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对话
贾谊仓皇辞别帝京,临行前,他回望宫阙,不由得悲从中来,一时万念俱灭,心如死灰。一路南下,离长安越远,他的心情愈加沉郁。
不久前,他还在庙堂之上睥睨王侯,指点江山,与天子对答自如,不料一夕之间就从云端坠落,跌入尘埃,远贬长沙。
时耶命耶!奈何奈何!
失落、无助、悲观,一齐涌上心头,挥之不去。
或许,走出长安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司马季主的忠告,可是一切皆为时晚矣!
贾谊一下子老了许多,感到眼前一切黯然失色,他的世界只剩下黑白两色,嘴里尝到的唯有无尽的苦涩。
世人皆云读史明心,其实未必。
贾谊写过《过秦论》雄文三篇,对历史往事必然了然于胸,简帛之上前圣列贤陈迹,堪堪可读。然而,当大难临身时,未必还能坦荡自如。
远的不说,春秋战国以降,圣哲如孔孟、老庄,多谋如伍子胥、孙膑,善战如廉颇、李牧,受倚重如商鞅、吴起,居位高如孟尝、春申,哪一个的人生不是大起大落,甚至九死一生?哪一个的命运不是曲折跌宕,背影凄凉不忍卒视?
当步入长安的那一刻,他就应该做好思想准备。
怪只怪他的起点太高,步伐太顺,一切来得太快,在二十几岁的年纪,就站到了帝国政治舞台的中央。名师赏识,仕途顺畅,皇帝器重,贾谊在短短两年间经历的这些事,估计有些人一辈子都未必能遇到,他有些眩晕,陶醉其中,来不及沉淀。
年轻人容易热血冲动,将事情想得理所当然,然而政治向来是残酷无情的,容不下丝毫的浪漫情怀。
贾谊是个幸运儿,但遗憾的是,他的人生缺乏一种体验——挫折。
一个没有经历过挫折的人,注定走不了太远。
挫折可以磨炼人的心性和意志,使人变得更加坚韧和从容。
可惜的是,挫折教育近乎空白的贾谊,恃才傲物,为人做事过于生硬,难免给人留下目中无人的印象。
关于贾谊被疏远的原因,在《风俗通义》中记载着另外一个版本。贾谊与邓通同为太中大夫,在工作中少不了有所交集,但是他看不起邓通,言语间经常讥讽邓通,而且是当着朝廷大臣的面冷嘲热讽。
邓通是何许人?是文帝的枕边宠臣。他的身份满朝文武官员谁人不知?旁人巴结都来不及,作为一个职场新人,贾谊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当众让邓通下不了台,这分明是官场大忌,展现了他在政治上的幼稚。
一个凭才华为国分忧,另一个以色事君,各安本分就好,但是贾谊非要跟邓通过不去,那就休怪邓通不讲情义!
惹不起丞相申屠嘉,难不成还怕你贾谊不成?邓通在文帝枕边吹一阵轻风,贾谊就被吹出了长安。
贾谊一路哀怨,步履踉跄,从关中南下,越往南,气候愈加潮湿,他的心情也愈加阴郁。
一日,一条大河拦路,一问方知是湘水。
湘水,古属楚国,它不仅仅是一条地理意义上的河流,而且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文化河流,荆楚文化的一大半都是这条河流孕育的。楚辞中许多瑰丽的诗篇,都在吟诵湘水。
《湘君》如是,《湘夫人》亦如是。
这些辞藻华丽、情感幽怨的诗篇,都出自一位伟大的诗人——屈原。
屈原,不仅是一位诗人,更是一位失败的政治家和理想主义者。
屈原的自身经历就是一部悲壮的史诗,他才华横溢,情操高洁,怀揣“美政”理想,志在力挽狂澜,扶楚国大厦之将倾。然而,楚怀王父子昏聩愚蠢,被一群宵小包围,耽于安乐,不思进取,至死执迷不悟!
屈原犹如一团烈焰,划过楚国黑暗夜空,他希望燃烧自我,点亮无尽的黑幕,唤醒昏睡的君王。
然而,一切都是无用的,他很快被无边无尽的黑暗吞噬。
黑暗的世界是容不得光明的,一切归于沉寂,悄然无声。
屈原分明听见了秦人自函谷关向东而来的铁蹄声,似乎已看到郢都殿苑间长满荆棘,阶陛之上麋鹿游嬉。
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屈原被放逐,他一路流浪,然犹不甘心,曾问卜于太卜郑詹尹,只是大势已定,虽鬼神亦难以更改,问卜又有何意义?
理想已灭,残喘于世间又有什么意义?
罢了,还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借一江清流濯吾心,宁愿以身殉葬理想而去,亦不愿苟活于此污浊世界。
于是,屈子自沉于汨罗,已百余年矣。
面对同一江清流,贾谊不禁生出感慨:君在百年前,我在百年后,虽时空相隔,然我们的命运又是何其相似!
他站在湘江边,形只影单,面容憔悴,身形枯槁。俯瞰江流,看着水面上倒映出的人影,他都有点分不清是屈子还是自己。
同病相怜之下,贾谊面临江风,挥毫写了一篇《吊屈原赋》,字里行间看似表达了对屈原生不逢时的惋惜,实则字字都是对自己命运不公的哀叹。
跨越时空的对话,注定是没有结果的,贾谊唯有将墨痕未干的文稿投于湘水。屈原是绝望之下自沉汨罗江,但此时贾谊尚不想投身于湘水,并非简单的缺乏勇气,而是对未来,他还抱有一丝幻想。
毕竟当今天子不是昏聩的楚怀王,自己的人生尚未到完全绝望的地步。心情虽然很差,但既来之则安之,到临湘上任后,贾谊虽身在长沙,却时刻系长安。
贾谊被放逐后,长安的庙堂并没有平静下来,周勃等人在排挤走贾谊后,并没有得意许久,很快,君相矛盾爆发了。
文帝无法容忍周勃的跋扈,不甘长期受制于人,很快借故将其下狱。周勃差点命丧囹圄,多亏薄太后出手搭救,才捡回一条性命。
帝国宰相下狱,朝野震动,虽远处长沙,贾谊也得知了。
政敌倒霉,贾谊并没有弹冠相庆,更没有投井下石,反而上书文帝,他提出,周勃这样身居高位者,纵然有罪,也要维护必需的人格尊严,切不要随意折辱(周勃在狱中,估计没少吃苦头)。因为他们的颜面,也事关朝廷的体面,就算是罪当死,也要让他们选择自尽,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不能无休止地羞辱。
这就是一个人的胸襟!
贾谊的上书,让文帝颇为触动。此后,若有大臣犯罪,他多选择让他们自裁,罕有弃市街头之举。
但如果就此以为贾谊要推动帝国法制逐步走向文明,使得刑法体系更加人性化,那是高看他了。因为他的本意是要让刑法体现等级差异,公卿大臣就算犯罪,在惩处时也要与普通平头百姓有所区别,让他们感觉到自己与一般人不一样,就是死,也有一种优越感。
请记住,贾谊的人性化建议中,并不包括底层官僚,更别说农夫和百工这些社会劳苦大众。客观地说,贾谊的建议,本身就是在制造一种不平等。
萧何、周勃等人即使贵为宰相,一旦送到牢中,被狱吏呵斥辱骂,各种刑罚招呼,一样少不了,与普通民众没有多大区别。在战场上所向无敌的周勃,在牢中,也被狱吏收拾得服服帖帖。
如今,贾谊却提倡让一部分人犯罪后,享受“特殊待遇”,实在有违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的原则。
然而,又不得不承认,这是文明的进步,哪怕有一定的局限性,同样也闪烁着人性的光芒。因为,在帝国时代,法律本身就是荒谬的存在,比如文帝时代允许私人铸币。
货币发行权本来属于国家权力,保证货币的权威性,是维护市场稳定的最重要手段,在历朝历代,私自铸造钱币都是杀头的重罪。然而,在文帝前元五年(公元前175年),朝廷下令废除盗铸钱令,容许民间铸钱。
铸币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工种,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一般穷人根本没能力铸币,能够铸币的人,多是像邓通和刘濞这类非富即贵之人。
这些人为了将利益最大化,设法大量掺假。
所铸钱币往往成色不足,质量得不到保证。像邓通铸造的邓氏钱,在市面上流通极广,这些合法假币,坑了千千万万底层百姓。
马克思说过,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有人不惜铤而走险,甘愿走向绞刑架。更何况开动钱范铸钱,是个一本万利的活儿!
