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运会后就是国庆假期,连着中秋,一共8天,高三自然是不必想了,就是高一高二也在经过一番争议讨论后,才决定全放。
高二年级的协商尤其激烈,有说向高三看齐,有说运动会已经休息三天了,还有的说日曦如何如何。
考虑到近来上面对平衡学业和学生心理健康的要求,以及这次高二月考的向好局面,遂放手了一把。练习册和试卷是免不了的,同时许嘉铭还叮嘱各班主任,一定要告知本班,收假回来,会立即安排一次周考。
“真过分!后面除了校庆,基本没假期了,这还想缩!”温青思吐槽。
楚璃没有如往常给青思一个淡然的笑容,她把试卷和统一定制的习题册整理好放进书包,直到温青思离开,仍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错题集。”林清奕走来,把一本淡蓝色磨砂封皮的活页本放到她的面前,盯了有一会儿,迟疑着开口:“还好吗?”
楚璃抬眸,立时直起身来,胡乱地点点头,翻开活页本大致浏览一遍。笔记和她的习惯类似,大致是知识点简要概括,重点在于解题时如何联系所学,所以例题更为重要,内里都写上了详细而清晰的解题思路,标记有解题关键、思路误区、角度归纳,显然是这段时间亲自答疑解惑后对楚璃的地理进行了针对性研究和帮助,甚至于一向不做错题集的林清奕同学悄然无声地整理出了十几页的分析。
“谢谢……”楚璃把呼之欲出的惊叹强吞下去,只觉得不好意思,一来自己的问题竟然要麻烦别人劳心费神,而自己尚且没有整理出像样的框架;二来看着人家工整清逸的字迹和简洁有力的表述,不免为自己的愚笨和繁琐感到些许惴惴不安。
她尴尬地沉默着,思绪飘到了晴空下的草坪上,温红爬上耳鬓。
“……”林清奕停顿,“那,你先看看,收假回来后,我们……你,再看看吧。”
“好,好的。”楚璃轻声回答。
林清奕欲转身离开,又缓慢地转回身,“你……不回家吗?还是打算留校?”
一语惊醒梦中人。楚璃眼中覆上一层忧伤和思虑,点点头,“要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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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熟悉的酒气从门缝里溢出。楚璃敲了敲门,无人响应,遂掏出钥匙往门锁里顺时针旋了半圈,没有反锁,门自然地被打开了。
晚上8点,狭小昏黄的客厅已经改装上了白炽灯,黑白电视换成了宽大的液晶电视屏,屏幕里正放着不知名的抗战剧,机枪扫射,黄土横飞。
饭桌距大门就几步的距离,一开门就能看到。父亲正津津有味地夹起一粒黄豆,又呷口白酒,桌脚下是东倒西歪的酒瓶。
听到动静,母亲连忙从厨房里出来,“妹妹回来了!怎么也不叫一声,我好帮你开门。”
“我带了钥匙的。”楚璃说。
“好好好,快放东西,洗手吃饭,饿坏了吧?”母亲胡乱把水渍抹在围裙上,走近帮着楚璃把东西放下。
餐桌改成圆桌了,楚璃随手坐在一把离父亲最远的椅子上,闷头吃饭。母亲边往楚璃的碗内夹菜边说:“你姐姐说她留在学校不回了,高三时间紧。唉,我本来以为你们两个都回的,买了好多菜,学习辛苦,多吃点。”
“嗯,姐也和我说过了,我帮拿东西给她就行。”
“哦,我买了苹果、香蕉、牛奶,还有核桃,补脑,你都带去哈。”
“咳,”一直没说话的父亲轻出一声,抿口酒,“她们两个能吃什么?学校有食堂,吃饭就够了。老买这些东西,不吃又浪费。”
“我买给我女儿,花我自己的钱,我乐意。”母亲傲然。
父亲把筷子甩在桌上,“你别以为自己找了个工作就上天了,现在哪里不要花钱,水电煤气费都是我交,你那点钱还不够给我买瓶酒喝!你女儿回家连句话都不和我说,现在又来问我要资料费,我上哪去找那么多钱!”
“我说了,刚刚敲门的时候喊你和妈妈,没人应。”楚璃边夹起青菜边解释。
“喊个屁!你一个高中生,连门都要老子帮你开?!你自己手长哪里去了,我养你们这么大,现在大了就这样对我一个老头是吗,读书白读了!读那么多书,考得第一有个屁用!连父母都不会尊重!你姐也一个样,以为自己了不起是吧,发信息问我要钱,现在回家都不愿回,还想我给她钱,给你xxx!”
