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宿舍下来的时候,大概早上八点一刻。
楚璃有些磨蹭,不同于以往的磨蹭。
之前,她会起身后放空片刻,再洗漱,接着从储物柜里拿出一包冲食红枣麦片和一袋面包,周末人少,食堂不好吃。吃过之后再随手翻到字帖的一面,写满一页,也不管写得好与不好,便随意披上一件外套,不紧不慢地往教室走去。
今天,她一起身就跑到洗漱台前的镜子,踌躇半天向夏伊然开口借了瓶洗面奶,在脸上一点一点地抹。夏伊然活动活动脖子,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走到楚璃身旁的一个水龙头前,看了一眼,拿起牙膏往牙刷上挤出一条完整润滑的白色膏体,又看了眼,边往口里塞牙刷边缓缓道:“不用抹这么多。”
洗漱后,楚璃在床沿边呆坐了一会。她拿着黑色水笔,不知怎的笔就停在半空半响未动,心绪放空片刻又在字帖上扭动。楚璃看着写出来的字迹,一个个像蜈蚣一样,遂放弃。
快到8点的时候,她佯装从容,仔细地翻出一本数学练习册,又铺平这次地理试卷的卷角,再放入一本摘抄笔记,低头看了看今天的这身打扮,挎着帆布包离开。
本来应该还有那本错题集的,她放在教室里了。
踏出寝室门的一刻,楚璃停住了。她转身关上门,把姐姐给她买的一套森系花边白袖配浅绿背带裤换成平常的白色上衣加黑色运动裤,套上昨天的外套,又几下把散落的长发束成平日的低马尾,从帆布包中抽出地理卷子甩在床上,静止一会后又捡起塞回包里。
“走了。”楚璃对夏伊然潇洒地摇摇手,关上宿舍门。
宿舍有两个门禁,一个是男寝和女寝各自的,是小门;一个最外围寝室楼群的共同门禁,为双开的大铁门。楚璃走到大门的时候,林清奕着一身休闲服,正站在门前的一株冬青树下,随手翻看一白封素皮:《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他抬头朝楚璃招招手。
“吃了吗?”林清奕递给一瓶牛奶和一袋提子面包。
“谢谢,“楚璃接过,略带歉意地说:“其实我已经吃过了,你呢?”
“嗯,周末食堂不太行,我一般也不去。”林清奕和楚璃保持同一水平线,慢步去往校门,随手将书放入浅蓝色的挎包内,发现楚璃略带好奇的目光,便递给:“要看看吗?写得挺有趣的。”
“不了,估计看不懂,不过你可以说说。”楚璃笑笑。
“我有这么玄乎?”林清奕无奈一笑,“你历史比我学得好,我不如你。”末了又附上一句:“地理除外。”
楚璃瞪了他一眼,抓过书自顾自地翻起来,“临安……是讲南宋的?”
“嗯,南宋末年。”
“不过说实话,我对宋朝最初的印象不好,三冗三积的概念有点深。现在听谢老师说多了,好像懂了些。”
“每次历史课你都很专注,一直在低头做笔记。”林清奕在家听父亲说的多了,每次上历史课都兴趣寥寥,时不时走神,视线便容易往楚璃那边望去。
“我倒觉得你上历史课的时候老是心驰神游的。上次谢老师提到‘唐宋之际的变革’的时候,点了苏文修和你问问题,苏文修说了政、经、文几个角度;到你的时候,说着说着,说到当时妇女怎么涂指甲、护肤……谢老师当时是既不愿打断又想打断,所以他最后只能多耗一节课了。”
“你和苏文修之前认识吗?”林清奕抓住重点。且不说班上的一些好事之语,毕竟八卦一天变一个,他只记得当时楚璃更愿意去询问苏文修,而自己一个活生生的地理课代表,宛如透明。
这种时候,他还真不想当透明人。
“嗯,之前有见过,在体育馆原来的咖啡面铺。”楚璃坦然回答。
学校给予家境困难的学生勤工助学的机会,可自愿报名。学工部和资助办会在收齐报名表后统一排班,体育馆咖啡铺服务员、阅览室管理员、打印店员等。高一的时候楚璃被分去咖啡铺,排班是在周一、周三下午放学、周六下午,后来母亲找到了工作,姐姐和她的奖助学金也不少,加之学校增设“只限特困生”的硬性条件,于是就没有再报名了。
苏文修当时也在,但两人排班时间并不相同,偶尔交班的时候打个招呼。周六下午两人排班一致,但当时也未多交流,只是各自忙碌。
这些地方人流大,所以只要说到在这几个地方兼职,大家基本都明了是何缘故。学校还多次让班主任在班级里进行教育,不能出现歧视或讥讽,要平等待之。
尽管如此,人心难以统一,加上体育馆翻修后,允许外校人员进入,难免招来一些狺狺吠语。
丝毫异样的感觉都没有?至少楚璃还无法完全做到,她只是努力平和地、坦然地去面对一切。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和道路,她就应当走下去,坚定、顽强地走下去。
并且,她相信林清奕对她的态度不会因此改变。
然而林清奕脸上却有了些波澜,犹豫片刻后只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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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假期第五天,林清奕、边平江、徐不言三人来到月华中学的大门,两边悠然自得,一边义愤填膺。
“顾芊芊太过分了!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理她了!”
