就在同一天的早晨,六七艘军舰如同一群飞鸟,掠过琵琶湖湖心北上而来。
在这些船上,船舱瞭望楼外围那带有燕子花图案的军帐随风飘荡,武士们舱房的背阴处,竖立着长矛和大刀。
“啊……那股烟?”
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正站在瞭望楼之上,忽然看到一股黑烟从湖北面连绵山脉中的一座山上升起,不禁失声大叫,随之问左右:“那是在大岩山一带还是在贱岳?”
坂井与右卫门和江口三郎右等幕僚们答道:
“看上去是在贱岳。”
实际上,从军舰这一侧望去,重峦叠嶂,即使是在大岩山起火,也完全有可能看起来像是在贱岳一带而起。
“咦?不可思议……”
长秀眉头紧锁,再三向起火的方向凝望着。
这种感觉和他的预感太吻合,长秀不禁吃了一惊。
这一天,也就是二十日的破晓,长秀得到一份战报,长秀的一个儿子——锅丸为大将军率军驻扎在海津,战报正是由海津发出,由一使者骑快马送来:“昨夜,柴田及佐久间等军营中发生不明骚动,非常可疑。”
一接到战报,长秀便立即预感到“会遭敌人突袭”。因为自从十七日以来,秀吉便向大垣进发,现在又正陷入到进攻岐阜的战役中,长秀知道,这种情况如果被敌人探知的话,他们一定会乘虚而入,因此预感到“敌人突袭”之事也是必然。
使者说道:“昨夜敌人的样子非常可疑,但具体情况我们当时搞不清楚。”
听到这儿,长秀立即命令手下一千余名士兵分乘五六艘战舰,“直奔葛尾”。
因此,长秀率军乘船而来,结果就看到了这从贱岳升起的黑烟,随着渐渐靠近葛尾岸边,密集的枪炮声也开始不断地传来。
“看样子,敌人早已经攻破了核心要塞,看来贱岳也很危险,岩崎山恐怕也已难保……与右卫门、三郎右,你们怎么看?有何良策?”
两人见问他们,便直言道:“臣等认为,势态紧张,的确非同小可。敌人必是已经发动大军,以我们现在的小股人马去跟士气正旺的敌人对抗,最后对解救友军的危机也难有帮助。臣等以为在目前的势态下,我们由此返回,固守坂本城方是上上之策呀。”
只听一声呵斥“一派胡言”,长秀对两人的话置若罔闻,反而是立即向他二人下了命令,道:“快使船火速靠岸,全体人马悉数上岸。另外,你们两个火速乘船返回,带领锅丸大将驻扎于海津的三分之一兵力,即刻赶往贱岳救援!”
“可是,湖两岸间足足有五里,驾船往返于湖面的话,以目前的战争状况来看即使赶过去恐怕来不及。”
“大凡战时,平常之计算思维一概无用。仅仅让敌人得知我五郎左卫门长秀正在举兵支援,目的便已达到。敌人会猜想,援兵肯定不会只有这么一小股人马。这样一来,定会使敌人心生犹豫,可以扰乱其军心。你们不要再思前想后患得患失,尽快上船赶往海津!”
丹羽长秀上岸的地点位于葛尾村的尾崎。长秀上岸之后,与右卫门和三郎右便立即将船掉头返回。长秀这边,士兵们进行武装用了一刻多钟。火炮队、长枪队、骑兵队和辎重队士兵一整肃完毕便拔军而起,激流一般快速向贱岳赶去。
途经一个小村庄,长秀命人马停止前进。他看到聚集的村民,想在村民那儿打听一下战况。
村民们都说:“今早的战役实在太突然,让人怎么都搞不清楚。就连我们这里也有流弹飞来,之后不一会儿便看到大岩山方向火舌突奔。随即我们便听到随火势而起、如同海啸般震耳欲聋的呐喊声。然后就见佐久间部队的士兵,也或者是斥候部队的,只见那些士兵策马从余吾湖方向穿过我们的村子飞奔而去。听说,中川濑兵卫大将的队伍死守要塞,一直战斗到兵无一卒。现在不知真实情况如何,这会儿大家议论的正是此事。”
长秀又问村民可否知道有关在贱岳方面友军的情况,村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就在刚刚,贱岳方面的桑山重晴将军率领驻守贱岳要塞的手下士兵沿山路往木之本方向急急而去。”
这让长秀不禁哑然。
原本是来支援这边,本想和桑山会合之后一同死守贱岳的,可万万没想到桑山的队伍竟然能完全不顾中川的队伍全军覆没这一情况,放弃阵地落荒而逃!桑山竟做出如此不齿之事,长秀不禁为桑山重晴感到悲哀。
“老乡们就在刚才不久看到桑山的队伍,对吧?”