如此泛滥下去,势必造成劣币驱逐良币,致使通货膨胀,物价不稳,民众在利益驱使之下,都会一窝蜂地去伐薪烧炭,凿山取铜,再无心思侍候土地,从事农业生产。
长此以往,必然会造成田地荒芜、农业萧条、粮食减产,帝国将会出现严重的经济危机。
真到了那一步,恐怕离国家崩溃也不远了。
任何王朝的覆灭,看似各有不同理由,实则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经济秩序无以为继,引发社会动荡。
贾谊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上书建议取缔私人铸币,将货币发行权收归中央,但是却遭到了文帝的拒绝。
至于理由,文帝没有任何解释,贾谊也没再提,这又是为何?
其中缘由就在于,大家都是明白人,点到为止即可。
作为一名放逐之臣,贾谊虽有一颗谋国尽忠的拳拳之心,然如今,处境尴尬,既然皇帝听不进去,再多言无益。
那么,放任私人铸币,其中利弊,文帝是否真的不晓得?八成不见得,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早在秦统一天下之初,始皇帝灭六国后,车同轨、书同文,同时,也统一了天下货币。
商周以来,钱币形制、材质不一,有银、锡、珠、玉、龟、贝等,大小轻重悬殊,天下归一后,钱币当然也要定于一。
秦廷宣布,以黄金为上币,以镒为单位,每镒为二十两,以秦制半两钱为下币,二者并行,作为流通货币。
不过,一切仅仅停留在理论上。
秦统一不过短短十五年,以当时的技术条件,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在辽阔的帝国境内实现货币统一,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如今出土文物也证实了这一点,同样是秦半两,有的重达二十七克,有的却不足五六克。
大汉建立以来,货币制度基本保持秦制,实行黄金和半两钱并行的制度。黄金多用来进行大额交易,诸侯进贡、朝廷赏赐、宗庙献祭以及与周边四夷往来亦多用黄金。
诸侯有义务每年向朝廷进贡一定的黄金,作为献祭宗庙之用(实际上,就是一种变相的赋税)。要是缺斤少两或者成色不足,轻则受到斥责,重则剥夺封爵。
汉初半两钱,远不如秦半两钱重,质量大幅缩水,变薄变轻,犹如榆荚,被称为榆荚半两。货币贬值,造成通货膨胀,米至一石万钱,物价飞涨,民不聊生。
为了抑制物价,打击通货膨胀,高后二年(公元前186年),吕后改革币制,由朝廷统一铸造钱币,铸造“八铢八两钱”,钱币的铸文依然为半两。同时颁布盗铸钱令,严禁民间私自铸币。
只是好景不长,短短四年后,吕氏与刘氏争权,波及经济领域,再度搞得货币贬值,新铸“五分钱”,其重仅为秦半两的五分之一。如此大幅度的货币贬值,无疑要从民间大肆敛财,再次造成恶性通货膨胀。
文帝即位后,面对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能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废除旧币制,反其道而行之。
于是,他废除了盗铸钱令,改革币制,废除“五分钱”,改铸“四铢半两钱”,同时容许民间铸币。
文帝的目的就是减少来自朝廷的垄断,刺激民间经济的复苏,做到藏富于民。
至于,出于宠信的原因让邓通铸钱,为了安抚刘濞许他开矿铸币,实则与文帝的经济政策并行不悖。
不过,由此引发的新的货币危机是文帝所没想到的,或者说他也考虑到了,但无力扭转。
这场货币战争还要进行下去,直到数十年后,才会出现转机,只是无论贾谊还是文帝,都已看不到了。
在长沙国的日子,贾谊的心情一直很差,情绪就犹如南方的天气,少有明媚阳光,多为阴晦低沉。但是,命运觉得贾谊还不够倒霉,又再次捉弄了一下他。
文帝前元五年(公元前175年)四月,有一日,贾谊在室内闲坐,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鵩鸟,径自落到了贾谊的座位上。
鵩鸟大概就是猫头鹰一类的鸟类。猫头鹰作为一种益鸟,如今家喻户晓,可是在那个时候,它还被民间视作不祥之鸟,谁家房舍周围树木上有猫头鹰栖息鸣叫,就会被认为这家人要倒霉,甚至会死人。
这类看法,可谓源远流长,秦汉之际就盛行。贾谊看到鵩鸟入室,觉得自己来日不多了,心情差到了极点,无以排解,便写了一篇《鵩鸟赋》。
文章中,他问鵩鸟,我现在已经混得如此狼狈,未来怎么办,吉凶又如何,还望你指条明路。
鸟儿自然难解人意,呆呆注视了一会儿,便自顾自飞走了,抛下贾谊独自一人,在那里怅然徘徊了许久。
好在否极泰来,一年后,贾谊接到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皇帝召他回京。
言外之意
没想到皇帝还记得自己,贾谊激动不已,内心熄灭已久的火焰再次燃烧起来。
贾谊回到京城,发现长安依旧,只是物是人非。
当年诋毁排挤他的人,灌婴已死,周勃罢相回封地,但朝廷中功臣集团实力依旧,邓通依然备受宠爱,红得发紫。
作为功臣集团的一员,张苍接任丞相,在他保守稳健的政治主张之下,新生力量注定没有壮大的机会。
不过,贾谊对未来,还是抱着殷切希望。
过去几年,君臣二人天各一方,虽然不时有奏疏相通,但文字毕竟是死物,哪有面对面交流来得透彻?
贾谊心情很迫切,他有太多的话想对皇帝说。
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他风度翩翩,自洛阳初入长安,见到了皇帝,君臣两人无话不谈,那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啊。
时间总是过得很慢,每一刻都是那样漫长,贾谊在熬煎中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午后。
文帝重鬼神,所以对祭祀之事非常重视。按照礼制,祭祀天地五畤,皇帝一般不亲自参加,而是指派某个官员作为代表祭祀即可。祭祀仪式结束后,祭祀人员会把胙肉(肉类祭祀品)带回一部分,献给皇帝,表明将神的祝福传达给了皇帝,称为受厘。
贾谊赶回长安时,正赶上一场祭祀仪式,文帝坐在未央宫前殿正室——宣室,接受受厘。
仪式结束后,文帝接见了贾谊。
两人相见时,文帝还沉浸在祭祀大典带来的虚幻意境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对于君臣重逢的场景,贾谊脑中不知浮现了多少次,各种台词在心中早已烂熟于胸。但是万万没想到,他和皇帝再次见面后的谈话是围绕鬼神展开的。
看文帝目光盈盈,贾谊不忍逆拂皇帝之意,让他扫兴,只好顺着皇帝意愿,谈论起鬼神之事来。
好在贾谊博览群书,涉猎极广,这些事自然难不倒他。
贾谊旁征博引,上至古籍记载,下至民间传闻,滔滔不绝,一讲就是数个时辰,不知不觉已是夜半时分。
宣室内烛光摇曳,君臣二人的身影,投射在殿内屏风上。夜半无人,鬼话连篇,现场气氛格外神秘诡异。
文帝听得入神,毫无倦意,后来觉得还不过瘾,不经意间将坐席向贾谊靠拢,以便听得更清楚一些。
会谈结束后,文帝不由得感慨道:“我好久没见贾生了,自以为学识已超过了他,但如今看来还是差远了。”
但一切也仅仅如此而已,感叹完后,文帝再次让贾谊出京,赴梁国,任梁王刘揖的太傅。此后直到去世,贾谊再也没见到文帝。
失望,深深的失望。
或许,这就是宿命。
对于这次会面,后世人持有不同观点,绝大多数人都站在同情贾谊的一边,认为文帝不重视人才,一手造成了贾谊的悲剧命运。
贾谊去世千年后,唐朝大诗人李商隐就公开站出来为贾谊叫屈: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商隐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文帝本人——像贾谊这样不世出的人才,不和他倾谈国计民生,却大费周章地谈论鬼神之事,实在是荒谬至极。
可以说,李商隐这首诗道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其实,后世那些为贾谊鸣不平之人,又何尝不是借贾谊之事抒发对自身命运的不满呢?
