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来到了大阪。行至淀川,九鬼家的使者来报说:“先行到达的行李全都装好了,船上的围子也都准备就绪了。”前来迎接的使者又说:“可能您是打算走陆路,麻烦您绕道去浪华的海滨,从那里上船,走海路到姬路,我们一路随行。”
秀吉从淀川附近的茶馆中借来折凳,正和随行人员一同休息,听完禀告随意问道:“这是九鬼将军的好意吗?”
三名使者回禀道:“我们奉主人之命前来恭迎。听说是安土城的主公派快马来安排的船只。”
“有劳了!”秀吉马上就明白了,然后吩咐左右,“给九鬼大人家的使者上茶。”
秀吉自身觉得在已经平定的播州与中央之间往来并没有什么危险,然而秀吉回去之后,信长突然担心地想:“途中说不定会有什么变故……”于是派快马吩咐水军做好准备走海上。秀吉不由得在心中感激安土城的主公:“竟然如此器重秀吉!”怎能违背知己的意思呢?秀吉在九鬼家使者的引导下,傍晚在大阪的河口登船。
船是曾经在这一片海上击碎毛利家的运粮船队的军船之一,有作战经历。船只装备显得威风凛凛,既摆放着大炮的底座,船舷上还排列着长枪与戟。然而有一间船舱简直就像从城堡中直接搬来的一间居室,既有衣架也有金屏风,描金画的书架、小鼓、香炉、火盆、褥子、餐具酒器等一应俱全。
“幸好海上风平浪静,您今夜可以一直安睡了,船一直开到饰磨的海湾。”九鬼家的三名家臣准备好船上的饭菜,进来闲聊。
秀吉正在和近侍们休息,说道:“坐船不错,很轻松。”他命人给他们倒酒,问道:“这艘船载重多少石?”
说到织田的水军、九鬼家的家臣,大都是黝黑的面孔、圆溜溜的眼睛,只有牙齿很白。来这里负责接待的三人年纪在四十以上,身体健壮、没有赘肉,一双大手笨拙地放在两条腿上,看样子不习惯跪坐。这就是天正时代的海国武士吧,心胸宽广、相貌也和长期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不一样,不急不躁,一个个像逆戟鲸或者小鲸鱼那样,大气之中又有一种乐天的气概。
“啊?您说什么?”一个人反问道。他们一点都不忌惮陆地上的政治势力或者有权有势之人,因此说话很生硬,也不懂阿谀谄媚。
秀吉觉得他们的生硬惹人喜爱,他扫视了一下这三个人,又问了一遍:“这艘船到底载重多少石啊?能不能航行到朝鲜?”三名接待人员都笑了,只是笑却不作答。
秀吉有些生气:“笑什么?我的问题有什么好笑的?”他们一下子害怕起来,其中一人老老实实回答道:“这艘船载重七百八十石,有三根桅杆。刚刚您问能否航行到朝鲜,岂止是高丽和明国,安南、柬埔寨、婆罗乃、暹罗、高砂、吕宋、爪哇、马六甲自不必说,再往远处说,从奥南蛮那边绕过好望角来到大西洋,西班牙、葡萄牙、罗马,哪里都能去。”
“哦。”秀吉有些败兴。因为听了他们的详细解说倒是明白了这艘船的装载能力和航海可到的范围,同时又意识到自己的问题非常幼稚。
“南蛮南蛮,经常这么笼统地讲,到底南蛮指的是哪些国家?”这一次他尽量平静地问道。
回答之人也平静地说:“吕宋、爪哇、婆罗乃、安南、暹罗一带统称为南蛮诸国,从马六甲一直到果阿的一些岛屿被称为奥南蛮。”
“果阿是哪里?”
“是天竺,我们称之为印度。东印度总督驻扎在那里。”
“到那里需要航行多少天?”
“从长崎到妈港一带顺风的话大概十四五天就能到,再往前走就要看天气了,不好计划时日的。”
“为什么?”