“是的,估计现在还没走出十町(译者注:约合1090米)去。”
“猪之助!”
长秀立即唤出一个步兵,吩咐道:“快马加鞭赶上桑山的队伍,见到桑山殿下告诉他,长秀的军队马上就赶到了,我们应一同抗敌守卫贱岳,务必请将军尽快率大军返回!”
“遵命!”
使者安养寺猪之助快马加鞭火速向木之本方向追赶而去。今晨以来,桑山重晴便再三地向中川濑兵卫进言,劝其退兵,他自己却迟迟不肯派兵助战,屈服于佐久间的猛烈攻势。当得知中川的部队就要全军覆没的消息之后,桑山终于开始摇摆不定,在友军的核心阵地面临溃败失守之时,他竟然连一枪一弹都没发,便放弃贱岳的阵地,现在士兵们正争先恐后地逃亡。
桑山本想着,逃到木之本和那里的部队会合,然后听候羽柴秀长的命令。没想到走到半道,就有丹羽部队的使者安养寺猪之助前来报信说长秀已经前来支援。
“什么?丹羽殿下正率大军来救援?那样的话……”
听到猪之助的情报,桑山立刻恢复了勇气,整顿已经七零八落的部下,急忙回转,率军向贱岳方向赶去。
此刻,长秀向村民们发出安抚告示,安抚过村民后,便率军登上贱岳同桑山重晴会合。
另外,他还即刻修书一封,派快马送往驻扎在美浓大垣的秀吉,向他报告目前战势的危急状况。
就在这天的傍晚时分,藤堂与右卫门高虎接到羽柴长秀的命令之后也率军赶来贱岳支援。
与此同时,大岩山的佐久间部队,沉浸在一片打了胜仗之后的喜悦中,在大岩山暂时的营地里,从正午开始休闲地休息了有一刻多钟。经过从前一天傍晚就开始的长途跋涉和鏖战之后,将士们已经疲惫不堪。
然而,当士兵们得到军粮开始吃饭时,他们虽然浑身沾满血迹,胜利的骄傲之感还是油然而生,个个都谈笑风生,满身的疲倦也一扫而光。
随后,将领的命令开始传遍各个军营:“睡觉睡觉,大家都去睡会儿。还不知道晚上又会怎么样,趁现在的机会大家先睡一会儿。”
天上的云预示着夏天的到来,长满新绿的树上已经能听到蝉鸣。山风掠过湖面吹过来,无比凉爽。吃过饭之后士兵们终于感到困倦,手里抱着枪抱着矛便横七竖八地倒下睡着了。树荫处的战马也眼皮沉重,军官们也背靠大树睡起来。
静悄悄的……没有比激战之后更能引发人的寂寞之感的时刻了。就在今天天亮之前,这支队伍让酣睡着的敌营化为了灰烬,让敌人悉数死去,葬身于草丛中。即使是在白天仍感觉鬼气逼人。除了哨兵站岗的身影之外,兵营中一片死寂。主将玄蕃允盛政的鼾声如雷,听起来睡得酣畅淋漓。
忽然,在某个地方有五六个骑兵停下来。一群披盔戴甲的士兵迅速向这边赶来。在玄蕃允的周围原本坐着睡觉的幕僚们突然睁开双眼向外面望去,大惊道:“怎么了?”
