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姝儿刚用完早膳,就被李月如的婢女请去把脉。
李誉与李月日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听闻李远怀的妻子顾氏在生李月如时难产,孩子虽然诞下了,但自己却血崩而亡。
李远怀与顾氏夫妻恩爱,琴瑟和谐,对她的英年早逝也是悲痛不已,再无续娶。
几年前,李远怀的母亲病逝,那时李月如已满十岁,就帮着管家理事,倒也将李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于是她贤惠能干的名声便在京城里传开了。
姝儿早就想认识这位李家的大小姐,却不料,她被掩在了床帐之内,只一只纤纤玉手探帘而出,等着她把脉。
“把帐子撩起,屋子里的窗户全都打开。”一进房门,姝儿就闻到一股混浊之气。
李誉忙阻止道:“月如得的是风寒,怎能开窗。”
风寒风寒,说古人闻风丧胆倒是一点也不夸张,什么病都能往风寒上说,只要一发烧就是风寒。
姝儿抬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气:“这屋里满是病气,稍微通通风,对李姑娘的病情有好处。”
婢女们不敢乱动,等着李誉的吩咐,直到李誉点了点头,她们才将帘子撩起,窗户打开。
李月如躺在床榻之上,盖着一床锦被,脸上血气不足,整个人看起来怏怏的。
姝儿不得不说李家的基因不错,兄妹两人都挺漂亮的,李月如虽生了一张圆脸,但下巴却是尖尖的,再加上一双大眼睛,一看便是个有福气的女子。
姝儿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李月如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唐突举动吓了一跳,往边上躲了躲,李誉想上前阻止,但见姝儿已经将手收回,便没再说什么。
“能把嘴巴张开让我瞧瞧舌苔的颜色吗?”姝儿问。
李月如看了李誉一眼,然后张开了嘴巴,并伸出了舌头。
姝儿认真的研究了一番之后,问身旁的婢女:“李姑娘夜里可有咳嗽?”
婢女回答:“姑娘每日夜里都咳嗽,虽没前几日厉害,但也总不见好。”
姝儿又把了把她的脉,然后让人将太医开的药方子拿过来瞧了瞧,最后对李誉道:“太医的方子没有问题,只是这病去如抽丝,坚持服药,约莫十天左右症状就会减轻许多。”
原本感冒七天就能好,谁承想这姑娘硬生生的把感冒拖成了气管炎,吃不吃药的十天半个月也就自己康复了。
“那何时能康复?”李誉问。
“至多一个月,身体上的病症也就康复了,至于这心病...就还需心药医了。”姝儿看着李月如郁郁寡欢的神情,想着她不久就要入宫为妃,这心病只怕是难治了。
李誉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戾芒:“林姑娘这是何意?”
听不懂白话文,那就用文言文回:“李姑娘肝气郁滞,心神失养,此乃典型的郁证,非药物可治。”
李誉缓了缓神色,试探地问:“无药可治?那该如何是好?”
最好是能把她的心上人从牢里救出来,然后不让她入宫,但见李誉对项孤曼冷冷淡淡的模样,想着他也没有伟大到为了妹妹而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
姝儿在心底叹了口气,为了项辰的皇位稳固,她还是好人做到底吧。
“将军莫急,李姑娘的病虽非药石可治,但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你得容我想一想。”
“下个月,月如就要入宫了。”李誉有些急了,也许他早就急了,只是这一刻才表现出来。
“如今才月初,不用等到下个月,给我六七天的时间便够了。”姝儿转头看向床榻上闭目沉睡,却有泪水从眼角溢出的李月如,道:“这六七日,我会留在李府照顾她,但如何诊治,你们必须得听我的。”
李誉欣然答应,并给她的房里安排了两个丫鬟伺候她的饮食起居,姝儿便在李府住下了。
治病的过程不是很顺利,李月如知道姝儿是李誉请来开解她的,见了她就闭上眼睛,能装睡就装睡,不能装睡便侧过身去不理她,姝儿本着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的原则,不浪费一时一刻,竟在李月如的房间里写起故事来。
李月如见她阴魂不散,心中更气,是饭也不吃了,药也不喝了,身体越发的瘫软无力。
李誉心里着急,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姝儿任她自暴自弃了两日,第三日,见她依旧不肯用膳,姝儿随手从桌上拿了一个肉包,坐到李月如榻旁,一边狼吞虎咽的吃着,一边对李月如夸赞道:“李府的厨子真不错,这肉包皮薄馅多,一口咬下去,汤汁都出来了,真好吃。”
李月如嫌她粗鄙,侧转过身,她的婢女莺儿也嫌她没教养,一脸不屑。