就拿李商隐来说,他满腹才华,却一生坎坷,纠缠于牛李党争,仕途坎坷,命运多舛,不得已只好靠作诗与饮酒打发时日,与郁郁不得志的贾谊何其相似!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这么看,宋人王安石认为,一个人是否受到重视,并不在于他担任多高的官职,而是看他的政治主张有多少被皇帝采纳。从这个角度来看,贾谊虽说没有坐上公卿高位,但他的不少建议还是被文帝采纳,所以不能完全说他生在明主之世却怀才不遇。
近世以来,更有人觉得性格决定命运,认为贾谊之所以以悲剧方式结束了一生,与他的性格有关,比如毛泽东就有诗云:
贾生才调世无伦,哭泣情怀吊屈文。
梁王堕马寻常事,何用哀伤付一生。
梁王的死本来就是一场意外,又何必全部往自己身上揽?
后人当然可以超然地评价古人,然而,要是真正置身于贾谊的处境,能否比贾谊做得更好呢?恐怕未必。
在命运面前,别说贾谊,就是文帝自己也未必扭转得了。
作为一名弱势天子,许多事是文帝没法改变的,其中就包括对贾谊的人事安排。
虽说灌婴已死、周勃去国,但当时功臣集团把持朝政的局面并没有改变,因阻力太大,文帝都被迫放弃了拜窦广国为相的打算,尽管他是窦皇后的弟弟。更何况是贾谊!
文帝与贾谊夜半论鬼神,他迷信鬼神固不可取,但君臣共处一室,夜半私语,又何尝不是关系密切才如此?
至于国政大事,该说的早就说了,能采纳的他早就采纳了,不能执行的说了也白说。何况此次贾谊返京,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君臣二人不如讨论点感兴趣的话题。
贾谊从长沙国太傅调任梁王太傅,这一调动,看似平级调动,实则是在为贾谊未来东山再起埋下伏笔。
梁王刘揖是文帝的幼子,备受宠爱,贾谊去做他的太傅,将来前程定然不可限量。毕竟,功臣们多数年事已高,迟早会死去,而贾谊还很年轻。
人生最大的优势,不是地位和金钱,而是年龄,只要活得够久,就能笑到最后。不论帝王还是将相,最终都将输给时间。
从理论上看,历史很明显是站在贾谊的一边。遗憾的是,理论与现实总是有很大的差距,谁也没料到,贾谊年仅三十三岁,就走完了一生。
贾谊死了,但他的很多预见却得到了证实,比如他在任梁王太傅之时,建议文帝削藩,称诸侯尾大不掉之势隐然形成,必须加以防范。最好的办法就是,设法分化诸侯实力,缩小其规模,使之无力与朝廷抗衡。
刘揖死后,贾谊再次提出,梁国地势非常重要,必须掌握在骨肉至亲的手中才行,否则,一旦东方诸国作乱,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次,文帝立刻采纳了贾谊的意见,将儿子淮阳王刘武徙为梁王,并划四十余城与梁国,扩大梁国规模。
多年后,山东诸国作乱,果真是由于梁王刘武奋力抗击,坚守梁国不失,才保证了长安的安全。
贾谊之死是个悲剧,但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如此,比如对晁错而言,贾谊之死,等于排除了他仕途上的拦路虎。没有了贾谊这座大山,晁错出人头地就容易多了。
晁错频频向皇帝上书,纵论内政外交,还蒙文帝赐书垂询,一时风光无限。
贾谊死后第四个年头(文帝前元十五年九月),朝廷举行了一场人才选拔赛,称为“举贤良文学”。文帝下诏,要求诸侯王、三公、九卿及地方郡守,务必高度重视这次活动,大力向朝廷举荐人才。
关于此次人才选拔的初衷,文帝列出了三条:
一、选拔贤能之人是自古以来的优良传统,比如上古圣君大禹就曾遍布天下求贤,因此夏朝的统治绵延久长;
二、重视人才是祖宗的成例,高祖刘邦依靠英才豪杰辅助,取得了汉家天下;
三、我个人能力有限(勇于承认,作为皇帝难能可贵),需要大量人才帮助治理国家。
屈指一算,文帝即位后,十五个年头一晃过去了,迫于功臣集团的压力,一直无力扭转弱势君王的处境,但培养自己亲信团队的信念他从未放弃过。
文帝前元十五年(公元前165年)初春,丞相张苍在与公孙臣的大汉德性之争中落败,不得已自动去职,为文帝施展手脚提供了空间。
如今,老家伙们死的死、散的散,至于那些侯二代们,成长于和平年代,大多数只知混吃混喝,才干平平,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皇帝。
于是乎,接到皇帝诏令后,他们不敢怠慢,纷纷向朝廷推荐人才。
晁错被平阳侯曹窋(曹参之子)、汝阴侯夏侯灶(夏侯婴之子)、颖阴侯灌阿(灌婴之子)、廷尉臣宜昌(姓不详)、陇西太守臣公孙昆邪联名举荐。
这五位举荐人,除了后两位是朝廷官员和地方大员外,前三位都是开国功臣之后,属于典型的侯二代。曹窋资质平平,虽说一度担任御史大夫,但没有任何值得大书特书的政绩,至于夏侯灶和灌阿,在史书中没有任何事迹记载,大概也是平庸之人。
他们联名举荐晁错,究竟是真心为国举贤,还是趁机向太子刘启示好(晁错是刘启身边的红人),不得而知。总之,晁错被推到了历史的前台,有了展示才华的机会。
虽说此前,晁错已给皇帝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但此次选拔人才,绝不是简单地填补官员空缺,而是直接参与朝廷的决策。故而,单靠有人举荐还不行,还要应对皇帝亲自考核。
虽说高祖暮年也曾下《求贤诏》,责令御史大夫周昌、相国萧何为国举贤,但由于高祖旋即去世,实际上成效并不大。
所以,此次文帝亲自下诏选拔人才,在大汉建国以来尚属首次,也是对健全官员察举制的一次重大尝试,对后世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
关于此次考试,文帝列出了五点要求:一是关于如何治国(明于国家之大体);二是如何办事(通于人事之终始);三是敢于进谏(能直言极谏);四是剖析皇帝不足之处、官吏办事不公之处、政事不畅之处、百姓不宁等现象;五是如实回答,不要有所隐瞒。
这五点,没有玄奥的哲理思辨,没有形而上的问题,可谓全都切中实际,表明了文帝求真务实的态度,他现在需要的是能治国理民的干才,能为国家解决实际问题,能够敢于讲真话,不务虚之人。
扯淡清谈之人走开,脚踏实地干活的人欢迎。
实事求是地说,这几点要求都比较辛辣和尖锐,不但考验应试者的学识、见解,也考验答题者的胆识。
历来君王都喜欢说:欢迎大家给我多提意见,对我的毛病别客气,尽管指出来,你批评得越彻底、越到位,朕越欢迎。
可惜的是,绝大多数帝王只不过做个姿态而已,如果你当真了,那可就错了。聪明的选择是,应该立刻站出来说,陛下英明伟大,哪有错?错的都是咱们这些臣下,对陛下的旨意领会得不到位,执行得不彻底。
给君王提意见,从来都是个高风险的活儿,不少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龙逄、比干、伍子胥、文种……这个名单没有尽头。
应答者们如何回答,分寸如何拿捏,实在是个大难题。
纵然皇帝大度,但是那些官员一旦得知有人揭他的短,会不会狗急跳墙,打击报复?
