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修从一楼传达室取来订阅的报纸和文摘,手里还拿着五六封黄皮信封。徐不言正砸桌大笑,俨然把13班当成自家了。
“你让清奕跳舞?哈哈哈……”徐不言笑得前仰后合,拳头如雨点般砸在前方一张桌子上。顾芊芊一巴掌拍过去,“淡定点,笨蛋。”
林清奕平静地抬眸,眼中深不见底,微微一动,透出几分狡黠的意味,“你去坐过山车或跳楼机,我就答应。”
“我已经去过了,顾芊芊可以证明!”徐不言急忙求助。
“再坐一次,我陪你去。”林清奕面不改色。
徐不言语噎,环顾四周,一看苏文修进来,连忙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师父,你回来啦!哎这年头还有人寄报纸和信啊?”徐不言随手抓起一份今报。
“是我订的。”苏文修笑笑。
父亲喜欢看报纸,每次早上出门,晚上挑回竹筐,筐内放有一份今报。父亲看完,就把报纸叠放在一个架上,苏文修就拿这些报纸练字,黑色的墨迹在上面游动,颜色虽不华丽明艳,但却陪伴了他十几年。
高一寒假回家,他非常熟练地从架上取下一沓旧报纸,蘸墨提笔,父亲突然抽走桌上铺展开的报纸,有一面已经被一滴墨水晕染,透过坚薄的印刷纸浸润到好几层,墨迹渐渐干涸。父亲怜爱地抚摸着,第一次训斥了苏文修。
我之前不都是用报纸练字嘛,也没见你说什么啊。苏文修有些委屈。
“是我忘记和你说了,”父亲叹息,“卖报纸的阿公已经不在了,这是最后一份了,我本想留着做个纪念的。”
苏文修诧异。他初中时常见到那个头发花白稀疏的爷爷,斜挎一个墨绿色的邮包,每份报纸卷成一束,横插在包里,每天定时出现,早上在离菜市场最近的街口,下午就在校门口,用雄浑且富有颗粒的嗓音一遍一遍地喊:“卖报卖报!今报喽!今报!”
许多学生去买,随意翻动几下就丢进教室书角。苏文修也买过几次,一块钱一份,掂在手中,厚实而有质感。他带回家给父亲,父亲看完,讲给母亲听,他便拿来练字。
后来,父亲说那个爷爷就不见了。
人不在了,邮包和报纸也消失了。
苏文修内心感慨,一个时代的落幕,或许不是惊天动地,而总是悄无声息地,一阵风就吹走了。
再过几十年,不知道后人还认不认识。苏文修摩挲着手中的报纸,暗自微微叹怜,他用投稿得来的费用订阅报纸和文摘,报纸多订一份,回家时拿给父亲。
这次段考的家长会,苏文修一直是忐忑不安的,数学卷子和答题卡已经被他揉得皱巴巴的,像是父亲脸上的抬头纹。这段时间,因为某些彷徨和犹豫,苏文修很少再去询问楚璃问题,心思也不太集中。
等到父亲离去,苏文修才注意到自己的数学卷面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几个大字:
“何处无月明。”
字写得不算好,一笔一划,没有什么美感,像是刚学写字的小朋友,但很方正,也很整齐,平列于试卷页眉。
苏文修觉得,父亲一定是偷偷翻看了自己留在家的诗抄本,他想说的应该是“哪里没有太阳呢”,毕竟他和太阳打交道打得最多最久。
父亲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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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文修将报纸和文摘放进抽屉,略微端详信封,一并把它们暂放在自己抽屉里。
“讨论到哪了?”苏文修询问。
“哦,在想怎么编舞蹈,林清奕确定是弹琴的了。”陈绪回答。
小道消息说,隔壁14班已经定了唱跳,是仿一个女子组合,叫”七朵花”。七个女生唱跳国风,歌曲不知道是《玉生烟》还是《咏春》,一段唱跳之后就换一套衣服,整个编排要换好几套。
14班的班主任王晴鼓励之中,不乏带些火药味,称“要超过13班”。
“哼,门都没有!有我在,强强联手,肯定比隔壁厉害!”白露骄傲地甩甩头。俗话说得好,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还怕她们不成?
“飞哥可没有这种要求,你别带这种过度竞争的意识进来哈。”夏伊然提醒。
就在刚刚,白露挥洒了一幅波澜壮阔的长卷。她想当场以舞作画,飞铺一卷画纸,舞袖蘸墨,黑白交映,现场绘出一幅千里山水墨画。遭到众人一致否决。
“你以为拍电视剧啊?”顾芊芊说。不说别人能不能跟上白露的节奏,一旁举着画纸的、现场的灯光移动、舞台布置、观看角度等,很难达到白露预想的效果。
“是啊,电视剧那种是有分镜的,而且可能是一段一段拍的。”徐不言正经地分析。
“那要不,班长和叶妍妍你们在后面作画,苏文修题字,我在前面跳,装成是我画的,最后再展示出来,也很惊艳呀!”