“因为遇到暴风雨的话就要躲到岛上,船坏了的话要修理,距离倒不是问题,这个航海靠的是胆量与耐力。”
“你们说的倒是很清楚,到底去过南蛮吗?”
结果三个人只是一副模棱两可的表情,互相推脱着笑而不答。“也不是没去过,”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果断地回答说,“如果仔细说明的话,我们的前身也就是老底儿渐渐就暴露了。我家主人九鬼嘉隆平日里严禁我们得意忘形地炫耀这件事,所以不太好说。”
“喂喂,他是要你们谨言慎行,不要自吹自擂,说些没用的话。要是大隅殿(指九鬼嘉隆)斥责你们,我替你们赔罪。到底怎么回事,说来听听吧。”
“那我就如实回禀了。实际上我们多年来的身份是海浪人。天正五年,信长公封九鬼大人为势州右马允将军,组建织田水军。那时我们才被九鬼将军召集起来,像这样拘谨地给官府当差。以前我们虽然手持弓箭来往于海上,却根本不懂给官府当差是怎么回事。”
“不必深感抱歉,我决不会因为礼节和言辞责难你们。我想知道的是,海浪人是什么?”
“也就是说海上的浪人。”
“哈哈,你们的前身是倭寇啊。”
“嗯,差不多吧。”
这些男子半生以海为家,乘着八幡船,不顾波涛万里,不仅到了南方的岛屿和明国的沿海,还像鳜鱼一样沿长江千里溯游而上,也曾到过高丽的边境。听了他们的经历,秀吉似乎故意睁大了眼睛说:“呀!”他一把抓起眼前的酒壶说:“蠢家伙,来,喝吧!”接着又说:“愚蠢透顶的家伙。我还以为刚刚因为什么吞吞吐吐不敢说呢,原来是因为前身被称为倭寇啊。哎呀,真是可笑万分。你们胆子那么小,竟然能在海上横冲直撞啊!你们的主人九鬼将军也有点让人摸不透啊。八幡船、倭寇有什么不好?我如果还是十六七岁的时候遇到你们,一定会加入你们手下,到南海、西蛮、明国、高丽逛一圈。真遗憾,不,太遗憾了!”
“啊?”三个人全都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秀吉把酒壶递到他们面前说,“都拿起杯,再喝一圈!干得好,干得好!”
他们都没明白为什么要受到犒赏,因此秀吉放下酒壶,焦急地说:“不知何时起,倭寇在海上销声匿迹了。我不说可惜,也并不推崇。但是我觉得八幡船的活跃自有它的道理。你们不觉得吗?”
“是。”
“今日追忆远古时候神功皇后的行动,也能体察到自那时起已有不少外夷想要侵略我国。再则元朝忽必烈来犯之时,相模太郎北条时宗一剑护国、拯救国难,全体民众的愤怒使得筑紫之战取得大捷。这便是最真切的例证。十万元兵、数百战舰全部折损于日本,自那以后他们再也不敢来袭。可是在镰仓幕府以后的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如果他们来袭的话,将会是更大的灾难。比如吉野朝时代、足利幕府初期、以及后来的应仁之乱、足利义满、义政等无能的将军的政治腐败时期等等……怎么样,你们想象一下,如果有元寇袭来的话……”
“确实是那样啊。”
“所幸高丽和明国都已经没有元朝那样的威风了。尽管如此,如果室町幕府的腐败状况传到海外的话,就不知道会怎样了。你们的同伴既不是为了援护室町将军,也不是接到幕府的指令,只是为了我国的民意,充分起到了防御进攻的作用。这可以说是你们八幡船的力量。”
“哈哈,是不是啊!”“不,且慢。到了你们这一代,八幡船已经到了末期,倭寇也是徒留其名,恐怕其精神已经丧失了吧。然而你们的祖先曾经拥有那样的精神。他们一定有一个信念,不然怎么可能那样英勇无畏、将生命抛之于波涛呢?本来,我国的民众是不会无故舍弃生命的,任何一个匹夫都知道生命的价值。他们登上明国、高丽各地的国土,不断将金银财宝运回来,因此被称作海贼。真是可悲、可笑,那样的行为只是顺手牵羊。其实你们的祖先还有其他抱负。”
这一定是秀吉平日一直想说的话,他还是说个不停。又提到倭寇的功绩、倭寇的心境。看看吧,八幡船的起源地,他们的出生地,都是国难之时体验最多、记忆最深的西国、南海的子民。其中也许有在国内不得志的没落的豪族,也许有仅仅是充当海贼的暴徒,可是也有镰仓以后胸怀大志的刚毅武士。比如有个被称为村上某某的倭寇大将,自己在长条旗上写上“海贼大将军”,据说其实是被足利氏灭亡的楠家一族。
“他们自称海贼大将军是因为事关海外,万一有难也不想影响到本国的外交,不想给热爱的祖国添麻烦,也不想有损国家的名声。也可以认为他们这样做是有深意的。”
秀吉的话没完没了。而前半生都在八幡船度过的三人反倒只是非常钦佩地说:“啊,原来如此!”