好在文帝也想到了这一层,宣布大家尽管畅所欲言,不要背上思想负担,一定要把话说透,不要有所保留。所有的策论试卷,写完后,一律密封,由朕亲自拆封浏览,不要担心有人阻挠。
此次被举荐者约有百人,文帝逐一御览,有一份试卷,让他眼前一亮,其具体内容大致如下:
答题人:晁错
举荐人:平阳侯曹窋、汝阴侯夏侯灶、颍阴侯灌阿、廷尉臣宜昌、陇西太守臣公孙昆邪
一、试举例谈谈对“明于国家大体”的看法。
答:本人以上古五帝的事迹,来回答此题。五帝时期,君王圣明睿智,大臣们比起君王差远了,所以君王们亲自坐明堂处理政务,能做到上符合天时,下顺应地利,中得人和,君王恩德不仅惠及民众,就连飞鸟、鱼类、昆虫、草木等一切生物都受到恩泽(这有点夸张了)。因而,当时五谷丰登,物产丰富,民众安乐,河图洛书、神龙凤凰等祥瑞神兽都不断出现,以庆贺盛世。
二、试举例谈谈对“通于人事终始”的看法。
答:本人以上古三王(指夏禹王、商汤王、周文王)的事迹,来回答此题。三王时期,君臣都比较贤明,以计谋安定天下,做事无不从人情出发,实行人性化管理。
是人都想长寿,三王就保护百姓不受到伤害;是人都想富裕,三王便设法使百姓免于贫困;是人都想社会安定有序,三王便尽力维持社会秩序;是人都想过上舒适的生活,三王便注意不过于劳民伤财。三王制定法令无不合乎人情,做事将心比心,自己讨厌的事也不要求别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也不禁止别人去做。如此管理百姓,民众敬重官府,就如子女待父母,仿佛流水一般自然天成。百姓和睦、国家安宁、社会有序,这就是人事终始的人事之道。
三、试举例谈谈对“直言极谏”的看法。
答:本人以五霸(有多种说法,常指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的大臣事迹,来回答此题。我听说五霸认识到他们治理能力不如大臣,便将国事托付给大臣去处理。
辅佐大臣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作为人臣,时刻检视自身,不敢诬上,遵守法令不容私情,遇到灾难,自己带头往前冲,俸禄不敢超标,任人唯贤,不与能人抢位子。赏赐都是按照功劳大小,绝不以个人喜恶待人,受到惩罚者都是些危害国家和不忠不孝之人,处罚轻重都是按照所犯罪行,绝不为自己一时愤怒胡乱诛杀。
正因为做到了赏罚公正,就算是被判了死刑之人,也甘愿受死,毫无怨言。如果发现法律背离了情理,就加以修改,免得伤民,若君主执行法律过程中有所偏离,就加以纠正。总之,能够做到补救君王过失、彰显君王美德,使君主内无邪行、外无秽名。做到这样,就是直言极力劝谏之士。五霸之所以能匡扶天下,矫正诸侯,是由于懂得自己不如臣下,善于用直言极谏弥补自身不足。
四、试举例谈谈对“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的看法。
答:本人以秦朝兴亡事迹来回答此题。秦王不如三王,其臣也不及三王的辅臣,却能兼并天下,建立前所未有的丰功伟业,原因何在?因其凭借有利山川地形、充足的财富积累,且秦人善于作战而已。
与秦相比,六国君臣多是无能之辈,内部意见不一,民心涣散,无法有效整合。所以,秦王得以兼并六国,立为天子。秦统一天下后,摒弃三王建立功业的办法,亲信谄谀之臣,肆意扩充宫殿规模,穷奢极欲,搞得老百姓精疲力竭。
秦朝上下依然不知收敛,群臣只知对上阿谀奉承,对下严刑峻法,苛虐百姓,草菅人命。因此,上下离心,民心尽失。刚开始,还只是侵害平民百姓,后来逐渐扩大到富家大户、普通官吏,再后来就连宗亲大臣都不放过,弄得最后人人自危,皆有叛心。待到陈胜登高一呼,很快土崩瓦解。秦朝的灭亡就是典型的“吏不平、政不宣、民不宁”之祸。
陛下即位以来,废除秦时乱法,宽厚爱人,礼敬长老,抚恤少孤,亲自以身作则,禁止奢侈作风,废除诽谤罪,废除盗铸钱令,废除肉刑,选派正直官员,斥退奸邪小人,兴利除害,变法革旧。凡此种种,都是古来罕见,但陛下一一做到了,实在是天下百姓的幸事。
五、将心中所思所想一一陈上,不要有所隐讳。
答:五帝时,臣不如君,君主亲自主抓;三王时,君臣皆贤能,君臣共治;五霸时,君不如臣,便放手让臣子去做事。不同时代,根据不同情况,圣贤们各自分工,建功立业。
《论语》云:“往者不可及,来者犹可待,能明其世者谓之天子。”
军队打仗总不能取胜,就得转移战场再战,一个人要是长期贫穷,实在过不下去,就要考虑改变职业。
陛下的天资不亚于五帝,临朝已有十五年了,但老百姓的日子依旧没有富足,盗贼依然出没,边境仍然得不到安宁。之所以出现目前的局面,大家都认为是由于陛下未能亲自处理政事,而是依靠群臣处理政务。
虽说现在大臣们都是天下的精英,但跟陛下一比就差远了,就如同五帝时期,大臣不如君王一样。陛下不亲自处理政务,却依赖远不如己的臣下,我认为是有失天子的圣明。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就在这样周而复始间流逝了,但陛下之盛德却终究不能遍及天下、流传万世,我实在为陛下感到惋惜。
晁错的这篇对策,看似纵论古今,历数古今君王成功之道,其核心无非只有一点,就是君主和大臣的权力分配问题。
洋洋洒洒说了很多,但真正打动文帝的奥妙就在于,晁错说出了文帝想说却不能说的政治现实,就是他即位以来,一直受制于功臣集团,无法真正做主。
但是如何改变这一局面,晁错没有说。
就算不说,文帝也明白,有些事可以说,可以做;有些事,只能说,不能做;有些事,只能做,但不能说。
在某种意义上,晁错和贾谊非常相似。
他们没有太过硬的背景,但都才华过人,性格上都有些执拗。
他们都曾师从名师,贾谊师承吴公、张苍,晁错师承伏生,他们都曾经与皇帝有过多次奏疏对答,有些被采纳,有些被搁置,而且颇得皇帝赏识。
他们都曾侍候皇子,贾谊为文帝爱子梁王刘揖的太傅,晁错为太子刘启的太子家令。
然而,他们的命运却截然不同。
贾谊最终抑郁而死,晁错却在此次对策后不久,被皇帝擢升为中大夫。
时耶?命耶?