“做不到。”叶妍妍言简意赅。
“主要是,现场作画还得配合你的舞蹈节奏,难度有点大,倒不如提前做好把画投影在大屏上,直接做背景。”陈绪连忙解释。
“那不就太常见了嘛,不行。”白露思忖,摆摆手。
“平平淡淡、简简单单才是真,一个校庆节目你想弄得有多惊世骇俗啊?”夏伊然吐槽,“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你编个像《秦时明月》里雪女的舞,林清奕弹《飞雪玉花》或《一舞倾城》,要不直接《月光》,背景放个插画或沙画,搞定。”
“可是,独舞节目很少能评A等的。”顾芊芊和陈绪都有点犹豫。
从其他班的排练来看,大多也不选独舞独唱,有合唱《我的祖国》、《欢乐颂》的,集体舞比较多,1班和2班那边好像初定服装年代秀,据说还有反串角色。
“我还挺想看平江穿女装的,哈哈哈!”徐不言乐翻天。
“别想了。”叶妍妍泼冷水。边平江这人精得很,给别人下套让别人穿才是正常操作,他要穿只有一个可能。
叶妍妍神色略显黯淡。
“排集体舞可以吗?”苏文修试探性地问。
“那就只能排现代舞了,我只学过街舞。”夏伊然耸耸肩,表示自己估计帮不上忙。
“我们班里学过古典舞的也比较少。”顾芊芊也表示遗憾。校庆现代舞的节目比较多,相对容易同质化,她还是很希望自家节目能脱颖而出,获得A等的。
“其实,不选《秦时》做主题也可以吧?感觉《秦时》也过了挺久了的……”徐不言挠头,现在这部动漫出到第几部了他都有点忘了,第一次看好像是小学,画面里架起一簇篝火,主人公在烤鸡,后面就……没追更了。里面人说话绕来绕去的,他不是很喜欢。
“经典永不过时,传奇永不落幕,你个俗物。”叶妍妍冷冷地说。
“叶妍妍,你今天话好多呀!”徐不言惊叹,“你今天不要向你妈报备吗?”
叶妍妍的妈妈帮叶妍妍退了宿,住进了离校最近的一学区房里,并打通了林清奕父亲的电话。林父答应平时多关照叶妍妍,周末也会让林清奕去帮叶妍妍补习功课,但有两个条件,一是免去每日电话报备,因为报备看来也会浪费不少学习时间;二是周末补习,地点选在学校或新区图书馆,便于翻找书籍资料。
叶妍妍母亲起初颇为不满,暗暗责怪林父太过纵容孩子。这条件,一看就是林清奕提出的,林父竟然也不多加劝阻,全由孩子性子来。
“孩子大了,有自己想法也不全是坏事。你放心,我作保,清奕一定会好好帮助妍妍的。”林父坚称。
“我欠你一个人情,会还的。”叶妍妍抬头,声音笃定。虽然不能住宿,但报备减了,周末也可以出来透气,难能可贵,幸甚至哉。
“随你吧。”林清奕说。
“你来文科,原来还有这层原因啊。”叶妍妍轻轻后仰,一向灰沉的眼眸闪动着几分很久未见的明亮。
林清奕选月华,叶妍妍从不惊讶。也是这样朝气蓬勃的年纪,叶妍妍的母亲和林清奕父母同在月华,那个时候,彼此都是志向鸿鹄,眼中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
后来,都为人父母,几经风雨波澜,一个再嫁人妇,终日惶惶不安,生怕争夺宠爱的狗血剧情会降临自己身上;一个还来不及享受,也不懂享受,便随水流而逝,“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独剩一人,走在人生栈道上,踩着影子,踏着落叶。
幸好,家里还有人,还有个人来挂念,家里还能有家的感受。
叶妍妍和楚璃坐了半个学期,没有任何异样的感受。
直至这次换了座位,林清奕的视线不时往左边倾斜,叶妍妍渐渐了然于胸。她仔细地端详着,一时些许恍惚,暗暗惋叹。
命运的转盘在小升初的时候转到了自己的一格。父亲投资,被人席款而逃,他喝得酩酊大醉,半路上出了意外。
母亲带着她再嫁。叶妍妍看着母亲提着洁白的裙摆,在草坪上拖出长长的尾巴,绰约夭绍。只要母亲幸福开心就好。叶妍妍想,她不愿再经历一场大汗淋漓、无法呼吸的噩梦。
然而幸福是鲜少奢侈的,不知要看过多少次缺月残钩才能望见一次圆月皓魄。十五望月,云层厚的话,也是见不到的。
新入住的楼宅,很大很亮,大得有些渺茫,亮得有些惨白。落地窗一掀开,放眼望去皆是清河绿园。
叔叔沉着地握住叶妍妍的手,旁边站着一位男生,冰凉的目光看向空气。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母亲温和地说,防备的目光却扫视着男生。
“人家这次第二。”
“人家这次第一。”
“人家这次第二。”
母亲不厌其烦地说着。
叶妍妍面若冰霜,从此少了颜色暄妍。
“怎么,只许边平江第一?”林清奕开玩笑似的说。
“随你吧。”叶妍妍眺望远方,”在我心里,他永远是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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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编个舞台穿越剧?”苏文修思索半晌,提出新的想法,“背景选在荆轲刺秦前后,夏伊然扮穿越者,中间穿插一段献舞作画。这样不单调,古今结合,玩些脑洞,主打喜剧元素也不错。你们看行吗?”
众人略微点头沉思。
“那算是‘新荆轲刺秦’了?”林清奕想了想,问。
“名字可以后续再改,大致方向是这样。”苏文修回答。
“但荆轲刺秦的时间线讲了很多版,会不会有点老套?”叶妍妍说。
“校庆节目而已,只要结尾不升华煽情,基本的内容我也可以帮忙试试。”林清奕给了个比较明确的回答。
“楚璃也擅长写,我问问她有没有时间。“陈绪补充。
“我觉得可以,主要看怎么编了。历届语言节目少,也容易被选上,全仰仗各位了,我们都可以打杂的!”顾芊芊抱拳,徐不言跟上。
“献舞?我一个穿越的,你不会真让我跳街舞吧?”夏伊然汗毛颤栗。
“来啊,斗舞呗!”白露挑眉伸手。
“……我会吐的。”夏伊然捂住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