“在下探兵松村友十郎、小林图书等参见大人。”
“啊,原来是你们。”
说这话的是玄蕃允。被意外吵醒之后他眼睛通红,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看起来睡觉之前他还喝了酒,座位旁边放着一个已经干了的朱红色的大酒盏。
松村友十郎跪在玄蕃允的帐下,开始报告探得的情报。
“岩崎山一带,一个敌人也没有。我们想他们有可能是掩藏军旗设计埋伏起来了,然后仔细察探,发现守将高山右近长房早在一刻半钟之前远远地退到了田上山(译者注:羽柴秀长的阵地)山脚下去了。”
玄蕃允拍手大笑:“逃跑了呀,哈哈哈哈哈……”
他环顾左右,说道:“听说了吧,右近逃掉了。那家伙跑得还真快,哈哈哈……”
好像他还未从庆功酒的余醉中清醒过来,大笑不止,接着说道:“以前在富士川有一个平家,那今日在岩崎山有一个高山右近。哈哈,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也算得上是武家出身?哼,真是为天下人所不齿呀。”
就在此时,之前派往狐冢柴田胜家大本营送捷报的使臣回来了。
“使者,回来了啊。”
“是,将军。刚刚回到军营。”
“大本营狐冢方面有没有发现什么敌人的动向?”
“没有什么意外,老将军的气色也很不错。”
“他听到捷报一定很高兴吧。”
“的确如此。”
使者连擦汗都来不及,忙不迭地回答着玄蕃允连珠炮似的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我把今日黎明开始的战况一一向柴田将军报告,他老人家听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还不住地用他那句口头禅感叹:‘如此这般的确很好,我外甥那小子还真是给我挣足了面子。’”
“那,他看到中川的首级之后呢?”
“将军他看了一眼之后便说,这还真是濑兵卫的首级,还让左右的幕僚都看了一下,不住地说这是好兆头,真是可喜可贺。他老人家的的确确是喜悦非常。”
“那是必然。”
玄蕃允也兴奋起来。得知胜家的高兴情形也使他更加得意起来,一种要用更大的胜利给舅舅更大的惊喜的雄心在他心底燃烧起来。
“岩崎山的要塞很快也会落入我们手中。这个消息北之庄殿下还不知道吧……哈哈哈哈哈……他现在就感到非常满意了还为时过早呢,哈哈哈……”
“关于岩崎山的情况,微臣已经向柴田将军禀报过了。”
“那么就没有必要再次驰马送信了。”
“如果仅仅是为岩崎山的情况的话,的确如此。”
“不管怎么样,明天一早岩崎山就能拿下的话,那么贱岳也唾手可得了。到时候再一起去报也不晚。”
“不过,还有一件事……”
“还有何事?”
“话说,乘胜之势,士气易振,而胜兵也是易吃败仗之兵,还请将军您多加小心。”
“一派胡言!”
玄蕃允叱道,对其提醒一笑置之,自言道:“我玄蕃允还不会醉心于眼前的这点儿小胜利。”
“……不过,柴田将军还有几句嘱咐,一定让我带给您,他说在休战期间最要紧的是撤退要彻底,一战胜利之后,没有必要在敌人营地停留太久。”
“撤退?”
“对,柴田将军说让您迅速撤退和后方军队会合。”
“这样的话,岂不是甘心示弱。”
一丝带有嘲讽之意的笑掠过他的脸,玄蕃允挤出一句:“也好。”
不过,就在此时,侦察队又探得一个消息来报:敌人的援军丹羽长秀率三千士兵已经和桑山的部队会合,以贱岳为根据地正在加固防御工事。
这一消息无疑对满心期待着明早就攻下贱岳的玄蕃允是一个刺激。这个消息对猛将的好战之心无异于火上浇油。玄蕃允期待此时即刻开战的情绪被撩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讪笑道:“有意思……”
玄蕃允掀开帘子走到军帐外面,向位于南方还有数里远的贱岳方向望去。这一望,看到从山脚爬上一员大将,只带有几名随从。然后看到在前面给他们带路的是木户的守将,一行人正快速向这边赶来。
“是那个入道呀。”玄蕃允咋舌,自言道。
来者是侍奉在舅舅胜家左右的浅见入道道西。入道还未走到跟前玄蕃允就猜到他是舅舅派来的使者。
“啊,往这边来。”玄蕃允道。
入道擦着汗。玄蕃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也不说邀请入道入军帐,冷冷地问道:“是对马守阁下啊,有何贵干?”