究竟为何?
医患纠纷
升为中大夫后,晁错继续给文帝出谋划策,先后共写了三十多篇意见书,每篇都有独到的见解。
虽说不见得每次提出的意见都被采纳,但每一次文帝都为晁错的才华惊叹不已。
其实,晁错的许多意见与贾谊可谓不谋而合。比如对内削弱诸侯势力,加强物资储备;对外坚决拒绝和亲,主张做好与匈奴长期斗争的准备等。有的意见甚至比贾谊更激进,但晁错最终安然无恙,贾谊却英年早逝。
两人之所以命运不同,除了贾谊本人性格原因外,与朝堂权力格局变化也有莫大关系。贾谊崭露头角之时,正值汉初功臣们的权力巅峰期,而晁错出道较晚,等他崭露锋芒时,灌婴、周勃、陈平、张苍等功臣集团的大佬们或死或退,根本无力阻止晁错的崛起。
然而,革命尚未完全成功,晁错尚须努力。功臣们尚未死绝,当晁错正式成为皇帝顾问团成员之一时,朝廷的中枢大权依然掌握在功臣手中,此人便是丞相申屠嘉。
这位最后的功臣终结者,恰恰是晁错。
晁错可谓终结了一个旧时代,开启了一个新时代。大汉庙堂的权力格局,从他开始发生了颠覆性变化。
但所有这一切,还要等数年以后才出现,晁错的道路还很长。
就在贾谊早逝、晁错崛起的这几年,朝堂上没有发生太大的事情,倒是有一桩看似不起眼的越境指控,引起了轩然大波,推动了一场刑法大改革。
汉承秦制,汉朝的法律制度几乎都继承自秦法,而秦法以苛虐残酷闻名。在秦法中仅仅死刑就数以百计,砍脑袋算是最幸福的死法了,其中许多折磨人的酷刑,就是来自地狱的魔鬼听了,也会吓得战栗。
高祖入关中时,约法三章,宣布废除秦朝苛法。然而,这种做法仅仅是为了争取民心的舆论宣传而已,实际上,汉朝建立后,还是大量继承了秦朝残酷的刑罚。
比如,高祖动辄喜欢用烹刑来吓唬人(比如栾布因为给彭越收尸,就差点被煮了)。试想将一个大活人丢入热水沸腾的大鼎,活活煮熟,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但这不算最惨,高祖将功臣彭越处以醢刑,即将犯人剁成肉酱。彭越被处死后,高祖还将他的死尸肉酱分赐诸侯,其酷烈程度与秦时毫无二致。
除了死刑,次一等的刑罚就属于肉刑,包括:
黥刑,在脸上刺字着墨,让犯人一辈子洗刷不掉,是一种莫大的羞辱,秦末汉初的九江王英布就曾受过此刑;
劓刑,割掉鼻子,商鞅变法时,秦公子虔被处以此刑;
刖刑,砍掉脚,或剜掉膝盖骨,战国时期的大军事家孙膑被判处刖刑,沦为废人;
宫刑,割掉男性生殖器,史学家司马迁(他的故事后面会详述)被判处此刑;
杖刑,当众脱了裤子打屁股;
……
还有很多。
相对于死刑,肉刑除了对人的肉体进行摧残外,还有强烈的人格羞辱意图,经历肉刑之后,犯人除肢体残缺外,还会留下难以抹去的心理创伤。总之,这是一种从肉体到心灵的双重折磨。
凡经历过肉刑之后的人,像孙膑、英布这样挺过来又能成就一番事业者寥若晨星。多数人基本就变成行尸走肉了,跟活死人差不多。
肉刑,是罪恶的象征,是人类历史上最污浊阴暗的一页,将人性的恶释放到了极致。
这样的罪恶,只要它存在一天,谁都无法保证,哪一天不小心会落到自己头上,哪怕是救死扶伤的医者。
医生从来就是一项高危职业,古往今来都一样。
在古代社会,医者的地位并不高,医卜星象常被同列,都是比较低贱的职业。治病救人无法保证发家致富,但一不小心惹了患者家属,激化了医患矛盾,轻则摊上官司,重则说不定还会搭上性命。
文帝前元十三年(公元前167年,《史记》本传称文帝四年,《资治通鉴》称十三年,根据《史记》《汉书》“文帝本纪”记载废除肉刑,可推断为文帝前元十三年),有一位倒霉的兼职医生,惹上了官司,按照汉朝律令,当判处肉刑。
这名医生名叫淳于意,齐国临淄人,他的正式身份是齐国太仓令(即负责管理粮仓的官员)。淳于意本来管好粮仓的入库、支出,做好账目明细就可以了,只是他天生一颗济世仁心,一心想学医,治病救人。
淳于意在年轻时就喜欢钻研医术,打下了不错的医学基础,积累了一定的治疗经验。
高后八年(公元前180年),淳于意向同郡元里的名医公乘阳庆(公乘为爵名,为秦汉二十级爵的第八级,阳庆为姓名)拜师学医。
此时,阳庆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他家里富足,衣食无忧,只是眼看时日不多,但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继承人,若将自己一身本领带进棺材,实在不甘心。淳于意的出现,让老阳庆感到很欣慰。
淳于意能结识阳庆完全是出于偶然。
起初,淳于意听说淄川唐里有个名叫公孙光的名医,便前去求学。淳于意医学天赋很高,不久,就学会了公孙光的所有医术。
公孙光觉得,再不能让他在自己这里浪费时光,便对淳于意说:“以你的天资,一定会成为国医,我有个同胞兄弟住在临淄,精于医术,远比我强多了。”
于是,淳于意跟着公孙光到了临淄城,意外碰到了阳庆的儿子阳殷。阳殷估计有事求助于齐王,打算给齐王献一匹马,但苦于无人引荐,好在公孙光人脉广泛,替他引荐,成功将马献给了齐王。
如此一来,阳殷欠了公孙光一个大人情。阳庆远比公孙光兄弟厉害多了,于是公孙光索性将淳于意托付给了阳殷,让他写信将淳于意引荐给阳庆。
阳庆是个怪人,医术非常高明,却从不医治人;家藏医书非常丰富,却从不展示给自家孩子,也不愿意给自己孩子传授医术。
或许是冥冥中的缘分,这样一个怪脾气之人,却和淳于意一见如故,非常投缘,越看越欢喜。不过,在传授医术给淳于意前,他提了两个条件:
一、绝不能让我的子孙后代知道,你是从我这里学的医术;
二、跟我学习可以,但先把你脑袋中,那些以前学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部清除干净。
面对怪人提出的怪条件,淳于意丝毫没有犹豫,马上答应下来。
在古代社会,缺乏系统教育体系,医学也不例外,知识的传承往往靠师徒间口传心授。医学是一门实践经验非常强的学科,每个传承者经验差异很大,甚至会出现相互矛盾的现象,所以路子太杂乱,反而会形成干扰。
阳庆觉得,要想学精医术,就必须专一,将以前所学的知识全部抛弃,先把自己当作一个医术基础为零的医学素人。
有时候,脑中一片空白之人,方能做到专心致志。
在以后的日子里,阳庆将生平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淳于意,包括相传从黄帝、扁鹊那里传下来的《脉书》(《脉书》在1984年张家山汉简有出土,主要讲经络、针灸等)、《五色诊》(介绍观察患者面色,以判断病情)、《奇咳术》《揆度》《阴阳外变》《药论》《石神》《接阴阳》等医学古籍。
师从阳庆后,第一年,淳于意主要学习望闻问切、针灸、药理学等医学基础知识。在第二年,开始参与临床治疗,积累临床经验,虽然也治愈了一些人,但医术还很肤浅。通过两年的理论学习和临床实践,到了第三年,淳于意医术日益精湛,可以准确判断患者病情,做到手到病除,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
