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陈述凯恩·莫撒的功绩,再转折为过错,最后借旁人之口说出‘功不抵过’、‘莽夫’两句评价,都算不上正面。
从这个角度看,调酒师对莫撒领主的态度值得推敲。
书本上写,世上只有三种东西无法隐藏:咳嗽、爱情……贫穷。
他未必是当年受军队保护的撤离民众之一,却实打实扎根于卡洛斯这片土壤,环境放大个人生活的困顿,对此有怨言也不奇怪。
要顺着调酒师的话往下说吗?
前两次提问没能换来什么有效信息,从概率上分析,最后一个问题背后蕴含的消息为真的可能性很大。
长奚斟酌良久,徐徐开口:“卡洛斯对外的贸易窗口从未关闭,无论是个体、商队,还是家族,都能自行运送货物前往各大地区。”
“……当年集会上方案的提出,是奥斯格斯家族看中卡洛斯尚未开发的市场,雷霆高崖产出的电气石如泥沙取之不尽,可要替代现有能源,必须配套购买魔力链路。”
“他们期望用最小的价码换取这边昂贵的皮毛制品,打着为卡洛斯考虑的幌子,又将沉重的经济负担施加在这里的人民身上。”
“所以我认为,莫撒领主的拒绝没有错。”
她抱臂温声总结:“贫穷并不因一两项提案就能改变,贸然引入巨头只会进一步压垮本地处于萌芽期的民营资本。”
“况且十年前的旧案,为什么现在又被重新翻出?短时间内同时涌现大量唱衰论调,不得不让人怀疑,奥斯格斯家族贼心不死,暗中派人煽动舆论。”
莫撒领主在玩家中的形象相当正面,一生都在竭尽全力捍卫雪域的安宁。
他在战场上不幸身陨,更是直接成为卡洛斯地区从此败落的开端。
一个任务线索而已,长奚没必要违心去顺从谁。
“看来您是莫撒领主的拥趸?真令人意外……”
调酒师嘴角勾起刻薄弧度,仿佛要喷洒毒液,却忽然来了个大转弯,“巧了,我也是。”
“……?”
他有些不好意思:“希望您不在意我卖的关子,这条消息的筛选必须慎重。”
“莫撒领主府上的侍卫长罗穆大人,两月前来到这里,调查冰川内部相关事宜。由于麾下人手不够,他正秘密招募能通过考验的勇士,进入雪山区域探索。薪酬以功勋形式发放。”
搞什么……原来是友军?但听到‘秘密招募’这个词,长奚心头一动。
……以莫撒领主的级别,想必多少能接触到极寒冰川异变后的真相,他派遣罗穆骑士前来调查,会不会就与‘静寂’任务有关?
功勋也是裁决中极为稀缺的资源,能兑换声望等级,除战场外极少有获取途径。
得到满意的回答,这次她将右手附在心口,行了个简礼:“多谢你的告知,愿我们永不溺于风雪。”
调酒师也用同样的姿势回应:“愿银月始终庇佑我们前行。”
长奚放下一枚银币,拿起吧台上呈琥珀金色的酒液饮下。
耳边隐约响起一句轻声叹息:“……我该如何选择?”
