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秀吉听渡边天藏汇报说黑田官兵卫已经从伊丹狱中被平安救出,只是没想到竹中半兵卫会带病归阵,而且官兵卫尚未回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秀吉不无惊讶地问。
大军营帐几乎像平常的住房那样已经住得破旧了。主从二人久别重逢,如今对坐在一处幔帐中。秀吉斜靠在一张矮凳上,也给半兵卫和松寿丸各赐了一张矮凳。半兵卫低着头说:“属下还曾担心大人长期征战必定劳苦不堪,如今见您身体安康,不胜欣喜。半兵卫蒙大人仁慈庇佑,如今病体已愈,自信能够胜任一切军务,因此未经许可再次回到军中。您在苦战之中,我却不能尽职尽责陪伴左右,今后请放心差遣!”他言谈举止老成持重,一如既往。刚见面的时候秀吉还担心半兵卫的病体,在谈话过程中他稍稍放下心来,暗想看样子很快就要痊愈了。
而黑田官兵卫到了第三天才回来。官兵卫一见到秀吉就号啕大哭地说:“此次患难方见真情,大恩至死不忘。”又对竹中半兵卫再三道谢说:“您的友情,我感激不尽,不知如何表达。唯有拼了这条捡回来的命来报答您!”半兵卫唤来松寿丸,说道:“长期以来将他作为人质留在我手上,如今已没这必要,信长公也下令让他归家,你们父子二人久未见面,尽情叙一叙吧。”说着将松寿丸平安交还其父。官兵卫孝高看了一眼长高了的儿子,说:“来啦!”然后又打量了他的装扮,教训道:“这里是战场。是否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武士就看你的初次上阵了,可别以为是回到父亲身边了。”
对于秀吉而言,两人可谓是左膀右臂。如今他们回来了,长期以来如同被坚冰锁住的大本营似乎一下子热闹起来了。他周围的、他营帐中的这种气氛马上就反映到了全军的士气上。作战、攻城突然有了活力。进攻方士兵见缝插针,朝着城南城西的一道道防线攻过去。
到了五月,就要进入雨季了。这里是中部山地,本来雨水就多,如今道路已是一片汪洋,壕沟内积满浑水,上下平井山时踩着泥泞一步一滑,原本攻城稍有加速,如今再次被自然的力量阻碍,两军又陷入相持状态。
从平井山的大本营到各个分营,绵延三十多里地,黑田官兵卫坐着简易轿子不停地来回巡视。有马温泉最终也未能治愈他那只受伤的腿,他苦笑着说可能一辈子都要当瘸子了。因此,他让士兵抬着简易轿子,坐着轿子指挥作战。
看到此情此景,竹中半兵卫也忘掉了病痛,努力完成繁重的任务。有人嘀咕说,这个大本营会不会发生奇迹呢?一个谋士,一个勇士,可以说是秀吉可以依靠的双臂,但是两人身体状况都欠佳。一个是痼疾缠身的重病军师,一个是瘸了腿坐着轿子指挥作战的猛将。但是两人并不只是靠智谋来辅助秀吉的。秀吉每次看到两人那悲壮的身姿,都不由得感激涕零。至此,他的大本营已经完全团结一心。就因为这一点,攻城士兵的士气才没有松懈。又花了半年时间,总算攻破了三木城的严密防守。
如果进攻方的大本营中没有如此坚固的一体同心,恐怕终将不能攻陷三木城吧。也许毛利的水军会突破包围圈的一角,送来粮米,或者从备中翻越山野赶来救援,与城中士兵合力粉碎进攻方的包围,从而给羽柴筑前守守秀吉的名字画上永远的休止符吧。
因此,秀吉有时候被过于聪敏、机智的官兵卫抢了先,就会半开玩笑地骂道:“又是那个死瘸子!”虽然他有时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惊叹,其实内心还是非常尊敬信赖二人的。他让右笔记载两人的事迹,先称赞说:“竹中以全军为己任,未必精于小事,万事全凭自然。他打先锋或殿后之时,军中人人心安。”