通过三年的学习,淳于意已是一位出色的医生了,向他求医的人也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头有脸的人物,比如齐国官员、王府的内眷等。淳于意在齐国的名气越来越大。
淳于意不但医术精湛,而且有个良好的职业习惯,将每次出诊过程都详细记录在案。直到今天,在史书中,还保留着二十五例病例,如实记录了患者姓名、职位、性别、症状、诊断过程以及治疗结果等。由于病历涉及许多专业术语,比较枯燥,就没必要一一罗列,先简单介绍几例。
齐国有个名叫成的侍御史(比御史大夫低一级的监察官员),约淳于意去看病,患者自称头疼得厉害。
号脉完毕后,淳于意没有立即给出诊断结果,只是说,病人病情比较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叮嘱了几句多休息之类的话,就出来了。
成的弟弟昌觉得有点蹊跷,跟了出来,询问哥哥病情究竟如何。淳于意便直说:“患者得了疽病(即痈疽),病源在肠胃间,五天后会肿胀,再过八天,就会吐脓血而死。”并指出其病因是酗酒后同房引发的。
疽病是一种急性化脓性疾患,病原菌为葡萄球菌,有的生于皮下组织,也有的寄生于内脏,初期只是局部疼痛,但随着肿胀,肿瘤化脓破裂,导致病人死亡。
果如淳于意所言,八天后病人吐脓血而死。
齐王因为自己的小孙子生病后厌食,吃不下饭,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便召淳于意去看病。观察和询问后,淳于意诊断出小孩子系精神焦虑引发气郁,反胃打嗝吐酸水,导致情绪低落,食欲不振。
淳于意当即给患者开了汤药,叮嘱按时服用。过了一天,病人胸中胀气消散,两日后开始进食,三天后痊愈。
没多久,淳于意又被一名叫作循的齐国郎中令叫去看病。
淳于意赶到时,发现房内早已聚集了许多医生。他们一致认为,病人是逆气进入腹腔,都在围着给病人针灸,但根本无法缓解病人的痛苦。
通过观察,淳于意认为,是医生们误诊了,病人得的应该是涌疝,得了这种病,患者会大小便不通。一问,果不然,病人已经三天没有排便了。
淳于意当即开了一剂火剂汤,病人服用后,很快就能大小便,服了两剂后已能排便通畅,三剂后便痊愈了。
至于病因,淳于意诊断出是患者长期憋尿同房,造成尿液回流膀胱,致使无法排便。
一名叫作信的齐国中御府长(负责管理王后钱财衣物等出纳及库藏的官员)出使楚国,经过莒县阳周水时,察觉桥面损坏严重,想拉住辕马,紧急停车,由于缰绳扯得太急,使拉车的马儿受惊,连人带车一起坠入河中。时值严冬,信被浇了个透心凉,受了严重风寒,回家后忽冷忽热,高烧不退,幸亏淳于意及时给他开了驱寒退烧药,他才保住了性命。
再后来,就连宫内眷属也听说了淳于意医术高明,齐国太后因大汗后脱衣小解,导致排便困难,在淳于意的治疗之下得以痊愈。
如果遇到得了不治之症的患者,淳于意会将情况如实告知其亲属,比如齐国章武里有个叫曹山跗的人生病了,找到淳于意。号脉后,淳于意说:“病人生的是肺消瘅,外加寒热病。”当即叮嘱患者家属,已回天乏术,赶紧回去,让病人好吃好喝等死好了。
曹山跗这类病是没法治好的,只能听天由命,但有些病明明可以治好,可是遇到不听医嘱、自找死路的患者,就是神医淳于意也没办法。
齐国的中尉(负责治安的官员)潘满如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小腹疼痛厉害,请淳于意诊疗。号过脉后,淳于意诊断出病因是酒后纵欲过度,告诫他立刻停止同房,否则将有性命之忧。
或许淳于意已料到患者不肯配合治疗,后来他遇到齐国一名叫饶的太仆和一名叫由的内史时,他说道:“中尉要是再这样下去,估计活不过三十天。”
不出所料,潘满如没把医嘱当回事,依然故我,我行我素,结果二十天后尿血不止,一命呜呼。
其他诸侯听闻淳于意医术高明后,也纷纷派人来求医。据淳于意后来回忆,济北王、淄川王(济北、淄川是从齐国分出的小国)就曾请他到自己的藩国去治病。
在济北国,淳于意先后治好了济北王的风寒、王宫侍女的妇科病和济北王奶妈的胸闷,在淄川国治好了淄川王的头疼,以及他的一位美人(嫔妃的称号)的难产。
济北王和淄川王深为淳于意的医术所折服,但总不能将他长留在身边,于是派人到淳于意那里去学医。
济北王派来的是太医高期、王禹,淄川王派来的是太仓马长(淄川国物资储备库马匹管理员)冯信。
高期、王禹是科班出身,济北王派他们来是情理之中。只是冯信作为管理马匹的工作人员,派遣他来,实在出人意料,究竟是淄川国实在无人可派,还是淄川王认为医兽和医人原理相同,就不得而知了。
虽说找淳于意看病的人越来越多,但似乎并没有改善他的生活处境(估计病人多是王室贵胄和官员,赖着不给诊疗费),他依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但是求医者却源源不断,且不说胶西王、济南王等齐地的诸侯,就是赵王、吴王也千里迢迢派人来找淳于意,让他不胜其烦。
这些爷们都骄横跋扈惯了,谁也惹不起,要是硬性拒绝,恐怕招来麻烦不说,说不定还性命难保。于是,淳于意想了个招,将自己户籍挂在邻居名下,不再打理家事,四处游走,在民间看病,挣点零花钱养家糊口。再后来,他干脆跑到杨虚侯刘将闾(齐悼惠王刘肥之子,齐哀王刘襄、朱虚侯刘章的弟弟)的封地躲了起来。
齐王刘则(齐哀王刘襄之子,谥文王),年不满二十,或许是因为吃得太好,又懒得动,年纪轻轻,身体太过肥胖,脂肪积累太多,患上严重的哮喘,还经常头痛,造成视力下降,一看就是严重的高血糖患者。
刘则本打算找淳于意治病,但派去的官吏根本找不到人,只得作罢。在位十四年后,备受病痛折磨的刘则去世。
刘则一生基本抱病卧床,没留下一儿半女。按照惯例,诸侯王没有子嗣,封国当废除,齐国遂并入中央,由朝廷直辖。
或许是考虑到齐悼惠王刘肥诸子的势力庞大,尤其是刘襄、刘章、刘兴居等人在文帝上位过程中发挥过至关重要的作用,齐国被取消后不到一年,文帝又将齐国一分为七,分封给刘肥诸子,以杨虚侯刘将闾为齐王,即为后来的齐孝王。
淳于意在刘将闾的封地内时,还曾一度跟随他到过长安,在长安近郊的安陵一带为人治过病。
在那些年里,作为五个女儿的父亲,淳于意一方面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冒着非法行医的风险,在民间替人治病;一面又要躲避诸侯和达官贵人的纠缠,日子过得非常艰辛。
行医从来就是高风险,没有人能保证百分百药到病除,难免出现医疗纠纷,即使是神医淳于意也承认,自己的诊断无法做到绝对准确。
但是病人和患者家属可不这么想。
人一旦生了病,思维方式就变得跟正常人不一样,在问题认知上出现偏差,在患者看来,医生就该无所不能。我把个人性命安危交到你手里,你就得负责到底。只是他们忘了,医生并非神仙临凡,其实医生跟一般人一样,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只是所从事的职业不同罢了。
绝大多数患者可不这么想,在其他行业出现失误,也许可以理解,但他们对医生相当苛刻,虽说这种心情可以理解,毕竟医疗治病关系人命,生死大事,完全寄托于医生之手。只是,谁又能完全没有医疗失误呢?
