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②,此其所以可鄙也。
注解
王衍口不言阿堵物:王衍(256—311),字夷甫,西晋末期任宰辅,尚老庄,好玄谈。口不言阿堵物,出自刘义庆《世说新语·规箴》:“王夷甫(王衍)雅尚玄远,常嫉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字。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见钱阂行,呼婢曰:‘举却阿堵。’”阿堵,是六朝俗语,相当于“这个”。后遂以“阿堵物”代指钱。
②三窟之计:窟,指洞穴。《战国策·齐策》中记载:战国时期,齐国相国孟尝君叫门客冯谖去薛地收债并顺便买回家里缺的东西,冯谖假借孟尝君的命令把债契全部烧毁,借债的百姓对孟尝君感激涕零。冯谖回来说:“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于是他又到梁国去游说,使梁惠王遣使者来聘请孟尝君当宰相,齐王听到这个消息十分害怕,马上重新任命孟尝君为相。冯谖又劝孟尝君请求齐王同意在薛地建立先王宗庙。庙成后,冯谖说:“三窟已就,君高枕为乐矣。”
译文
苏轼的旷达在于他的精神,姜夔的旷达在于他的外貌。姜夔就好像王衍,嘴上不谈金钱,但私底下却为自己多方经营,因此令人鄙夷。
赏析
所谓旷,可以是景物的开旷,也可以是心境的旷达。苏轼的旷,究竟是哪一种呢?“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这是景旷。“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心旷。苏词既有景之旷,又有心之旷,或者说是两者的水乳交融。
然而,事物总有先后之分,如果要探究苏轼词旷之根源,毫无疑问,那是苏轼心旷所致。作为中国历史上的文学巨人,苏轼同时也是一位高明的哲学家。虽然不能说他完全参透了世界的奥妙之理,但不可否认,苏轼对于人生有着相当深刻的领悟,这种领悟时常体现在他的作品中。例如在上文引用的《水调歌头》中,他就揭示了一个深刻的人生哲理。中秋之夜,桂华之下,苏轼驰骋想象,把酒问天,抒发了对理想世界的美好向往以及在现实生活中的惆怅与苦闷。然而,在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冲突中,他清醒地把握住了自己,承认自然界和人间都存在着缺憾,任何事物都达不到十全十美的境界。苏轼豁达的胸襟、安适的心境使他在无形中将现实中的苦闷消释殆尽,同时也成就了他旷达飘逸的词风。
中国从古就推崇从容淡静的君子作风。孔明就说过:“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这从为人处世的层面上理解,就是指对待世事要有豁达的胸襟及远大的目光,不要轻易地为物喜、为己悲。就这点而言,苏轼远远高于他人。苏轼一生坎坷多难,曾多次因党争而遭贬职,最出名的一次就是被贬黄州。虽然他遭受了重大的挫折,但难能可贵的是,他仍坦然处之,徜徉于山水之间,以此作为自我排遣及对现实的抗争。因此,谪居黄州时期成了他词作的一个高峰期。他现存的词中,有不少是被贬黄州时作的,如《念奴娇·赤壁怀古》、《临江仙·夜归临皋》、《西江月》、《定风波》等。其中,《卜算子》一词尤为出名。“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词中运用双关手法,一写幽人,一写孤鸿。孤鸿高洁的形象正是苏轼清高自守、矢志不移的自我形象的生动写照。此词因词境与心境的默契交融而和陆游的《卜算子》被称为两宋咏物词之双璧。由此可见,词人本身的思想感情是词作的神髓,而苏轼心之旷正是他词之旷的神髓。
苏轼的文学风格鲜明独特,成为后人争相借鉴的对象。在“学生”中,有一个人引人注意,他就是晚宋词人——姜夔。前人对姜词的评价中,“清”、“瘦”两字出现的频率非常高,甚至可以用这两个字来概括他的词作风格。无须仔细推敲便可发现,“清”、“瘦”正是姜氏旷的体现。然而,我们不得不承认,姜词之旷远未达到苏词之旷的高远境界。历史上诸多细心的文人发现了这一点:“姜白石清劲知音,并未免有生硬处”,“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于言外之意,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此外,王国维也曾明确指出:“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神貌之差,可比天地。这也再次证明,心旷是词旷的关键。姜夔本人曾说过,诗有四种高妙,其中以自然高妙为最高。这也同样适合于词。只有天真未凿的真情流露才是词的最高境界,而苦心经营的词作纵然文辞溢美,也始终差了一着。至此,对于苏轼之旷,不由更增一分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