顺着调酒师的目光,她看见窗外马车满载瓜果经过,人们挥动自己编织的彩条,簇拥在表演者身旁,毫不吝惜地献上喝彩。
“啊……你听到了吗?”调酒师回过头来,“抱歉,只是我的一点小烦恼罢了。”
他示意长奚望向远处高台上那舞姿曼妙的女郎。
“这是我一位非常欣赏的舞者……很难得,她跟随艺术团来到我们小镇。我想给她买件礼物,但手里存了很久的钱,是打算去往格兰德城拜师学艺的资金。”
“成为学徒后要求严格,我不知还有没有与她再见的机会;或许我该先送礼物,拜师的钱还可以慢慢攒?但我又一直想开一间属于自己的酒馆——”
犹豫的话语传入长奚耳中,莫名刺耳。
若不是调酒师给出的消息帮了她不小的忙,她已经转头离开。
端详面前这张尚显年轻、又十足陌生的脸,职业作息的昼夜颠倒,让他的脸颊从底部攀上纤薄的红血丝,几点浅褐色的雀斑看上去是那样生涩。
长奚并不认识这位调酒师,也不知道他前世做出了怎样的选择,又是否离开了这座小小的酒馆。
“我时常认为,人生不需要那么多建议,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但我还是想对你说两句话,仅仅是我经历过的观点,听不听都没关系。”
长奚说:“其实对于大多数平凡的我们而言,人生来握着的筹码相当有限。”
“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往往只能选择那些让自己痛苦的长项投资,比如攒钱念书,比如自费充当学徒。”
“因为我们只能用这种方式,用资金换取技能,以筹码换取更多的筹码,直到有一天能将它们压上杠杆,去撬动更多的财富,以期获得生活的自由。”
调酒师愣在原地,试图咀嚼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半晌才艰难开口:“真是……非常令人印象深刻的见解,对我帮助非常大。”
“我该如何回报您?”他问。
长奚摇摇头,准备离开:“随便发的牢骚,并非出于善意,我也不图你回报什么。”
“请等一等!”
调酒师却追上来,有些急切地保证:“如果您不介意,我想以个人名义提供您一条未经证实的消息,也是我的亲身经历。”
见他实在坚持,长奚停下脚步:“你说吧。”
听一听也没什么,她想,不要白不要嘛。
调酒师将长奚请到一旁坐下,又盛来鹅肝与葡萄酒,目光渐渐飘远,仿佛陷入了某次回忆:“那是半个月前发生的事。”
“小镇酒馆的生意不那么好做,有时我们连同附近城镇几家酒馆的老板,会雇佣上一两名经验丰富的领路人,结伴去雪山另一侧的部族那里,收购些便宜材料。”
长奚皱眉道:“雪山另一侧的部族……你是说塔塔尔?”
“不知道,我们听不懂那里的语言,”调酒师摇头,“每次都是领路人和他们交谈,我们只负责拉货。”
他想了想:“但我记得,他们很多时候会重复一个词,‘Ni…nike’、或者‘Nico’?”
玩家的语言模块都是系统自动装载,录入了就能完全学会,包括方言变种;
没录入就容易出现这样的情况……调酒师念过一遍,长奚像听天书,只能勉强记住发音。
“那天还是和往常一样,我们进入部族安排好的房间,在那里休息两天,等待他们把各家的货物收集上来,交给我们一并带走。”
“他们部族很奇怪,每到夜晚,时常远远传来仿佛是许多人聚在一起吵架的声音。”
“所以我们刚去的时候,还要轮流安排守夜,不过后来什么事都没发生,慢慢才松懈了。”
“但就是这次,第一天的夜间,大家几乎都睡熟了,猛地听见有人喊起床救命。”
长奚觉得自己在听故事,倒来了些兴致:“……谁?”
调酒师解释说:“我们那群酒馆搭伙的员工,有家老板的兄弟临时跟来,没给安排房间休息,只好睡在地上。他是习惯睡床的一个人,怎么都不舒服,半梦半醒,听见屋外有人划拉门锁,力气很大似的,两下就要闯进来。”
“部族的人起了坏心?”
“是的话,反而没有后来发展那么可怕。”
调酒师苦笑道:“我被叫醒起来,他们已经点好了油灯,屋子中间围着一只浑身披着黑毛的怪物,两米多高,身上散发着奇怪的味道,就像……就像失温地窖里所有的东西腐烂发酵几个月积累下来的臭味。”
“声响闹得很大,部族的人很快来帮忙,他们将怪物擒住,抬出去,安抚我们不用害怕,是山上的魔兽跑下来了。”
“可……”他想起那幅景象,声音出现明显的颤抖,“可我分明透过人群看见,那‘怪物’长了一双人脚、男人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