道西示意不方便就在这里讲,然而玄蕃允先发制人,说道:“今晚我们就在这里宿营,明早再撤。刚才就已经向在狐冢的柴田将军报告过了。”说完摆出一副不想再听赘言的样子。
“明白了。”入道再次恭恭敬敬地施礼,祝贺玄蕃允获得大岩山大捷。
玄蕃允心想:“不能被这个家伙缠住。”因此他下了逐客令,“请问阁下,劳您前来,我舅舅还有什么指示吗?”
“将军明察,正是关于宿营之事,柴田将军非常担心。即使是夜间也要对敌军倍加小心,他传令望将军您率军返回大本营。”
“不用担心。入道,我玄蕃允的部队个个是精锐,进攻时势如破竹,退守则似铜墙铁壁,至今为止我们还从未吃过败仗。”
“当然柴田将军是非常信赖您的。不过正如兵法所讲,休战期间部队停止不前总非良策……”
“你等等,入道,所谓的‘停止不前之军’指的可是不知变通、毫不灵活的僵死之军,你是说我玄蕃允不懂兵法吗?这话是你自己所说还是我舅舅所讲呢?”
事已至此,入道吓得寒毛倒竖,劝玄蕃允撤退的话更是说不出口了。他想,看来自己的使命不仅难以完成,连身家性命都危险呀。于是入道急急地说道:“哪里哪里,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将军您的坚定信念和宏大志愿我一定向柴田将军如实禀报。”
说完入道便仓皇告辞而去。
玄蕃允回到军帐中便迅速下令,向岩崎山派一个小分队,又向位于贱岳和大岩山中间的观音坂附近和蜂之峰分别派了一个小分队进行侦察。
不多时,又有情报传来。
“国府尉右卫门殿下从狐冢大本营特来传达军令。”
此次来使不是单单面谈口传胜家的意思,而是来传达正式的军令,所以玄蕃允不得不站起来接受军令。
然而军令也只不过是刚才入道说的内容的重复而已。虽然玄蕃允恭敬地听完军令,但他的回答依然是坚持他自己的看法,并没有要服从军令的意思。
“休战期间这一战请尽管交给我玄蕃允吧。恕我直言,难得的一次作战,不能缺少画龙点睛之役。请放心将接下来的这步棋交给我玄蕃允指挥吧。”
使者恭恭敬敬地来传言他不肯听,总指挥柴田大将军的军令传来他也不服从,在高傲自负的佐久间玄蕃允面前,即使是由胜家亲自选中前来传令的国府尉右卫门也难以将其说服。
“唉,真没办法。”
国府尉很快就失去了信心,堂堂一个将军令的使者也不得不放弃了。他眉宇间露出愠色,对玄蕃允说道:“虽然我无法猜测柴田将军的真正意思,但我已把柴田将军的原话传达给您,我回去也将您的意思如实向柴田将军禀报,告辞。”
国府尉没有再讲一句废话,立刻返回。不消说,往来传令的路上都是狠狠鞭打着骏马飞驰奔走的。
第三次来的使者回去之后,第四次的使者来时已是夕阳西下、余晖将尽之时。
这次是伴随胜家左右的老臣,一个身经百战的老武士——太田内藏助。太田反复向玄蕃允陈说胜家的旨意,试图使其改变主意。然而,一触碰到柴田与玄蕃允的舅甥关系,尤其是在年轻气盛、刚愎自用的玄蕃允面前,这种劝说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
“我对您的雄心壮志非常理解。在柴田家族中,老爷也对您尤其看重,所以才对您如此用心。尤其是在此次战争中,在让敌人的其中一支部队遭受重创以后,我们的实力便可以得到巩固,然后我们不断地乘胜追击,会让敌人逐渐瓦解。如此,我们大柴田的平天下之计实现之日便指日可待……恳请玄蕃允将军暂时退兵回大本营吧。”
“老人家,天色不早了,再晚的话路上可不好走呀。请回吧!”