三人刷脸进校后,徐不言气鼓鼓地跳脚,大声抗议。边平江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林清奕则在与听话筒的另一边通话。一路上徐不言已经重复这句话不知道多少次。
“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我要是再和顾芊芊说一句话,不,说一个字,我就……下次考试语文不及格!”
“要不这样,要是这次你没做到,下学期的篮球联赛你输。”边平江低笑。
“我怎么可能输!有我在,月华只会赢,决不会输!没意思、这个赌太没意思了,换一个换一个。”徐不言连连摆手,略显心虚地说。
“呵呵。”边平江一副早看透你小子的模样。
“这样,那我发誓:如果我再和顾芊芊说一句话,我的语文就永远……不不不,就一学期不及格!够毒了吧?!话说,之前是你去参加竞赛,后来清奕又有事,现在好不容易等到一个长假,我还琢磨好久咱们去哪玩顺便使劲宰清奕这家伙一顿,谁叫他上次没来。现在倒好了,也不用想了,就我们几个男生,薛绛和她爸妈自驾去川西了,顾芊芊这货又不知道吃错什么药生气不来了……”
“薛绛之前身体不太好,她父母先前又忙,这次能出去走走应该很开心。反正机会多得是,寒假我们几家肯定要聚的。”
“行了行了,你看你老是说机会多,我们都高二了,高三你看现在早收假回来了,还不知道以后大家能不能见到。你、林清奕、薛绛肯定能去一个城市,顾芊芊考个重点不是问题,我马马虎虎,就是不知道她想去哪座城市,一会儿又生气,我要是不在,她估计得气出病来!”徐不言叹气,流露出平常从未有过的怅惘。
“手机、平板,电脑,到处都是,你还怕什么?”边平江安慰。
“那怎么一样……”真人和屏幕里的,感觉怎么一样……徐不言内心又是一番叹息。
“我说徐大少爷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一直吵吵要出来玩的是你,现在出来了又唉声叹气的,还没到末日估计你就跳河了。”边平江佯装无奈地摇摇头。
“切,”徐不言重新精神抖擞,“先说好啊,我可不去那些什么博物馆、科技馆、天文馆,你们这些学神学霸整天读书不够,放假还要去这种闷死人的地方。去这些地,我宁愿去游乐场坐旋转木马坐个百八十回!要不是操场的篮球架这几天修理,体育馆又搞什么外来人员通道,场地都给占了,我现在就打球去了。”
徐不言一通话说下来,林清奕的电话也打完了,“我去办公室一趟。”
“你说13班这个地理老师怎么回事?平时脸臭就算了,怎么什么事都叫清奕弄,放假还叫他来学校送教案,我听说文科班提前搞的什么‘一对一’也让清奕负责。这老师差当的,也真是轻松呵。”徐不言对边平江吐槽。
“吕秋老师对自己严格,对别人也严格,高一的时候上我们班的课也是这样。”边平江解释,又淡淡一笑,“不过,清奕也挺配合的。”
“这说明,清奕本质上是个乖孩子。嗯,以后让他多请客。”徐不言看着林清奕的背影点点头。
“那得多叫一个人了。”边平江暗笑。
“哎对哎,我们应该叫上那几个的!我见你和那个13班的才子聊得很来嘛,那个女生叫什么?哦,温青思,人挺热情;还有那个叫楚璃的,嗯,人是好人,就是有点冷清,说话也是冷不丁冒出一句,跟清奕有点像,你说是不是?”徐不言喃喃自语,望向校门右手旁打开的透明玻璃窗,“有点渴,我去体育馆里买瓶水喝。”
“平江快!”徐不言喊,在体育馆一楼前门急忙挥手。
边平江和徐不言快步进入体育馆,右边是一个导台,再往里走一段,左边见一个甜品饮料小铺,铺陈有两套圆桌矮凳椅,一旁还有一个自动贩卖机。
温青思和苏文修站在一套圆桌椅前,背对着两人。
“你在这狗叫什么!”温青思怒气冲冲地对一个男生说。
温青思的父母原本要带她出去玩,但温青思有自己的小心思,推脱说作业太多,放假回去又要考试,自己要在家好好温习功课。父母看破不说破,叮嘱几句,便由着她拉虎皮扯大旗。
一连好几天都是雨天阴天,五日这天终于放晴了些,云一层一层地散开,光线黄白。温青思选了一件暖黄连衣裙和一双小皮鞋,背了个斜挎奶色迷你古驰包,没有事先通知,来到月华教学楼六楼,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个座位身后,发出大叫,吓得男生一激灵。
“惊喜吧!”温青思睁大杏眼问,眼睛里满是光,不知是教室里反射造成还是内心的。没等男生说话,她又连忙说:“楚璃回家了,我是看你一个人挺没意思的,才来找你玩。走吧,成天待在教室会发霉的,创作不也是要多出去看看才能有灵感的?你在做什么?”温青思这时才注意到苏文修的桌子上放有一白色横线本,写有一段话:
“景象用得不错,但故事是任何写作的基本。”
“是1班的祝懋才老师,我这段时间在向他请教作诗的入门技巧。”
“这样啊,那你不能出去了……”温青思泄气。
“我当然要去了,这事又急不得。你特地来找我,我怎么会……”
“都说了,不是特地找你的!”温青思急忙否认,“我是为了楚璃,你和她关系不错,帮过她攻克地理的一座土山丘,虽然问题的确在于楚璃和地理天生相克,而你也只发挥了一点作用,但我作为她的好朋友,应当尽一尽地主之谊。现在她回家了,我自然义不容辞,帮她好生照管你这位在她奔跑向前的道路上留下深刻印记的好帮手。还有,我之所以来的最大目的是为了楚璃……”
“好,走吧。”苏文修无奈叹息,温和一笑。
走到楼下的时候,苏文修突然想起什么,迟疑片刻对温青思说:“你先慢慢走,我跑回宿舍拿点东西。应该很快的,你走到校门的时候我应该也跑到了。”说完忙不迭直跑过去,穿过操场,再直跑一段路就到宿舍大门。
温青思歪头看着苏文修跑去,嘴角弯出上弦月的弧度,边哼歌边小步蹦跳地朝校门走去,又转过身,一步一步倒退着走。
苏文修跑到校门的时候,温青思闪现在体育馆门前,喊着他的名字,声音细脆干净。他连忙跑了过去,顾不上擦拭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忐忑又欢喜,递出手里的橘子:“给你。”
“哇!”温青思开心地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而朱红的橘团,剥开薄皮就是一吞,嘴里含糊说:“我爸前天也买了一斤,但不甜。你这个去哪里买的,我让我爸也去买。”
“是,是我爸带来的,他前两天来学校。”苏文修语气有些模糊和低落。
“你爸选橘子的眼光比我爸强多了!”温青思竖起一个大拇指,没接过那袋橘子就拉着苏文修走到甜品铺的圆桌坐下,“体育馆新修后,这里多了好多甜品饮品,味道挺不错的。我刚刚点了两杯焦糖拿铁,还有一块提拉米苏,你看你吃什么?楚璃不喝咖啡太可惜了,我之前点了一杯给她她也说不喝……”
“青思?”身后一个男生疑惑地叫道。
温青思有些不悦地转头,半晌,转回头拿起白色咖啡杯自顾自喝起来,又推着另一杯让苏文修尝一尝。
“青思,这样晾着人,可不像叔叔阿姨教的啊。”男生微微勾唇,走到圆桌的一旁,挑眉看了一眼苏文修,“出国玩你也不去,原来就为了一袋橘子啊。”
“关你屁事。”温青思瞪着眼,“你该滚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是关心你。这月华怎么说也是一个传统名校吧,这招生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之前那个女生就算了,我就当她不是故意的了。现在……呵呵,青思,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交朋友,最好还是擦亮眼睛,可别被一些不三不四的给骗了。叔叔和我说了,让我多帮看着……”
“吴昱,你嘴放干净点!”温青思腾地一下站起。
“同学,这里是月华中学,还请注意言行。”苏文修也一并站起,将手里的白色塑料袋先行放在桌上。
“呵呵。首先我来这儿,和这是不是月华无关,只是因为这里是附近水最清最净、游泳最舒服的地方。其次,我只是在关心我的朋友,你是什么身份呢?”眼前这个叫吴昱的男生冷笑着一手托在下,一手微抵眉梢,凌厉防备而不屑的目光佯装打量,末了手指微拍额头,“哦,我知道了,你担心影响你们这铺面的生意是吧?也是,现在多加了点甜品,怎么,还卖橘汁啊?原来你不仅是这儿的服务员,还要进货,真是辛苦了,肩负重任,能者多劳。”
“你狗叫些什么!”温青思一掌拍到黑木圆桌上,留下一个巴掌印,就要上前呵斥。苏文修连忙一臂阻止,缓了口气,“我是在这里兼职,但今天休息。如果你要喝东西的话,请自便;但如果是来吵架的,请离开,这里是公共场合。”
吴昱讥讽地笑笑,打了个响指,顺手拉来一张椅子坐下,“不不,你误会了,我只是可惜,这么好的服务态度,今天享受不到了呢。要不这样,我出一百,你用这袋橘子帮我榨个汁怎么样?”说完,忽又恍然大悟,“哦,我忘了,你可能没有手机收款。这样,我现金支付。” 于是从衣服内侧夹层掏出一张红色面钞,平推向苏文修。
“喲,这多不好呀!”徐不言倏忽间从一侧窜出,一把扯来,拿着面钞在手里晃悠,掏出手机,“您这大老远的来我们月华,胳膊腿儿都受了累,就为了这杯橘汁,怎么着也得给个一两千吧?”