秀吉至此话锋一转说:“最近情况又大有不同。我听说西班牙的一个叫沙勿略的传教士来日本好像是天文二十年的事,后来不断有人来到日本。信长公对他们不即不离、非常包容,因此从南蛮诸岛、奥南蛮的大国、西欧一带运来了各种各样的物品。然而,沙勿略给他的国家写信说:千万不要对这个国家用兵,可以送来文化和传教士。”
也许是冬天里风大,船开始摇晃起来。寒冷让人更清楚地意识到夜深了。秀吉想问的也问完了,该说的也说完了,最后丢下一句:“我休息了。你们可以喝个痛快,好好享受旅途吧!”说完就到另一个船舱里睡觉了。
虽说是内海,行到海上还是有波涛撞击船体,发出巨大的响声。虽说已经进入舒适的梦乡,秀吉浪漫的空想还在继续。半梦半醒之间他脑海中描绘着各种幻象。茶碗店的房间浮现了。还是少年时候,自己的手因冻裂红肿起来。有伙计,有厨子,也有婢女,下人很多,自己孤零零地跪坐在角落里。
茶碗店的主人舍次郎身边坐着美丽的夫人和儿子於福,身旁摆着火盆和酒肴,饶有兴致地给众人讲故事。话题总是围绕着他引以为豪的大明国。这家主人在明国的景德镇住了十多年,给掌握陶瓷技术的人当仆从。他的见闻录对于那些只知道尾张一带乡下的下人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啊。然而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听得最入迷的就是自己吧,当时的名字是日吉。秀吉至今还记得自己少年时满怀希望的心脏跳动。
萌芽这东西是非常强有力的,一定会将其生命伸向阳光。先不去说会以梦想告终还是梦想会实现,仔细想来,自己心中也曾抱有梦想:一定要踏上海外的未知之地。没想到数十年后竟然会在这世上遇到与自己持有同样梦想的人。“你也是吗?”“您也是吗?”互相披露心迹后都感到很吃惊。因为他们都认定在日本除了自己再没有人持有这样的梦想。那个人就是现在的主人信长公。秀吉心想:能够邂逅有同样梦想的主人,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必须学习海外知识,也要慢慢让那些目光短浅的将士改变狭隘的思维方式。涛声传来,这一波涛同样会拍打明国的海岸,在南蛮诸岛溅起浪花,又连接着西欧各国。自古以来,这个国家的人为什么一直这样屈居于日本国内争斗不休呢?至于信长公,他与以往的英雄类型不同,眼界比他们宽很多倍,又是前所未有的文明人。对旧的东西显示了惊人的破坏力,又充满了更加惊人的建设热情。过年以后四十九岁,应该还能活跃二三十年。好,在这二十年之内……
秀吉紧闭双唇,真正进入了沉睡状态。他所乘坐的船正朝着山阳地区前进。人生难测,他做梦也没想到,此次归程会成为与主公信长永别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