“还是不行吗?”
“什么不行?”
“您的决心还是没有下吗?”
“我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了!”
这个老将也是徒劳而归。
第五位使者来劝。第五位来传令的使者被玄蕃允的刚愎自负气歪了脸。玄蕃允任性到这一步只能说是意气用事,顽固不化了。
“你回去就说我不见你。”玄蕃允对使者讲,他想用这句话打发对方走。
然而这次的使者宿屋七左卫门可不是一般的小武士。当然今天的使者个个是身经百战的老将,而宿屋七左卫门尤其值得被称为一代英雄。
“是我们这些使者不肖,没能把将军的意思传达到。胜家将军本人要亲自前来见您,被我们劝住了,因此不才七左卫门作为使者代老将军前来。请您一定顾念大局,尽快从大岩山撤退回大本营。”
宿屋七左卫门跪倒在玄蕃允的军帐外大声陈谏。然而,玄蕃允心中另有一番盘算:“即使是现在还在大垣的秀吉知道情况危急前来救援,从大垣到此地也很远。今天的战报到他的耳朵里最快也要用一夜的时间,再说他不一定会立刻从岐阜的阵地赶来。即使是他们改变方向往这边赶来最早也要到明天夜里或者是后天。”玄蕃允从一开始便铁了心不改初衷也是由于他内心的这番计算。
柴田胜家这一天非常焦躁,甚至说出“玄蕃允那家伙如果无论如何都不肯撤退的话,老身今夜亲自前去也要让他撤退”这样的话,不过他即使再焦躁毕竟还是老将,他和玄蕃允心里打的那一番如意算盘完全不同。
这一天,狐冢的大本营中得到军队胜利的消息之后欢呼了一阵。胜家根据目前的战局思索着,他向玄蕃允的军队下达的撤退的命令一再被驳回,尤其是他派出的个个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也都被玄蕃允或拒绝或嘲笑着遣返回来,念及此,胜家脸上的阴郁之色更加沉重。
柴田不禁感叹道:“我这个外甥是要把我胜家往切腹的路上逼呀……无可救药的家伙!”最后他的身体也不禁颤抖起来,一面还骂着玄蕃允的我行我素。
这种营帐之内的纷争传出,大军的士气消沉起来。
“据说,又派出使者了……”
“又派出了?”
狐冢到大岩山之间使者的不断往复动摇着军中将士的心。
胜家也觉得经历过这半天寿命都缩短了似的。在等待派出的第五名使者——宿屋七左卫门归来的这段时间里,胜家坐立不安。胜家的营帐在狐冢的一个寺庙里,他在寺庙的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不断地向山门方向张望,不住地问左右:“还没回来吗,七左卫门还没回来吗?”
“马上就要黄昏了呀?”
不断逼近的暮色使他更加忐忑,这真是一天中长长的一个过渡。钟楼周围夕阳的残照还在。
“宿屋殿下回来了。”
山门的守军一直跑到大殿门前来报告。柴田胜家一面应声,花白的眉毛紧蹙着一面望着逐渐靠近的那个身影,还没等宿屋七左卫门跪下,胜家便问道:“七左卫门,怎么样?”