“要不这样!”徐不言摆出狗腿的笑容,双手托起边平江的胳膊,“一万!这边有月华男神、光一样的少年、天才级别的人物,待会还有个月华文科断层扛把子。独家机会,仅此一次,文理双魁,加上我这个跑腿凑热闹的,立马给您做!就是指甲盖都碎进去,咱也会手榨全部,给您挤出满满一杯来!保证让您喝个痛快!”
边平江慢斯条理地撇开徐不言的手,擦了擦自己的胳膊,也掏出手机点亮界面,展示付款码,“请。”
吴昱脸上渐渐浮现猪肝色,胸膛起伏显示出他的不甘,又看向温青思,人正瞪着一双要喷火的眼睛,两手紧握成拳。他用余光瞟到周围的人也渐渐集聚过来。
半响,吴昱从口袋里拿出几张拍立得的照片,僵硬地走到温青思身旁,低语道:“上次的照片,你忘记拿了。”
“我不要!”温青思生气甩开,照片洒落一地。
照片中,女孩穿着白色花边裙,头带一橄榄绿环,双手张开站在蓝天下,身后是一座残破的浮雕石柱神庙。
这是今年暑假拍的。当时吴昱兴致昂扬地表示,他拍的照片一定是全天下最美的。
然而温青思只是随手摆了个双手张开的动作,看也没看照片,甚至连句话也没说,就从吴昱的身旁走过。
吴昱离开了,衣服上留下不小心被泼到的咖啡渍,继而被一个男生叫出名字:“不是说去游泳吗?”
苏文修捡起照片,仔细拂去上面的灰尘,递给温青思,“很好看,它本身值得珍藏。”
“我也去过,好像没见过这些柱子。”徐不言偷偷靠近边平江,低声窃语。
“这是帕特农神庙。”边平江斜眼,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
苏文修朝几人笑笑,温纯如旧,“虽然没能亲眼看一看,但我听过它的声音。”
“尽管世间万物终有尽时,未来的世纪啊,当你们谈及我们的时候,你们可以说我们建造了最著名、最幸福的城邦……”
“请不必有任何歉意。”最后,苏文修将白色袋子交到温青思的手上,礼貌离开,留下挠头的徐不言、沉凝的边平江和伫立在外的林清奕。
林清奕从文科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手机震动,他掏出一看,徐不言十分钟前发来消息:体育馆一楼甜品铺,速来!
想也没想,林清奕就往体育馆跑去。
到了门口,正要进去,迎面撞上苏文修。林清奕欲言又止,苏文修什么也没说,一如既往地柔和一笑,缓缓离开。
少年的成长总是离不开周身环境的起伏跌宕,有时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一下就撕扯成了细碎的雨花。
即使没有徐不言后来的转述,林清奕也能猜到一二。收假之后,他犹豫是否要告诉楚璃,或是假装不经意间提及一些。
但最终他没有表露一点。
对当事人来说,反复提及和询问,虽然出于关心,但或许也是一种二次伤害。何况旁人劝慰大多总是空乏的。
温青思很久没来找楚璃,据徐不言透露,她最近虽然有些失魂落魄,但行为正常,也忙于处理个人私事,徐不言没有多打听。
苏文修也很忙,他的忙由已经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有赞扬的,有轻视的,无论如何,是受关注的。苏文修倒没太在意这些评论,事情本身就已经足够他忙了。
忙点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