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蝶恋花》（独倚危楼）一阕，见《六一词》②，亦见《乐章集》③。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④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等语固非欧公不能道也。
注解
《蝶恋花》全词见《人间词话·手稿本·贰》注解。
②《六一词》：欧阳修的词集。
③《乐章集》：柳永的词集。
④出自柳永的《玉女摇仙佩·佳人》，全词如下：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许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词牌解：《玉女摇仙佩》，又名《玉女摇仙辈》。
译文
《蝶恋花》（独倚危楼）一首，见于欧阳修的《六一词》，也见于柳永的《乐章集》。我认为柳永是一个轻薄的人，只能写出“奶奶兰心蕙性”这样的句子罢了。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样的佳句非欧阳修不能道也。
赏析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钱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蝶恋花》这首词，除情景交融，表现怀人最为浓烈的情思外，还写出了怀人之心，以其心声、心潮、心爱，传达了丰富的深沉的感情世界，是心灵深处的真诚呼喊。
首先，写心声，心儿苦。“伫倚危楼风细细”，怀人孤独地倚楼看景听风，一种伫立远望之苦油然而生。为何而“苦”？因心中产生缠绵悱恻的思念，思念所爱的人，这思念像千斤重担压在心头，沉重得让人心儿苦。开头句，不仅写了情思、情爱，还巧妙地用细细的风声，紧扣下文怀人的心理活动“无言谁会凭阑意”。“无言”有两层意思，一是反映了怀人惆怅痴立，极为凝重、深沉、迷茫的复杂感情；二是写出其孤苦、幽怨、无奈的神态。联系前文可知，这无言之外，正是怀人殷殷的浓浓的情意，达到了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所以，“细细的风声”、“无言语”，运用了“有声”和“无声”两相映照的手法，既烘托了最为动人的季节，又表达了怀人低沉的压抑不住的相思之苦的心声。
有声和无声不但深化怀人之情，且起推波助澜作用，使怀人把内心最强烈的声音高喊出来，“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是为爱人而痛饮，为爱人而高歌，哪怕是“强乐无味”，也心甘情愿，让我们感受到苦心人喊出了“天荒地老不言弃，海枯石烂不变心”的声音。
其次，写心潮，心儿涌。怀人缠绵般的感情，经历了不平静的过程，这体现在他波澜翻滚似的心情。上片先铺排“危楼、春风、草色、烟光……”这些景物，运用了色彩黯淡的词“愁”、“黯”、“残”等来加以修饰，写怀人心随境变，情随境转。先是“黯黯生天际”来衬托其心潮在涌起；然后是“夕阳、烟霞……”
这些景，使怀人之情随景在变，“谁会凭阑意”，从两方面直写内心的涌动，一是看到自己没有亲情相伴，想到自己的飘零，日夜所思的人又不在身边，心中不免百感交集，愁怨并生，禁不住地涌出无限的辛酸和苦涩。二是他认为没人能理解自己久久凭栏的心境，反映他充满无限的感伤，只好强咽内心翻涌的愁绪，可见，他是一个被情所困，愿为情付出一切的人，展现了一个孤独、执著的多情者形象；接着是抒发心怀“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这两句有下列含义：一是怀人想通过寻乐来解除烦恼，摆脱苦情。二是用“狂、醉、歌”这些词表达感情的激越，那锁不住，埋不下的恋情像潮水一样奔涌，让我们感受到“断肠人”的“想思无日夜，浩荡若流波”那不朽的永恒的赤诚的跳动的心。
最后，写心爱，心儿真。亮出自己的情怀，敞开自己的心扉，说出自己的心爱，感情才是真挚的，爱也因此而美丽，并放出光彩。“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怀人的真情流露，是心儿真的具体表现。为了心爱的人，消瘦得衣带渐宽也毫不后悔，“终不悔”写出怀人是如此的痴情、纯情；为了心爱的人，宁愿憔悴不堪，也在所不惜，“人憔悴”把怀人的至情至爱表现得淋漓尽致。所以，后两句词表达的是一种锲而不舍，甘愿为她献身的精神，让我们感受到痴情人的“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著恋情。
怀人的执著追求，没有任何矫饰作态，体现最本色最朴素的情感，也是心灵深处最直白最真实的言语，他不但激情四射，且爱得刻骨铭心。那之情之爱，所涌起的波澜，又如酒坛的滴滴琼浆散发的甘露，回味深长，引人遐想。撇开考据之说，现在看来，纯从个人际遇和词风来讲，“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样的句子除了至情至性的柳永，古今无一人可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