关于官兵卫又有如下记载:“我等自初入播州国,朝夕将官兵卫置于身侧,见其才智计谋,有我等不及之处。遇事难决断、费心苦恼以致气息不畅之时,语谓官兵卫,问其如何处置,他似乎丝毫无困惑之态,随即答道:此事宜如此处置,彼事应这般处置云云。我等两三日昼夜难辨之事,他如行云流水般绝无过错地处置,此临机应变之才能,我等难及也。”由此可见秀吉如何佩服官兵卫和半兵卫二人,并感激其辅佐之功。
然而,正是因为感恩戴德,才发生了给秀吉的内心带来巨大伤痛的事情。那一年,雨季已结束,炎热的夏天也过去了,终于进入秋凉八月的时候,半兵卫重治的病一下子重了起来,看那病情,再也不能披挂铠甲了。
秀吉悲叹道:“啊!上天终于也要舍弃我秀吉吗?不能多给尚且年轻的英才半兵卫多一点生命吗?”他守在营帐的一隅,昼夜照顾半兵卫,不敢有一丝放松。然而那个傍晚,危险正步步紧逼半兵卫的病体。
鹰之尾、八幡山等处的敌兵据点笼罩在暮霭中。夜幕降临,白色的雾霭中回荡着枪声。官兵卫孝高去追击敌人尚未回来,秀吉伫立在平井山的一角,担心地说:“又是那个瘸子将军,还是不要太深入敌阵的好。”此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到他身边停住了。定睛一看,有个人双膝跪地,俯首痛哭。
“这不是阿松吗?”
“是!”
官兵卫孝高的儿子松寿丸跟随半兵卫重治前来平井山初次征战,如今已经多次驰骋沙场,穿梭在枪林弹雨中,没多久已经有些大人样了,变得健壮刚毅,令人刮目相看。大约七天以前,半兵卫病情突变,秀吉命阿松替自己照顾半兵卫。他说:“你陪在枕边会比其他人更让病人高兴,我也想照顾他,可是这样一来他会有顾虑,反倒对病情不利。”
对于阿松而言,半兵卫是养育自己多年的恩人,也是再生父母。因此他昼夜在枕边侍奉,衣不解带,端汤喂药,用心照料。
如今黑田松寿丸一跑过来就伏地哭泣。秀吉心口被一种直觉刺痛了。他故意呵斥道:“你光哭有什么用!阿松,怎么回事?”
“大人饶恕!”阿松抬起前臂边擦拭眼泪边说,“重治大人已经无力讲话,据说熬不过今晚了。恳请您在作战之余抬步去看一下!”
“是病危吗?”
“是……是的!”
“是大夫说的吗?”
“正是。可是半兵卫大人自己却坚决不让我把他的病情告诉大人您和战场上的兵将。大夫以及众位家臣说,马上就要永别了,还是跟大人您说一声比较好。因此我才匆忙赶来。”
“这样啊!”说这话时,秀吉也已经不再抱希望了,“阿松,你替我在这里站一会儿。用不了多久,你父亲官兵卫就会从鹰之尾的战场收兵回来。”
“家父在鹰之尾作战吗?”
“嗯,和往常一样,乘坐轿子指挥作战。”
“那么,我去鹰之尾替父亲指挥兵将,让他回到半兵卫大人枕边可以吗?”“说得好!如果你有这勇气的话就行。”
“末将这就前去。”他站起身说,“家父也想趁半兵卫大人还有口气见他一面吧。虽然半兵卫大人嘴上不说,我想他心里肯定也想见家父。”松寿丸年纪虽小,却显得很从容。他说完后,便夹着长矛朝山脚下飞奔而去。那枪柄与他的身材相比显得有些太大了。
秀吉移步朝相反方向走去,中途渐渐加大了步伐。一处营房分为好几间,其中一间有灯光泄出来。那就是竹中半兵卫卧床的病房,此时黄昏的月亮慢慢升起来,隔着屋顶淡淡地洒下清辉。
秀吉安排的大夫也守在枕边。竹中家的家臣也在。所谓营房也不过是几块板围起来的,病人躺在用灯芯草编成的草席上,盖了好几层厚厚的白色的被子。角落里立着一张屏风,上面画有工匠图。
“半兵卫……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秀吉啊,你感觉怎么样?”秀吉悄悄坐到他身边,将头靠近枕头上那张脸。也许是因为暮色,半兵卫的面孔像珠玉般清秀。秀吉不禁含泪想:人会瘦成这个样子吗?他一阵心酸,不忍再看下去。“大夫!”