七左卫门复命道:“玄蕃允虽然不肯再见使者,不过我还是坚持见到了玄蕃允,向他传达了您的旨意。可结果是,玄蕃允他心里盘算着在大垣的秀吉率军赶来的话至少也要一两天,即使他能迅速赶来,他们长途跋涉,马上对我军进行进攻也非易事。因此玄蕃允他不肯撤出大岩山,无论如何都不肯改变他的主意。末将实在毫无办法才无功返回。”
听到此,胜家怒目圆睁,愤怒之情充满全身。
“混……混账呀!”
胜家大叫一声吐出血来,呻吟之后,又破口大骂,“真是无可救药的混账家伙呀!”
然后他顾盼左右,向旁边武士们聚集的侧房里大声喊:“弥惣!弥惣!”
“是叫吉田弥惣殿下吗?”
毛受胜助问道。胜家把火气都发到了毛受胜助身上:“对!就是他!快给我把他叫来!告诉弥惣火速到我这里来!”
随后,只听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往大殿这边赶来,被叫来的弥惣受命又立即策马赶去大岩山。
漫长的一天终于到了夜幕降临之时,充满新绿的树荫里开始有篝火跳动。这跳动的篝火似乎正是胜家内心的真实写照。
二里多一点的路往返只是一瞬间的事。吉田弥惣很快就回来了。
他向胜家回道:“我反复地说这是最后通牒最后通牒了,可玄蕃允殿下就是不肯听。”
第六次的使者得到的答复依然和前五次完全一样。现在胜家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这不是在战场上恐怕他早已老泪纵横了。此时他只有沉沉地叹息,只有不断地责备自己了。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呀。”
他此时对自己之前对玄蕃允的溺爱后悔莫及。
玄蕃允完全不顾这是在统帅军令如山的战场上,一味地拿出舅甥之情,在胜负存亡的紧要关头他还是用平常随意的态度来敷衍,固执地坚持着他自己的想法,真是拿他毫无办法。
“这下可真糟糕了!”
胜家如此想着,握着拳头,气得浑身发抖,感到追悔莫及。
然而,让年轻的玄蕃允敢以如此随便的态度敷衍的是谁?不是别人,正是平日里对玄蕃允一味溺爱的舅舅——胜家他自己呀。胜家对玄蕃允的天赋偏爱有加,甚至因他失去了自己的养子胜丰和长浜城。现在他正眼看着全体柴田大军的命运或者说是更大的一个主体的命运正在因一次无法挽回的机运的失去而发生改变。这样想着,柴田胜家谁也不怨谁也不恨,此时在他的心里只有灰暗。
吉田弥惣把玄蕃允的话报告给柴田,称玄蕃允对弥惣的一番忠恳的劝说一笑置之,不仅完全不听劝,还放出豪言揶揄道:“以前提到柴田殿下,大家都说是神,称他是神机妙算大将军。可今日,北之庄殿下的战术已经完全不合时势了。陈旧的军事战略如今已经不能对今日的战争有所帮助。拿这次暂时休战来讲,柴田殿下一开始还一直不同意。因此,还是把这次战争完全交给我玄蕃允吧,请舅舅守在狐冢,一两日之间我便可以面见他老人家了……”吉田弥惣还说,“就在我在的时候,他还不断地向观音坂和蜂之峰等新据点积极地增派小分队进行侦察。”
听完此番话,胜家那忧心和痛心疾首的样子已经让人不忍再看。因为,他比谁都知道秀吉的真正本事。他平日里对玄蕃允和大臣们讲的那个秀吉只是为了稳定军心,让大家不要惧怕敌人而已。从中国地区退回的秀吉,无论是在山崎之战还是在清洲会议上都有理由让人惧怕。胜家对此是再熟悉不过。现在,在如此强大凶狠的敌人面前,即使是孤注一掷奋起而战,还不一定有胜利的把握,如果再遭遇一次挫败,即使胜家有再大的本事,打赢决战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无可救药的玄蕃允呀,胜家我直到今天都没失算过,没给过敌人取胜的机会……唉,这一次是真的完了呀……”
他哀叹着,悲愤着,痛心着,夜色也不断加深。深沉的夜也使得胜家不得不放弃,他已经不再派使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