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还挺羡慕她的,”梳子轻声说,她好像只听见了最后的‘朋友’两个字。
“……在这座城市里,能被人记住就太好了。”
她绞尽脑汁帮长奚出主意:“我在这里待了半年,这扇房门一直是紧闭着的,团长从来不许我们上来,你可以去问问外面的人,或许有谁遇见过她呢?”
楼下人流如织,汇成一条涓细的河。
胸前背着箱笼,见人就推销各种小玩意儿的街头贩子,被拦下刚从城内领完重活回来的脚夫,身形瘦小的孩子奔跑太快撞到他们,在恶毒骂声中不断道歉,背过身去张开手掌,掌心躺着两枚零碎铜币。
窄窄的街道仿佛流过世间百态,但假如线索隐藏其中,起码距离不会太远。
长奚找小贩买了两条鳗鱼干,递给街边运送报纸的邮递员:“聊聊?”
邮递员穿着隶属芙洛利安邮局的标准制服,年纪大约五十来岁,身形很有些发福走样,肚子上的白肉从绷紧的衬衫扣子里弹出来,像一块溢出的奶油。
他用蓝色的眼睛看向长奚:“聊什么?”
“随便聊点什么,关于这里,关于这座楼,都可以。”
长奚没有直接问四楼的房间……幽影的存在在这里不完全是秘密,贸然提及可能引起对方的警惕。
“……我知道的不多。这条街上的人来了又走,想要在这儿待满一年都吃力,就像我们骑着邮车去往各个片区运送报纸,很少能真正停留下来。他们说,芙洛利安会自动清理本就不该属于这里的耗材。”
“你也是耗材吗?”长奚指指他擦得瓦亮的车把,“邮局的工作应该还算稳定?”
“……混口饭吃而已,比起这里的人要好些,但在城内不怎么样,何况我已经很久没有升过职位了,哪天在这一片分区跑到死也说不定。”
邮递员苦笑了两声,收下她的鳗鱼干,稍微尝了一口:“味道有点咸。”
“好吧,这个投机取巧的家伙,我们都叫他老黄,也就是你们口中喊的团长。”
他冲长奚挤挤眼睛:“那口黄牙太显眼了,是不是?”
“大概两年前,老黄听说了歌剧行业的暴利……如果能在歌剧院承担一场表演,就能获得2成当日门票的分利,于是他卖掉所有的东西,倾家荡产买下了这栋楼。”
长奚看见梳子三人像是重新洗完了澡(那盥洗室在她出来时已经修理完毕),女孩们提着洗好的衣服出来晾晒。
“……为什么非要是这座楼?”
“谁知道呢?”邮递员耸耸肩,“不过老黄这人有个怪癖,他喜欢遵从原样。”
“曾经有人成功过,那就照搬别人的经验,一丝改动都不要有。比如这座楼里出现过一个风靡芙洛利安的歌剧团,非常有名那种,那他就也要把歌剧团开设在这里。”
他说:“或许老黄是对的,起码你们歌剧团的确出头了不是吗?要知道,芙洛利安寂寂无名的歌剧团太多了,许多孩子从枝杈那么高长到树干那么强壮,都等不到哪怕一次登台的机会。”
“这也是为什么你说人们都是耗材的原因?”长奚问他,“那个歌剧团叫什么?夜莺?”
“额,大概是?我也不清楚具体,在芙洛利安生活的人记忆都太短暂了,不过以老黄的作风,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起名夜雀呢?连名字也要蹭到点光吧?”
邮递员似乎觉得自己开了个不错的玩笑,仰着脸自己先笑了起来。
这时他们看到远远驶过来一辆华丽的系着流苏的白色马车,像是觉得街道太窄、太脏、太难以踏入,马车停在街口磨蹭了片刻,下来一位身穿深紫色长裙的貌美女士。
她优美又纤长的仿佛天鹅一样的脖颈,她手上佩戴着的羽毛戒指,她眼皮上靛蓝色的光影,像细碎钻石里透出来的彩光,飞快将这片贫瘠土地照亮了。
马车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貌美女士才开始她‘艰难’的路途。
或许她是想以一种高贵优雅,以显出自己毫不在意这些装饰的轻松姿态往前走的,但沉重的裙摆很难让她优雅起来……它们稍不注意就会落到地上弄脏。
周围孩子们试图扯下那些络子的举动更添慌乱,她没有注意到头顶窗户打开了,露出一双仇视的眼睛,而装满泥土的花盆直直坠下。
长奚想奔跑上前阻止,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她抬起手释放腐蚀术,深紫色的光芒将花盆击的粉碎,那些泥土也掉落下来——
落了女士满脸。
令其意识到自己的丑状后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你都做了什么!”
梳子三人跑出来,她们在旁边看清了事情经过,七嘴八舌解释道:
“丽贝卡,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当时那花盆掉下来都要砸到你的脑袋,要不是她扔出的石头打碎了花盆,后果会远比这严重……”
她们不明白长奚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只看到她手中发出一道暗色,便以为那是石头。
被称作‘丽贝卡’的狼狈女士破口大骂:“难道还指望我感激她吗?”
“我的衣服!你们知不知道这件衣服多少钱?你们几辈子都赚不到!不能用手洗的昂贵布料,这下全毁了!”
她双目通红地盯着长奚,好像恨得要咬出她的血:“浑身都透着穷酸气的家伙,那花盆就是你扔下来的吧?你故意要害我出丑是不是!”
长奚直到凑近才发现她其实是很年轻的,只是那些妆画得太老成了。
团长终于从人群后边挤进来,开始大呼小叫:“天哪!我可怜的丽贝卡,这是受了什么罪啦!快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还是漂漂亮亮的——”
丽贝卡一脚踹在他膝盖上:“滚开!用不着你假好心!”
团长疼得一个趔趄下去,很快又站直了,讨好地帮忙拎起她的裙摆:“别生气,别生气!”
他们一前一后好似落难的小姐和她蹩脚的仆从那样离开了。
梳子拍拍长奚的肩膀,想用这种方式给她提供些安慰:“别搭理丽贝卡,她脾气一直是这样的,我们都习惯了,团长在她面前也落不到好。”
“这样的人却长了张观众喜欢的脸,命运真不公平。”
珍珠看起来也积怨颇深。
从来不发一言的大象这时却开口:“……可歌剧团,还是要靠她才能接到邀约。”
女孩们便都沉默下去。
长奚看见邮寄员远远地冲她指了指自己的怀表,示意他该去下一个片区了。
“回去,回去!都不要站在这儿丢人了!”团长从蚁楼里跑出来说。
长奚一直想找他了解关于‘夜莺’的信息,但目前看来这家伙被丽贝卡踹过一脚,完全没了聊天的兴致,看见她也只是不耐烦地摆手:
“好了好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丽贝卡有些神经质了。如果不是你,她非得脑袋开瓢不可,这样还骂骂咧咧的,你避着她点吧!”
直到长奚走上楼去,才明白团长为什么会这么说。
丽贝卡就是住在四楼左侧房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