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唐太宗听说武士彟的女儿武则天很漂亮,就诏令入宫,封为“才人”。
按照唐初后宫的制度,有所谓“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的编制,也就是说,除了皇后之外,还另有121位妾侍。“四夫人”是:贵妃、德妃、淑妃、贤妃。“九嫔”是: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二十七世妇”是婕妤、美人、才人各9人。“八十一御妻”是宝林、御女、采女各27人。另外还有上千的没有名号的宫女。编制严谨只能依次升补,不能巧立名目,随意更改。武则天被封为“才人”,算起来在皇帝的121位御妻中排名第三十几位。以武则天的美貌和其父亲勋臣的地位,才人的地位并不算高。或许最初武则天并不太在意,想着日子还长,说不准哪天也能得到皇帝的宠爱,地位就能扶摇直上,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武则天的信心一点点被消磨掉了。
在武则天以前,长期的民族融合,形成了一种新的社会风尚。北朝以来,社会上活跃着一批明识远图、雄健勇武的杰出女性。所谓头发长见识短,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所谓三寸金莲弱不禁风,我们今天所批判的这些对女性的传统束缚和偏见,在那个时代都还没有成为传统,对女性美的判定标准也有异于后代。当时评判美女的标准更重健美而不是纤弱,更重青春热情而不是文静冷漠。武则天是当时公认的美人,她婷婷玉立,身材健硕,脸方,下额秀美,双目明媚,两鬓微宽,妩媚清秀。她自信在宫中会争得自己的一席之地。但预想和现实差得太远。
武则天家族南北朝时居住在今山西文水一带。武则天的祖上虽历代官宦,但并不显赫,武家命运的改变,是在她的父亲武士彟的时候。武士彟做木材生意起家,致富之后,颇好交结,在隋末动乱之中,认识了在山西带兵的李渊。虽然武士彟没有参与李渊的密谋起兵之事,但由于与李渊有些老关系,并在起兵后作为军需官进入长安,所以在唐朝建立后,被封为14名“元从功臣”之一。就这样,武氏家族成为长安城里的新贵。
武士彟的前妻相里氏生下了武元庆、武元爽二子,相里氏在武士彟40岁出头时去世。唐高祖李渊出面为他续弦,撮合他与当时望族联姻。于是,隋朝宰相杨达的老姑娘便成了他的新妻。史学大师陈寅恪认为,武士彟本是一商贩寒人,以投机致富,其非高门是明显的,一生事迹最可注意的一点,即娶杨氏女为继妻一事。
武则天的母亲是隋观王杨雄的侄女,杨雄虽非隋皇室直系,但位望甚重。武士彟在隋朝只是一富商,并没有和观王杨雄家联姻的资格。他娶杨氏是在隋亡以后,他以新朝显贵的身份娶旧朝宗室,借此提高其社会地位,这也是当时的风气。陈寅恪认为,史书记载唐太宗听说武则天美丽而召她入宫。武则天的美丽固不待讲,但是从唐太宗重视杨氏家族的心理推断,恐怕和荣国夫人是杨雄的侄女有关系。
武则天成长的时代,正是中国社会从门阀社会走向一般地主官僚社会的时代,门阀观念在社会上还有极大的影响。从武则天的母亲家看,她的身上有着高门大族的高贵血统,但从父系的门第看,却是被人不齿的富商出身,有点暴发户的嫌疑,在传统的门阀观念中,不被列入高门士族之列。在这样复杂的家族里,矛盾和纷争自然是很激烈的。
武氏家族之内部矛盾,并非一般的嫡、庶矛盾,而是穿插了士族与庶族之间的地位之争。
武士彟与杨氏结婚之时45岁,杨氏43岁。武士彟是为了抬高自己的门户地位。而武士彟前妻相里氏和弟弟武士让的长子武怀亮之妻善氏,均娶于武氏家族发迹之前,出身大概是晋阳土著之类,根本不能和高门杨氏相比!从这两方面来看,杨氏嫁入武家之后,自然带来了相当的优越感和气焰。在武氏家族的其他人看来,这种优越感是无法被容忍的。杨氏的弱点是没有生儿子,于是武士让的儿子武惟良等就此事对杨氏进行攻击。矛盾便因之而起。