“说真的,一个人要死有很多种方法,你可以割腕,可以投湖,可以跳井,还可以用白绫,不管哪一样,不过是痛苦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就无知觉了,你这不吃不喝的绝食自尽,是最不可取的,你若是运气好,饿个七八天,也就断气了,若是运气不好,十几天的也是有的。”姝儿将自己的嘴巴塞得满满的,说话的时候还有肉沫从嘴巴里喷出。
“我记得有一次我和师兄背着爹娘偷溜去后山玩耍,运气不好遇到暴风雪,被困在山洞里,足足五日没有吃饭,饿得那叫一个饥肠辘辘,头昏眼花,爹娘把我们救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神志不清了,谁也不认识,还整日里唤着我心上人的名字,我爹娘是又急又气,觉得是师兄怂恿我去后山玩的,便狠狠地抽了我师兄一顿鞭子,好在没过两日我便缓了过来,这才没让师兄遭池鱼之殃。”
姝儿见李月如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微笑道:“李姑娘心高气傲,宁愿一死也不愿意入宫为妃,只是不知道,你在饿死之前会不会胡言乱语?若是像我那样,不小心唤了什么人的名字,李相会不会将这丧女之痛发泄在那人的头上?”
姝儿挑眉道:“不过也无所谓,人死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的人好不好,也与自己没什么干系了。”
李月如腾得一下从床上跃了起来,然后恶狠狠的盯着姝儿,咬牙切齿地问:“是我大哥让你来胁迫我的?”
这身手敏捷的......
姝儿重新评估了一下这位千金小姐的体能,好像还不错,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娇弱。
“这是胁迫吗?你若死了,你爹和你哥哥会做什么你预见不到吗?”
“你...”毕竟两天没有吃饭了,真要发怒还是有些喘的。
姝儿将最后一口包子塞入口中,咀嚼吞下,然后指着桌上的包子,指挥李月如的婢女莺儿道:“这包子真好吃,再给我递一个。”
莺儿站在那里,恍若未闻,姝儿叹了口气,只能自己起身去拿,还一次拿了两个。
她自己啃一个,将另一个送至李月如面前:“别再犯傻了,赶紧把包子给吃了,然后把药给喝了。”
李月如哪里会理她,姝儿无奈,只能坐到她床边,硬将包子往她嘴里送:“别闹别扭了,你再不吃可真饿死了。”
李月如用手去推开嘴边的包子,姝儿却坚持要她吃,两人推搡间,包子落在了她的被褥上,姝儿一惊,另一个手也松了一松,那个被她咬了一半的包子也掉在了被褥上,肉汁洒了出来,有些恶心。
“对不起,对不起。”姝儿连忙用手去擦,可她的手油滋滋的,擦完之后,被子更脏了,连带着李月如亵衣的袖子也脏了,姝儿又用手去擦她的袖子。
李月如真怒了,想要将这个不速之客推走,奈何没有力气,反被对方抓住了手腕,在两人拉扯推搡的时候,姝儿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有办法救出郑先生。”
李月如愣住了,姝儿看着她袖子上的污渍,摇头道:“这油渍是擦不干净了,还是换一套吧。”
李月如哪里还顾得上袖子上的脏污,不能置信地盯着姝儿,问:“...你...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你这个袖子是擦不干净了,还是换一套吧。”
“不...”李月如急切的想要追问,却见姝儿为不可见的对她摇了摇头,她硬生生的将话卡在了喉咙里。
姝儿转头对莺儿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拿衣服。”
莺儿见袖子确实是脏了,便从柜子里取了一套干净的出来。
姝儿转头对另外一个年纪稍小一点的婢女道:“姑娘换衣服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你去厨房准备一些清粥小菜,一会儿姑娘要喝的。”
那婢女年纪虽小,心思倒还活络些,虽然也不喜欢姝儿,但想着屋子里备些吃的总是没错的,便领命去了厨房。
莺儿手里捧着衣服,正准备服侍李月如更换,忽觉后心一麻,然后便晕了过去。
“你做什么?”李月如惊道。
“睡穴而已,一会儿就醒了。”姝儿将莺儿抱到椅子,又用木栓将门插好。
“你是谁?”李月如心里发慌,面上还强自镇静。
姝儿坐到李月如榻旁,压低了声音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救郑先生,还有办法让你们双宿双飞。”
“你是怎么知道的?”李月如宛如溺水的人拉住浮木一般拉住姝儿的袖子。
“这也不重要。”偷听李誉和项孤曼说话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姝儿避重就轻地道:“你只说想不想把郑先生救出来?”