“是。”
“怎么样?”
“……”大夫默不作答。无言的回答便是,“这只是时间问题。”
而秀吉是想问:“再也没有办法了吗?”
正在昏睡的病人此时轻微动了动手。秀吉的声音似乎传到了耳内,他微睁双眼,似乎要向身边侍卫传达什么。“大人来看望您了。大人来到您床边了。”
“……”半兵卫点点头,还有些着急的样子。似乎是吩咐侍卫将自己扶起来。近卫回头看了下大夫,询问道:“可以吗?”大夫也不置可否。
秀吉明白了半兵卫的意图,像哄孩子那样劝慰道:“怎么?想起来?好好,扶起来,扶起来。”
半兵卫微微点点头,又呵斥近卫。说是呵斥,其实根本发不出大的声音,只是那深陷的眼睛一瞬间显露了这样的神情。两名近卫于是二话不说,遵照命令,轻轻将瘦得如木板的病人搀扶起来。近卫想用棉被支撑他的上半身,半兵卫却说不用,他咬着嘴唇,一点一点从病床上移下身来。这对于行将咽气的病人来说,一定是拼出了全身力气。这种拼命精神几乎让人惊骇。秀吉也好,大夫以及家臣也好,都只能屏住呼吸守望着他。
半兵卫重治终于挪到了离病床二尺有余的草席上端坐好。肩膀何等瘦削,双膝何等单薄,双臂何等纤细,身形几乎像个女人。他紧闭双唇,似乎在调整呼吸。过了一会儿,他两手撑地,俯拜道:“今晚就要跟您告别了。再次感谢您多年来的洪恩大德!”停了一会儿又说:“无论花开花谢,人生人死,深思一下的话,也不过是宇宙中的春秋色相……我也想过,这是奇妙的人世……有缘得识大人,又得您如此厚爱,回想起来,我却未曾为您效劳,唯有这一点,是我临终的遗憾。”
虽然他声音细若游丝,却能很流利地说出来,有些不可思议。在场众人都肃然端正了身姿,似乎在面对一种严肃的奇迹,特别是秀吉正襟危坐,低着头,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小心谨慎地听着,不肯漏掉一个词。
正像行将熄灭的灯火,在熄灭之前绽放出最后的一线光芒。如今半兵卫的身姿,他的生命,宛如那样崇高的一瞬间。他仍然拼出全身力气,要对秀吉讲述他的遗言。他继续说道:“今后的多事之秋,世间变幻实在令人担忧。如今日本处于即将大变革的时期。……如果能够活下去,我也想活着看事态的发展,我真是这么想……可是天寿如此,又有什么办法?”
他的话渐渐清晰起来。他似乎单凭意志讲话,肉体本身不时大口喘息,每次说完一段话都要捂住肩膀调整呼吸。
“……可是,大人……您不觉得您才是为这个时代而生的吗?……据我仔细观察,您并没有野心要夺取天下。”停了一会儿又说,“这也是至今为止您的长处、也是您的特点。恕我冒昧,您在给人取草鞋的时候,您就尽全力做好取草鞋的工作,您在做士兵的时候就竭尽所能做好士兵的分内之事,决不空望着高处做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恐怕您正专心思考如何才能完成治理中部地区的工作,如何才能最妥善地回应信长公的嘱托,如何才能攻陷眼下的三木城。除了这些,您肯定没有考虑过其他事情或者您自身的显达。”
“……”
房中一片寂静,就像没有别人在场。秀吉全神贯注地听着,似乎完全忘记了抬起低垂的头或者活动一下身子。“但是……上天必定选好了能够收拾这个时代的大器之才。群雄割据天下,有人肩负着乱世的黎明,有人救万民于涂炭,自负非我莫属,自信舍我其谁,在此中原争夺霸业,奇才上杉谦信已逝,甲山的武田信玄已亡,西国之雄毛利元就了解自己,留下给子孙的训诫与世长辞,另外浅井朝仓自取灭亡,还有几人能担此平定天下之大任,受万民发自内心地箪食壶浆之拥戴呢?还能剩几人呢?岂不是无须屈指即可数清吗?”