医患关系自古以来就是个难以破解的难题。淳于意有意躲避,不给权贵看病。
这就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态度问题。
再后来,淳于意被任命为齐国太仓令,成了官员后,公务缠身,更难腾出手来替人治病,自然得罪了不少高官和有权有势之人。
他们决定狠狠整治一下淳于意。
但是,淳于意为官清廉,要找个职务犯罪的证据实在困难。要是从他兼职医生身份入手,原本是个不错的突破口,只是医疗治病专业性实在太强,一般外行人很难从技术角度找到把柄,再说古代社会,根本没有医疗事故鉴定机构,那么,怎么办?
不难,不难,在有着博大精深的官场厚黑学积淀的国度里,想要整人,办法多的是。政治问题可以用经济手段解决,经济问题可以用政治手段处理,专业问题就用法律手段来整治!
这帮人很快找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罪证:淳于意私下交游诸侯!
为防止诸侯相互串通对抗朝廷,汉朝朝廷严禁诸侯私自接触,各个诸侯国的民众更是不得擅自到处游走,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这也是淳于意一再拒绝赵王、吴王、胶西王等诸侯王邀请的原因,对由此引发的法律后果,他是很清楚的。
一旦朝廷追查起来,这些诸侯王们可以有十万个理由开脱,倒霉的恐怕就是淳于意了。
但是,在这些诸侯王面前,他太弱小了,总有被官吏堵在家门口,无路可逃的时候,只得给济北王等人治病。
这就等于坐实了指控,他私自越境,结交诸侯的罪名是逃不了的。
修法事件
文帝前元十三年(公元前167年)夏,淳于意被免去官职后下狱。
太仓令是诸侯国的重要职位,像这样的官员被罢免治罪,必须报备朝廷。长安方面一听,淳于意竟然私下到处窜动,与不少诸侯来往,感到事态严重。
对诸侯私下结交外臣,朝廷方面历来非常警惕,不由得怀疑,淳于意如此活跃,在打着治病救人的幌子背后,是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朝廷不敢大意,立即下诏给齐国,要求将淳于意押送到长安来。
按照汉律,交游诸侯罪名坐实,将处以肉刑。这意味着淳于意到长安后,下半辈子将会沦为废人。
淳于意上路那天,临淄街头人山人海,人们都赶来围观这位神医太仓令沦为囚犯后的模样。
淳于意的五个女儿也来给父亲送行。家里突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女儿们像天塌了一般,连哭带喊,凄凄切切,好不心酸。
淳于意本来心情就很差,再被女儿们一通哭闹,搅得更加心烦意乱,不由得骂道:“哭,就知道哭!生了你们一帮黄毛丫头,却没有一个儿子,关键时刻一点用都没有,哭有什么用!”
父亲的一顿训斥,深深刺痛了小女儿缇萦的心,她当即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让父亲免受肉刑的折磨。押送淳于意的队伍上路后,她一路跟随押送队伍,一直追到了长安。
缇萦是看出来了,父亲的罪名已经坐实,想要推翻,根本不可能,如今能做的就是主动认罪,争取宽大处理。能够改变父亲罪刑的只有一人,就是当今天子。到了长安后,缇萦主动上书文帝,信的内容相当感人:
我父亲作为朝廷官吏,齐国当地人民都交口称赞他为官廉洁公正,现在因犯法被判刑。我感到非常痛心,人一旦被处死就不能重生,受刑致残的人,就算想改过自新,再也无法康复。我情愿没入官府做奴婢,来赎父亲的罪,好让父亲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一名犯人的子女,想把书信转交到皇帝手里,简直比登天还难,我们不知道缇萦这位小女孩用了什么手段,通过层层官吏之手,将书信送到皇帝手中。总之,奇迹发生了,她的书信被成功送到了文帝手里。
缇萦质朴的话语打动了皇帝,因为文帝本人至孝,虽然他们地位悬殊,但人对亲人的感情都是相同的。
不过,就算是天子也不是万能的,不能因为一个人上书,就随意更改判决。退一步讲,就算文帝动用皇帝特赦权,赦免了淳于意,那么以后呢,再出现淳于意这样的案子怎么办?
如果人人都效仿缇萦伏阙上书,又如何处理?
特赦权必须慎用,一旦滥用,无疑是纵容犯罪,后患无穷。
地位决定高度,文帝的位置决定了他做事决不能单靠一时冲动,凭借个人感情用事。
所以,法律问题还需要法律来解决。
至文帝时,汉朝建立已二十多年,但法律制度依然深受秦律影响,秦法中的许多苛法酷刑都保留了下来。
高祖虽提出过约法三章,废除秦朝苛法,但在实际的操作中,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在楚汉之争及削平异姓诸侯王的战争中,高祖常年在外作战,留萧何坐镇关中。
萧何曾经做过秦朝底层司法管理官员,工作经验告诉他,约法三章肯定无法应对纷繁复杂的现实社会,更何况此时秦朝刚刚灭亡,在民间潜伏着各种前朝失势者,他们随时会伺机而动,利用法律漏洞钻空子。
政治口号不妨说得漂亮一些,但手中的大棒要时刻高高举着。
萧何在秦律基础上草拟出《九章律》。《九章律》包含盗律、贼律、囚律、捕律、杂律、具律、户律、兴律、厩律九篇,基本涵盖了社会的方方面面,在汉朝四百年历史中产生了深远影响。
1983年底至1984年初,在湖北江陵张家山发现一座汉初墓葬,墓穴内有大量陪葬书简。书简内容非常丰富驳杂,涵盖法律条文、医学典籍(其中就有淳于意研读过的《脉书》)等,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墓葬中出土了吕后二年颁布的《二年律令》,这是研究汉初法律变迁的第一手资料。
从《二年律令》中不难看出,汉初的法律依然非常苛虐,许多秦律的苛法都原封不动保留下来了。
不过,相比秦朝,汉朝的法律总体上有些进步,比如惠帝时废除挟书律(此法最早可以追溯到商鞅时期,严禁民众私自藏书,典型的愚民法律)、高后元年废除妖言罪(在社会上散布谣言)、三族罪(即将涉罪之人自身家族,以及父族、母族三族之人全部杀掉)等。当然,这些公开宣示,不见得如实执行下去,实际上,纵观两汉,为了实际政治斗争需要,妖言罪一直存在。
文帝即位时,离秦亡不远,社会上对苛政的厌恶之情仍在蔓延,加上他本人处于弱势,所以他推崇黄老思想,为政低调内敛。处理案件时,基本能遵守法律,这一点可从他一再尊重廷尉张释之的判决就可以看得出来。
秦律中,有许多不人道的法律,其中有一项为商鞅变法时推出的连坐法,就是一人犯罪,全家遭殃。凡家中父母妻儿老小,全受到牵连,一个都逃不掉。
这种恶法实在残忍,许许多多无辜之人,根本没做任何错事,就因受到牵连而被送入大牢。
法律的根本原则应该是惩罚坏人,打击罪犯,保护善良和无辜者。很明显,连坐法违背了这一原则。
文帝觉得连坐法再执行下去,无疑会让更多无辜者蒙冤,实在不公平、不人道,所以他即位第二年,便提出废除连坐法。
谁承想,他一提出这个想法,就遭到了左右丞相周勃和陈平的反对。