“你到底是谁?”李月如追问。
姝儿苦笑道:“我如今口空无凭说什么你也是不会信的,若你真心想要救郑先生,你先把一个人请来,我们从长计议。”
“谁?”李月如问。
“秦老将军的孙女,秦非嫣。”
那日,姝儿央李誉去请秦非嫣来府里与李月如说说话,李誉觉得奇怪:“你生病了不好好休养,请她来做什么?”
李月如坐躺在床榻上没有说话,姝儿一边吹着李月如的药,一边道:“是我的主意,李姑娘得的是郁症,整日闷在房里只会让心情更加抑郁,原是该多出去走动走动的,只是李姑娘不愿意,我也无法强求,便想着将她的闺中密友请来,有人说说话,心情也会好些。”
李誉瞧着妹妹的郁郁寡欢的模样,觉得这也是一个办法,但心里还是有些忧虑:“万一过了病气给秦姑娘...”
姝儿忙道:“就因为怕过了病气给旁人,所以才找秦姑娘,听闻秦姑娘是习武之人,身体强健,这小小的风寒,应该与她无碍。”
看着李月如深陷的双颊,李誉心疼道 :“难得你愿意找人说说话,一会儿我让阿岐去秦府送请帖。”
李月如紧咬着下嘴唇没有说话,似是铁了心的不想理会兄长,李誉无奈地道:“你休息吧,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临出房门之前,李誉对姝儿道:“李某有些事想要请教林姑娘,可否请林姑娘移步?”
姝儿点点头,将温热的汤药放到桌上,对莺儿吩咐道:“这药有些伤胃,服用之前先喂姑娘喝两勺蜂蜜。”
“知道了。”莺儿嘴上虽然应了,眼睛还是盯着屋顶的。
姝儿随着李誉穿过夹道回廊,重楼复阁,来到六曲桥梁之上。
“我原想着林姑娘虽不是名门淑女,但也是读过诗书的。”李誉手扶着栏杆,看着池中的鲤鱼,声音不紧不慢:“何以言行举止像极了那些无知的市井妇人”
这没头没尾的一顿批评,姝儿还真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为人蠢笨,不知将军何意,还请明示?”
“听说昨日你与月如起了冲突?”李誉转头看她。
“然后?”姝儿还是懵的。
“我请你来是为月如诊治身体的,不是来惹她生气的。”李誉神情冷厉,眼含不满。
原来是有人告她的状,想来不是莺儿就是那个小清,李月如身边的婢女果然有李誉的眼线,姝儿想着自己昨日那没心没肺的吃相,定然是会被人添油加醋的传到李誉耳里。
市井妇人,语气如此轻蔑,真真是对广大底层劳动妇女赤裸裸的羞辱。
姝儿冷笑,毫不客气地回道:“我以为将军该庆幸李姑娘还会生气,哀莫大于心死,那才是最可悲的。”
李誉戒备地看着姝儿:“你是如何知晓的?”
“看出来的。”姝儿神色坦荡地道:“我幼时曾游历西域诸国,那边民风开放,对男女之事从不遮遮掩掩,我见得多了,倒也能看懂几分女儿家的心思。”
见李誉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姝儿斟酌道:“入宫为妃,何等尊荣,可李姑娘却郁郁寡欢,而得郁证的女子,大多为情所困,我虽不知李姑娘心仪之人是谁,但却能看出她不想嫁与君王。”
“那是因为她没有见过陛下,陛下年轻俊朗,文武双全,即便不是帝王,也是一个出众男儿。”
姝儿打断李誉:“不爱就是不爱,即便他是宋玉在世,在李姑娘眼中也只是寻常。”
李誉一窒,转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顾左右而言他道:“林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满口情爱,成何体统?”
“我成不成体统,自有我爹娘教导,将军请我来是为李姑娘治病,只要姑娘身体康复,我便算是不辱将军所托了吧。”姝儿盯着李誉,脸上是微怒的神色。
李誉看着姝儿的眼睛,忽然发现,原来美人含怒,也可以是别有韵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