“……”
秀吉猛地抬起头来,正好半兵卫深陷的眼窝中一道目光如箭般射来。行将死去的临终的眼神与不知能活到什么时候的秀吉的眼神瞬间交错在一起,无言之中互相注视着。
“您心中肯定对我的话感到困惑,您想我抛开右大臣家信长公在说什么呢。是的,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信长公有别人不能替代的使命,天意已经让他充分发挥作用。他那种打破如今状态的气势,他那种历尽千难万险的信念,都是您和德川大人所不能比的。除了信长公,谁能将混乱的时世统率到现在?……话虽如此,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以此改变天下一切,出征中部地区,攻略九州,治理四国,讨伐陆奥,光凭这些怎么能贡奉朝廷、和乐百姓?怎么能进行文化建设、打好万世昌隆的基础?……不能!”
时势造英雄,英雄创时世。有负责破坏的英雄,也有负责建设的英雄。如果说把天数人命、宇宙的奇妙配置叫作天意的话,天意似乎会顺应时世造就英雄,根据其才能分配使命。
对照春秋三国的历史,回顾日本曾经的治乱兴亡,半兵卫深深感悟于此。以史实来洞察现状之变动,察看时局之暗流,虽然多年置身于秀吉幕下,但是他心存高远,站在栗原山山巅总览整个日本的动向和时代的趋势,似乎他心中早就有了坚定的结论。他相信:因为自己有缘得以辅佐的这位主公才是继承所谓的破坏的时代而必然出现的下一个人。
自己朝夕陪伴在近侧,有时会看到他与夫人宁子吵架,有时他因为不值一提的小事或欢喜或抑郁或说傻话。因为是主公,所以天资秉异吧。这样想的人在羽柴家中似乎占不了十分之一。竹中半兵卫随侍在侧,为此人度过了半生,非但丝毫不感到后悔,甚至还觉得遇到了明君,为这种际遇的缘分感到高兴万分,即使到临终之际,也切实感觉到了人生的意义。
他想:这位主公如果能够发挥自己所相信的作用,成就将来的大业,那么我自身的形骸在成事的中途死掉也决不算白白结束生命。通过这位主公的精神、通过这位大人的将来,自己的理想一定会以某种形式在人世间实现。自己成为让这棵乔木茁壮成长的根部肥料就可以了。只要这棵乔木亭亭而立,耸立在下一代,开出烂漫的花朵,让世间永远处于风和日丽的春天,那我就心满意足了。也许别人会说我英年早逝,我却认为足以瞑目了。
“……除了以上所讲的话,已经……再也没有话要讲了。请大人……您珍重身体。相信您自己是无人可以取代的,我死后,您要更加发奋……”说到这里,半兵卫上半身像折断的朽木那样向前倒下去。他那双纤细的手臂伸向地面,想要支撑住身体,可是已经没有了力气,于是一下子趴在了草席上。
面部与草席之间就像突然盛开了一朵红牡丹,血迹扩散开来。当然是他吐出来的。秀吉一下子跳过去抱住了半兵卫的头,都没有意识到那鲜血还在不停地流,弄脏了他的胸口与膝头。秀吉大声哭喊着央求道:“重治!重治!你丢下我,你、你舍弃了我,要一个人走吗?没有了你,今后的作战,让我如何应对?……重治!”他号啕大哭,完全不顾体面与名声,几乎可以说是露出了丑态。
半兵卫的头突然无力地垂下来,那苍白的面孔如今依靠在主公胸前,似乎在微笑着否定秀吉重复念叨的话:不会的。今后的您,再也没有那样的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