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②,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③,“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④,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此即主观诗与客观诗之所由分也。(此十四字原稿中删去)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非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⑤能自树立耳。
注解
出自欧阳修的《蝶恋花》(一说为冯延巳所作),全词如下: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②出自秦观的《踏莎行》,全词如下:
雾失楼台,月迷津度,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③出自陶潜《饮酒》二十首的第五首,全诗如下: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④出自元好问的《颖亭留别》,全诗如下
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
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
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
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
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
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
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
⑤豪杰之士:这里指文学大家。
译文
境界又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是“有我之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这是无我之境。所谓“有我之境”,是指所描写的景物或所营造的意境带有自我的情感色彩;所谓“无我之境”,是指作者将自己融入客体所构造出来的意境。
这就是主观诗与客观诗的区别所在。古人写词,写有我之境的比较多,但这并不是说他们不能写无我之境,对于那些名家高手来说,他们是可以得心应手地根据自己的愿望进行选择运用的。
赏析
王国维在这里又提出了两个重要的概念,即“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有我之境”的要点在于“以我观物”,也即从主体的情感出发对客体的存在进行加工和整理,客体存在的意义即在于对主体的言说,一切外物都成为内在情感的表象,主体在这里被绝对放大。而“无我之境”的要点则在于“以物观物”,这时的主体处于一种近似于物的静观心境,它不像“有我之境”那样急于进行自我表达,相反它尽力恢复客体存在的真实性,并力图从这种客观存在中寻找宁静,从而使主体能够在客体的参照下获得永恒的意义和存在的喜悦,这时主体的意识被客体化,得到了能够被自身观照的奇妙角度,客体在这里被无限地放大了。
然而无论是“有我之境”还是“无我之境”,“我”的存在和“我”的视点都是无法被抹去的,它们能够做到绝对的主观,却无法做到绝对的客观,二者的区别也许在更大程度上是动与静的区别。
看看老王所举的例子。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引自欧阳修的《蝶恋花》(一说为冯延巳所作)。词云:“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词极悲极苦极无奈之意,全都化入境中。首句深愁凝聚,庭院深深、烟柳帘重,非言庭院深而柳叶浓,实言愁极深极浓。及至下阙,“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狂风急雨隐现诗人心境,读来只觉无尽愁苦几使人抑郁成狂。末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备极哀怜,人生无奈,又何过于此?全词之境宛若全随情绪而设,思之所及,境之所在,有我方有此境,此即“有我之境”。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引自秦观的名作《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此词上下阙意境有分别。上阙迷茫失我,一种极为凄婉深切的苦痛在残阳下的杜鹃啼声中浸入骨髓;下阙愁绪转为深长,人生的苦痛无奈如远去不回的流水般绵延难尽。一句“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可以说浸透了词人的痛楚和无奈,境中的寒春、孤馆、鸟啼、斜阳,无不深深印刻着词人的哀痛。无我则已不成此境,此亦“有我之境”。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引自陶潜《饮酒·二十首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采菊”句为千古佳句,历来被人传诵称许。诗人悠然采菊,不经意间却望见淡淡的青色山影。心无所想,方有此境,一切在不经意间。对此欲何求?应当是无所求,亦无须求。如果把“见”改为稍微主观的“望”,则变得索然无味。此境无情绪无想念,以境为主以我为次,乃“无我之境”。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引自金代元好问《颖亭留别》:“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画。”金代在古代文学中是一个被忽视的朝代,元好问是一个被忽视的天才,甚至远不如他的明清诗人都比他有名。“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此等佳语,非有大才不能得之。寒波澹澹,随风而起;白鸟御风,悠悠而下。“风”其实是一个隐含的意象。对此景,不由得只觉天地茫茫,已不知身之所在,心之所想,恍若心已随这亘古不变的风在这浩渺烟波和成群白鸟中穿行不息。此境使人忘我,属“无我之境”。
“有我之境”、“无我之境”,不是作品中是否有“我”,而是从物与我的关系、我观物的方式的不同而区分的两种对立的审美范畴,它们并无优劣高下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