武则天的幼年就是在这样一个士、庶矛盾激烈的新士族家庭中度过的,她的血管里流着贵族和商人的混合血液,既对权力有强烈的欲望,又有果敢倔强的报复心理和斗争性格,会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
在武士彟活着的时候,家族的矛盾还能克制,所以武则天童年的记忆更多的是欢乐。但是,后来,武士彟去世了,幼嫩的子女便失去了庇护的大树。武则天姊妹中,大者尚未出嫁,小者还在童稚,父亲一死,武元庆、武元爽还可以功臣之后的名义托荫授官,但对女儿们来讲,何处是归宿呢?而且,武士彟一死,家族的矛盾激化了。武氏的子侄们对杨氏隐忍多年,此时终于爆发,他们对这位高门之后并不尊礼。这是武则天受到的第一场生活教育。她以后的生活道路将怎样走呢?对于一般的弱女子,可能在堂兄弟的盛焰下忍气吞声,等到嫁出武家以逃避这种难挨的日子。但武则天不能。杨氏贵族的血统,北朝以来女子刚强有为、不甘寂寞的时代风气感染着她,她不甘心碌碌无为地过一生,她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样,她就不得不为自己将要走的路进行谋划,通向她自己认定的光明大道。这条路的初始也许看起来坎坷艰难,甚至危机重重,但她心中有理想,甘愿为此冒险。她需要的是一个机会,跳出这个是非之家,在更广阔的天地施展自己。
这个机会在武则天14岁的时候来了。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唐太宗诏令武则天入宫。内侍省得旨,即派使者到武家去宣召。杨氏夫人听了,说不出话来。太监一走,杨氏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按当时的惯例,被选入宫中为妃嫔,对官宦之家来讲是件荣耀的事,因为父母兄弟有可能晋位封官,跟着富贵起来。但是,如果只能做低层妃嫔,则家族沾不上多大光。宫门一入深似海,要小心侍奉皇上、后妃,反不及当官家小姐、太太那样自在。杨氏作为前朝的皇亲,对宫中的宫女生活情形了解颇深,因此不喜反忧。看着母亲涕泪横流,武则天却道:“见天子庸知非福,何儿女悲乎!”入宫伴君,虽然有可能是一种灾难,但她有避祸趋福逢凶化吉的信心和理想。于是,她怀着这种心理,来到了皇宫。14岁对一个女子来说还是个小姑娘,也许对权力还谈不上强烈的追求和谋划,但复杂的环境和突来的打击使她早早地成熟了,她义无反顾地踏入了新生活的门槛。
宫廷的生活并不像武则天想象的那么容易,她的地位一直没有提升。贞观十一年被召入宫,至贞观二十三年太宗去世,达12个年头,武则天仍然停留在才人这个位置上。而且,她没有为太宗生下一儿半女,可见太宗对她的冷淡。这是为什么呢?她不是出名的美人吗?
与另一才人--徐才人相比较,就可以看出问题。据《新唐书·徐贤妃传》:太宗贤妃徐氏,湖州长城人,4岁通《论语》,太宗听说了,召她为才人,入宫后太宗对她更加礼遇。徐妃文才敏捷,据说曾为某妃代撰诗文,挥笔立成,辞采华丽,所以连皇上也知道她的文才。因此在岁祭活动中,由她来导引帝妃。不久她升为充容。充容是九嫔之一,正二品,高才人三品。武则天直到高宗时,从感业寺返宫,大幸之际,才升为昭仪,成为九嫔之一。
徐妃是什么时候进宫的,史无明文。但徐妃死于永徽元年(公元650年),时24岁,武才人时26岁,武长徐两岁。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武则天入宫之际,徐妃才12岁,所以徐入宫之年,想必在武才人之后。徐在太宗宫中的时间,也比武短。但徐受到太宗的礼遇,而武却受不到这种礼遇。
太宗为什么推许徐氏而冷落武则天?恐怕是由于武则天所流露出的一种凶悍之气。史文所载她对待烈马的态度,便证明了这点。武则天头脑清晰、治事有方,在宫中专管太宗皇帝的衣库,自然非常干练称职。从武则天的作为上,太宗皇帝已经看出来,女人如此,确属可怕。
太宗皇帝并不喜爱英明果断的女人,他喜爱的女人要温柔,要和顺,要绰约多姿、娇媚娱人,却不必练达能干。所以武则天身为皇帝近侍,入皇宫十几年,仍然居才人之位。从14岁至26岁,正是性欲旺盛期,身边又只有一个不爱她、比她大26岁的唐太宗。她只得在拘束限制之下过日子,局促若辕下之驹。就此而论她的确是失败的!