周勃与陈平都是从秦朝过来的人,身上难免留有旧时代的思想烙印。他们认为连坐法可以震慑罪犯,好让那些潜在的犯罪分子在犯法之前,好好掂量一番,连坐法已经实行很久了,还是维持原样最好。
这种逻辑实在无法让人信服,因为谬论即使存在了一万年,也成不了真理。
在寻常具体政务上,文帝多看这些老臣脸色行事,事事照顾他们的情绪。但在事关国家法律典章这样的大是大非问题上,他决定不退让,冷冷回复说:
“我听说,法律公正,百姓就会谨慎守法,受到惩罚也会乐于遵从。官员在管理百姓时,要用善念引导民众,而不是用恶法惩处他们,如果执意如此做,那么就是用法律手段迫害民众。我不觉得连坐法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你们还是再斟酌斟酌吧。”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周勃和陈平语塞了。
碰了钉子后,他们开始觉察到,这个年轻皇帝不是靠摆出老资格,凭借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毕竟都是官场老油条了,还等什么呢?赶紧转舵,识趣地顺从上意才是上上策。二人赶紧回话:“臣等见识短浅,不如陛下看问题看得那么远,陛下使有罪之人免除拘捕之苦,不让无辜之人受到牵连,天下苍生有幸,蒙受陛下如此大恩,臣等奉诏,请彻底废除拘捕法、连坐法。”
看到这里,你有没有被深深地感动,是否掬了一把清泪?深为大汉数以万计的民众感到庆幸,他们遇到了一位前所未有的仁慈明君。
如果真的如此,那么你就想得太简单了。
不错,相对秦始皇父子,文帝是个富有同情心的皇帝,他处处谨慎,不喜欢搞好大喜功之举。总体来说,是个不错的人。
但别忘了,他的首要身份是皇帝,绝不能简单地将他看作一个善良的好人。历史一再证实,一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不见得就能做一个好皇帝,一个好皇帝也不见得就是个好人。
一个人,无论个人品行好坏,一旦坐在皇帝宝座上,他的所思所想,首先考虑的就是如何维持江山稳定,如何将位子传给子孙万代。至于其他的一切,包括法律等,都只不过是他手中的工具而已,既可以是打击对手的有力武器,也可以是笼络民心的手段。
至于如何运用,那就要看政治需要了。
因此,不难理解,同样是汉文帝,在文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78年)时,他可以与权臣们的阻力抗争,力行废除连坐法。但十四年后,在后元元年(公元前163年),他又以诛杀三族手段处置了新垣平。
因为,不这么做,不足以洗刷文帝受到愚弄带来的耻辱;不这么做,不足以平息这桩政治丑闻;不这么做,不足以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说白了,文帝就是要用新垣平及其族人的血,制造寒蝉效应,此事到此为止,决不允许人们再讨论,就当此事从来没发生过。
不过缇萦上书救父时,文帝展现给世人的面目,依然是仁慈之君,因为新垣平事件要在三年以后才发生,他暂时还没有露出权力的獠牙。
有了以前废除连坐法的经验,文帝已经轻车熟路了,他下诏,命令相关部门废除肉刑。
修改、废除法律毕竟是大事,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该开的会还是要开。
为了做足姿态,文帝在诏书中写道:
听说古时候有虞氏(指舜)时期,犯罪之后,就在人犯的帽子和服饰上画上不同的图案,来表明他犯罪的程度。就算如此轻微的处罚,也没人犯罪,那是多么美好的时代啊。如今刑法中,保留三种肉刑(黥刑、劓刑、刖刑),但犯罪率依然居高不下,这是为什么?难道是我的德行浅薄,对百姓教化不够?想想我就很惭愧,现在许多人犯了罪,根本得不到改正的机会,我实在很同情他们。肉刑会让一个人的肢体终身残缺,无法复原,这样的刑法是多么残酷,是多么不人道!我命令从现在起废除肉刑,用其他办法替代惩罚,只要犯罪后不逃亡,服刑年满后就地释放,恢复自由身。
同样是废除法律,但这一次与上次废除连坐法相比,文帝说话的语气有点不一样了。
因为,此时周勃、陈平等政治强人基本都已不在了,对继任的丞相张苍、御史大夫冯敬,文帝说话就没必要那么客气了。
张苍和冯敬也没有反驳皇帝诏令的勇气,他们知道,文帝这不是跟他们商讨废除肉刑的可行性,而是要他们拿出替代肉刑的方案来。经过一番讨论后,张苍和冯敬拿出了一个替代方案,主要内容包括:
一、原判处黥刑的,改判为髡钳后去服城旦刑、舂刑,即本来是脸上刺字的,改判为剃掉头发,戴上铁项圈,罚去做修城墙和替公家舂米等苦役;
二、原判为劓刑的,改为笞三百,即本来是割掉鼻子的,改判为打三百板子;
三、原应判处斩左脚的,改为打五百板子;
四、原判处剁掉右脚的,杀人后主动自首、受贿及枉法之人、监守自盗,以及本已判刑,但又重犯罪,一律弃市(在街头公开斩首);
五、犯人若被判城旦刑和舂刑,刑满三年后,改为服鬼薪白粲刑一年,即本来罚为无期徒刑,一辈子替朝廷修城墙、戍边和舂米,现在改革修订后,修城墙满三年后,男犯派去深山砍柴(祭祀鬼神放火,要用柴火),女犯派去筛选清洗米(祭祀鬼神用米),期限是一年;
六、服鬼薪白粲刑一年后,服隶臣、隶妾刑一年,免为庶人,即砍柴淘米苦役干完一年后,再到官府做一年奴婢,才释放为平民;
七、若原本判处为服隶臣、隶妾刑的,改为服役两年后,男犯再服为司寇刑(剥夺自由,协助捕盗、运输等苦役),女犯改为如司寇刑(就是类似司寇刑),一年后释放。
法律修改案报上去后,文帝当即写了一个大大的“可”字,宣布批准。
这次刑法修改案最大受惠者无疑是淳于意。修改案公布后不久,他即被释放,回家后根据文帝的要求,给皇帝写了一份供述词,详细介绍了他多年的行医过程,为后世留下了一份宝贵的医学资料。
故事看上去似乎很圆满,孝女救父,孝心感动仁君,释放名医,并举一反三,借此机会,修改了秦朝以来摧残人性的肉刑制度。后世史书中,对这一段大书特书,以此作为佐证,来树立文帝仁义之君的高大形象。
然而,如果仔细文帝批准的那份由张苍和冯敬提供的法律修改案,就会发现有点不对劲。
从表面上看,废除了黥刑、劓刑、刖刑等灭绝人性的酷刑,并规定了徒刑的期限,毫无疑问有着进步意义,但大汉法律由此变得更加宽松和人性化了吗?答案是否定的。
就劓刑、刖刑改为笞刑来说,处以劓刑、刖刑后,如避免伤口感染,除了造成身体残疾外,起码可以保住命,但一个人被打三五百板子后,很少有能活下来的。更有斩右足改为直接砍头,若说是减刑,还不如说是直接给了个痛快而已。
种种迹象说明,文帝的这次刑法改革,不但没有减轻犯人的惩罚,反而是轻罪重判,以至于许多本来可以活下来的人,死于板子之下,就是侥幸活下来的,也落下了终身残疾。
这哪里是减刑的善举?分明是以轻罚的名义变相杀人!
正义,有多少罪恶都是在披着你的外衣!
历史的真相,总是这样令人不忍卒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