酒杯被甩到桌上,酒水洒入最靠近的一碟炒黄豆。
“我是怕你又发疯把门反锁,我有钥匙也进不来。”楚璃抬眸看了一眼,习以为常地看着眼前这个四旬中年男子疯狂叫骂。在经历了一次下岗后,他在化肥厂找到了个临时工的位置,衣服上常常沾着白色的尿素颗粒,黝黑的手掌扭曲着,褐黄的脸部因酒气熏染红一块白一块,额头青筋暴起,眼里浑浊如霾,看不清是疲累还是醉酒造成的。
楚璃真的不想和他说话,即使在他少数清醒的时候。
“这叫体面。” 曾经在众人面前毫不顾忌挥着拳头的楚瑶用看小屁孩一样的眼神看着楚璃,语气却认真而祥和。
学会平和礼貌地和自己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事相处,这叫体面。又或者,这是逐渐不想在意、不去在意,让时间这味良药来抚平一切尖锐和刺痛吧。
楚璃知道,即使楚瑶这么和自己说,面色平静地回应父亲,心里估计早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在学校就是这么学来和父母讲话的是吗?!来教训我了啊!行啊,你们两个孩子,我养你们送你们上学花了多少钱?我工作多累你们知道吗?你们就看我老了,没有用了,这样来对我是吧?好哇,辛辛苦苦养了两个白眼狼,以后我死去哪里你们都不用管了!不用你们管!”楚父把印有兰花图样的瓷碗砸在地上,洁白的碎片沾着酒渍和油水,混着水泥地上的尘埃,漂浮在惨白的光线里。
“我老了你们就这么对我是吧?!”这是父亲近来常说的话。他似乎很害怕自己和姐姐真的不要他了,就像一个孩子撒泼打滚说着“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你们不要我了……”
孩子尚且年幼,只能哭闹着表达自己的情感;他早已为人丈夫、为人父母,于是以强劲的力量摔打东西表示自己的不满和担忧。
“以后你和你姐问你妈要钱,别问我!我没有钱!”楚父还在叫骂着。隔着半块玻璃窗,迷蒙中可以看到对面楼层的人影,正附耳偷听热闹。
“……”楚璃放下筷子,欲出声,却被母亲皱眉摇头的暗示制止。
经济是基础,所有的基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马克思真是个智慧而实诚的人。
“我吃完了。”楚璃说完,和母亲把桌上收拾一番。
“学学学,学个屁!连怎么尊敬父母都不知道!你们以后肯定废了,我敢保证,你信不信!长这么大连瓶酒都没有给我买过,废物一个、废物两个……”楚父双手抱臂,猛灌口酒,一脚踢开放正的椅子。
“爸爸,”楚璃叫了一声,她很久都没叫出这个词,“你根本不懂,我也是。”
楚璃转身回房,留下跳脚又开始大骂的父亲。
你根本不懂,不懂我和姐姐为什么对你开始叛逆疏离,不懂我们为什么宁愿留校也很少回家,不懂为什么我们劝母亲去找份自己的工作。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不懂得什么是家、什么是父母,甚至,你也不懂自己。
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建立家庭?为什么要反复嘶吼“我老了你们就这么对我?”
你在意的是我们对你的冷漠,还是那个因为我们而变扁的钱袋?又或者,你只是在意自己?
学校里教授知识,学生分门别类地学习。楚璃掌握了语文、数学、英语、政治、历史,地理除外。
还有一门,如果真的存在,楚璃认为自己也会不及格。这门课叫“爱的教育”。
爱包括很多,家人亲友之间的关怀、朋友知己之间的友谊、师生之间的相授,以及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或忧思如秋雨叶落,或爽朗如夏风蝉鸣。
“你为什么和爸爸结婚呢?”楚璃曾经忍不住,问出这个令她十分困惑的问题。
母亲支支吾吾,半天组织不出一个通顺的缘由,末了只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说这个做什么。”
原来时间不是良药,它只是为人选择放下提供了足够的长度和宽度。
生命中总有一些痕迹无法淡去。楚璃没有逃避,同时也难以释怀。
回校前,父亲板着脸把几张揉皱的红色面钞甩到那本错题集上,高高扬起自己的下巴,母亲连忙拉扯她的衣袖。
楚璃站起身来,双手拿起本子一倒,面钞落在桌上。她仔细擦拭着被面钞沾上的那页纸,合上;又把面钞一张张抚平,放进了书包里。
金钱如粪土。楚璃站在日曦银色大门前,把钱和一应衣物物品拿给楚瑶的时候,从她拈着那几张红纸的神情中联想到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