武则天雄心万丈,却大才难展,百事拂意,但她是不会认命的。她头脑非常冷静,抑郁不达之情,决不形诸声色。她把满腹的情欲深藏起来,但平时还是一如既往地尽她的职责,小心侍奉皇上,干练尽责,一丝不苟。她对宴请朝廷命妇的各种礼节已是相当熟练,决不会出错。宴乐的组织也天衣无缝,她撰写的歌词古朴典雅,仿效《诗经》,配合宫廷乐曲,演唱起来酣畅淋漓。宫里的各种祭祀活动,她也了如指掌。而她的兴趣还是“听政”,这种对处理朝政的关注,已经成为她的一种癖好。在“听政”当中,武则天虽不能身体力行,但同样得到了磨炼。渐渐地,朝廷上例行的公事,她似乎很懂,对周围的情形,也很了解。
令武则天在政治上加速成熟的是唐太宗晚年几次立废太子的事件。在这些复杂险恶的宫廷政治斗争中,武则天更明确了要为自己谋划未来。
长孙皇后给太宗生了三个儿子,即李承乾、李泰、李治。长孙皇后死后,太宗对三个儿子都很疼爱。但储君只有一个,而且按封建礼法,立嫡立长,这是避免宫廷之争、国家得以稳定安宁的皇位继承法。太宗自己虽以次子而有天下,但对这种礼法还是遵守的,何况太子承乾起初还令他满意,李泰已封魏王,李治已封晋王,职分已明。但随着时间的变化,一场夺嗣之争终还是没能避免。
晋王李治与太宗的性格相去甚远,他生性仁慈懦弱。因此三子中太宗还是对太子和魏王李泰较为偏爱。争夺储位就是发生在这两个儿子之间。
太子承乾少时聪慧敏捷,受到太宗的喜爱,因此被着力培养。在为高祖守孝的日子里,他让太子处理一些一般性的政务,自己在后掌舵,以锻炼太子处理朝政的能力。此后太宗每有出外,就令太子监国。但承乾年龄大了,却越来越堕落,喜好声色游猎。在太宗面前一套,背着太宗又是一套。每在朝堂之上,说的都是忠孝仁义,言之谆谆,退到东宫就狎昵放荡,不务正业。教导和辅佐太子的大臣孔颖达、于志宁、张玄素都是一代硕儒,他们对太子屡有劝谏。太子当面恭敬悔过,以博贤名,背后却暗中派人暗算他们。太子的这些行径传到了太宗耳朵里,太宗对他大失所望。
魏王李泰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又很有文采。他想通过立贤德之名来博父皇之宠,以离间的手段谋太子之位。因此他礼尊下士,对太宗也恭敬孝顺。太宗对李泰的言行有好感,特地在魏王府设置文学馆,让他与有才学的人交往。每月给他的花销比给太子的还多。还让他居住武德殿,以示恩宠。
李承乾虽知李泰心怀叵测,却仍不争气,做出种种无赖行径。他让家奴近百人学突厥语,穿突厥人服装,跳突厥舞,学突厥人的样子分设帐篷,盗取民间马牛羊,烹煮大吃一顿。一次,他假装突厥可汗死去,让部下围着死人跳舞,然后又突然一跃而起,吓唬他们,连左右的人都说他是个疯子。又有一次他对周围的人说:“我当天子后要随心所欲地行事,谁敢劝谏,我就杀死他,杀他个五百人,谁还敢劝谏呢?”他的种种表现显示他根本没有能力做太宗的后继者。魏王李泰进一步将驸马都尉柴令武、房遗爱等收至门下,让他们网罗心腹,结交朝中大臣,加快了逼储的步伐。李承乾得知更害怕了,派人暗杀魏王不成,就派人假称魏王门客到玄武门上书,假造魏王种种罪行。太宗派人追查,结果却是子虚乌有。
数计不成,太子的一腔怒火竟撒向父皇,网罗一帮对太宗有怨言的人,如太宗庶弟汉王李元昌、大将侯君集等,喝血酒盟誓,谋夺兵权。
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太宗的第五个儿子齐王祐谋反。太子听说,开玩笑地说:“齐王祐也想反吗?怎么不和我连谋呢?我宫西墙到大内不过二十步远,随时就可至,比齐王近便多了。”谁知他的部下有人参与了齐王造反,被捕后就把太子谋反的事抖了出来。太宗派长孙无忌、房玄龄等几位大臣会同刑部核查,查出太子确有谋反言行。太宗大怒,把太子李承乾贬为庶人,杀汉王李元昌、侯君集等同党。
太子倒了,该立谁呢?在太宗心中,李泰个性和才干都与自己接近,按长幼次序,也应该是立李泰。但是,朝中就太子人选的意见却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宰相刘洎、岑文本为代表的山东和南方的庶族地主,他们主张立李泰;另一派是以长孙无忌为代表的关陇集团,他们支持立李治。李泰处事很有魄力,但注重手段,当权后有可能打击关陇集团。李治处事却又太过仁弱,可能导致大权旁落。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太宗最终决定立晋王李治为太子。他携李治至两仪殿,派人召来长孙无忌、房玄龄、李勣、褚遂良四位心腹大臣,说起立嗣事。长孙无忌劝太宗道:“立储事大,陛下想立谁,不妨早作定夺,免得拖下去坏事。”太宗说:“我已想立晋王李治,恐众臣不拥戴。”无忌忙说:“臣奉诏,谁若不同意,请杀掉他。”太宗乃对李治说:“你舅父拥护你当太子,你应当拜谢他。”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没有可能做皇帝的李治,当上了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