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瞬间
1849年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临刑前一分钟获得沙皇特赦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是茨威格最为推崇的家。早在1920年,他就出版了著名的传记作品《三大师》,对19世纪三位最为重要的家巴尔扎克、狄更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进行了细致的分析,认为他们通过各自大量的人物形象“如此统一地展示出一个生活法则、一个人生观,以至借助它而成为世界的一种新的形式。”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领域。“巴尔扎克是社会的世界,狄更斯是家庭的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关于‘一’和‘万有’的世界。”而在《三大师》中,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着墨最多,他曾在给黑塞的信中说,这部分传记凝聚了他三年的劳动和心血。
到了1927年,当茨威格出版《人类群星闪耀时》之际,在最初撰写的5个故事里,他又想起了自己最为推崇的家。他认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跌宕起伏的一生中,对于其艺术成就而言,最为关键的时刻就应该是1849年12月22日。此前,陀思妥耶夫斯基正经历着人生的第一次高潮,他的《穷人》等创作得到了别林斯基与涅克拉索夫的推崇,而成为俄罗斯文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但是命运却跟他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1849年2月,28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只不过参与了一些情绪比较激昂的同学的讨论,就被夸大为参与了空想社会主义者彼得拉舍夫斯基的阴谋活动,遭到逮捕并被褫夺贵族身份,后又被判处死刑。
1849年12月22日,他们被带到圣彼得堡的谢苗诺夫斯基广场执行枪决。命运把他推进了一个新的瞬间。“这是一个极为狭小又极为丰富的瞬间,这是死亡与生命伸长嘴唇进行狂吻的一个无限的瞬间。”士兵们已在枪膛里推上子弹,只等开枪的命令了。“于是他的全部命运就被压缩进那么一瞬间的等待中,无限的绝望和无限的生活贪欲都被压缩进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时间里。”不料就在这刹那之间,一个军官骑着快马,一面挥着白布一面横穿广场疾驰而来,宣读了沙皇尼古拉一世的圣谕,他被改为流放西伯利亚。
他的这一经历无疑是他一生创作和思想的转折点,他从文坛新星跌进了无底的深渊。终日与罪犯为伍,人生的苦难与个人的命运紧紧抓住了作家的心,从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不再寻求主人公与现实世界的关系,而是从一开始就准备超越自身,进入无限。“他们要在自身中感觉到永恒和无限,把人间世界抛在一边。他们既不要学会生活,也不要征服生活。他们只需要感觉到生活是赤裸裸的,只需要感觉到生活是存在的极度兴奋。”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才会有人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作是存在主义的先驱。这一切都源于那个最关键的时刻——刑场。
深夜里,他们把他从睡梦中拽醒,地牢里,只听见军刀的声音,生硬的命令;影影绰绰幽灵似的晃动着令人恐怖的黑影。他们推着他朝前走,长长的过道又深又暗,又暗又深。铁门闩发出尖厉的声响,铁车门里锒铛铿锵;他霎时感觉到天空和冰凉的空气。一辆马车已在那里等候,仿似一座滚动的墓室,他被急急忙忙推进了车厢。身旁是九个同志,全都戴着脚镣手铐,一个个默不作声,脸色苍白;无人说话,因为谁都清楚,这辆车要把他们送往何方,只觉得自己的生命正维系在脚底下滚滚车轮的轮辐上。吱嘎吱嘎的马车已停住,车门发出刺耳的声响打开;一角昏暗的世界用蒙眬困倦的目光从打开的栅栏凝望着他们。房屋围着广场形成四方形,一层冰霜覆盖着低矮、肮脏的屋顶,广场上到处都是积雪,到处都是黑影。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刑场,只是在金色的教堂周围黎明投来清冷的好似淌着鲜血的红光。他们默默地排列在一起。一名少尉前来宣读判词:因武装谋反处以死刑,死刑!死这个词犹如一块巨石掉进静寂的冰面,砰然巨响仿佛要把什么东西击得粉碎,然后是空虚的回声消逝在这冰冷的、黎明的、寂静的无声坟茔之中。他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像做梦,只知道自己现在要告别人生。一个士兵走到他的跟前,不声不响地给他披上一件飘动着的白色死囚衣衫。他向同伴们做最后的诀别,用的是热烈的目光、无声的呼喊,牧师神情严肃地给他递上十字架,一边示意,他吻了吻上面的耶稣受难像;接着,他们一共十人,三人一组,被捆绑在各自的刑柱上。一个哥萨克士兵快步上前,要给他蒙上对着步枪的双眼。这时他赶紧用目光贪婪地望着蒙蒙天色所展示的一角小小世界——他知道:这是永眠前的最后一眼。他看到教堂在晨曦中红光四射:好像为了天国的最后晚餐神圣的朝霞染红了教堂外观。他望着教堂,突然有一股幸福的感觉仿佛看到了在死的后面是神的生活……这时他们已蒙住了他的眼睛,只觉一片漆黑。可是在他心中热血开始翻腾。眼前像多棱镜似的变幻生活的形象从热血中纷纷浮现。他觉得,这临死的一秒钟又把一切往事冲上他的心头:整个一生又像一幅幅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孤独、无趣、单调的童年,父母、兄长、妻子,三段友谊,两杯欢乐,一场富贵梦,一堆屈辱;逝去的青春时代恰似画卷顺着血管急遽地展开。在他们将他绑上刑柱那一秒钟以前,他内心深处还一直感觉到自己完全存在。只是现在,思念才把自己沉重的黑影占据他的灵魂。这时,他觉得有个人向他走来,那是可怕的、不声不响的脚步,走得很近很近,只觉得那人用手按在他的心口,心越跳越弱……越跳越弱……甚至不再跳动——再过一分钟——心脏也就永息。哥萨克士兵们,在对面排成射击的队形……背枪的皮带甩到一边……推上子弹……急促的鼓点要将空气震碎。而这一秒钟却长似千年。突然,一声长喊:住手!一名军官走上前,把手中的白纸一闪,他那清晰响亮的声音划破静候的沉寂:沙皇圣意,仁慈为怀,撤销原判,改成发配。这些话听上去有点蹊跷:他无法想出其中的奥妙,但血管里的血又变得鲜红,开始流动,开始轻轻歌唱。死神,迟疑着爬出了已经发僵的四肢关节,蒙住的双眼虽然还觉得一片黑暗,但已感到永远的光明正在迎来。执行官默默地替他解开绑绳,双手从他灼痛的太阳穴上撕下白色的绷带恰似撕下皴裂的白桦树皮。两眼好像刚刚从墓穴出来,恍恍惚惚,只觉得光亮刺目,视线游移,迷迷糊糊重新见到了这个已经要永别的世界。这时他又看见刚才那座教堂上的金色屋顶,在升起的朝阳中神秘地发出红光。朝霞红似成熟的玫瑰好像带着虔诚的祈祷攀缘教堂屋顶。闪烁发亮的耶稣塑像,一只曾钉在十字架上的手,宛如一把神圣的剑,高高直指红艳艳的云端。仿佛就在这教堂上方,上帝的殿堂在辉煌的曙光中升起。光的巨流把彩霞的波浪涌向乐声缠绕的九天。一团团雾霭滚滚升起,好像带走了压在世间的全部黑暗,融入神的黎明光辉。仿佛有无数的声音从深渊冲向霄汉,成千人在一起悲诉。他好像平生第一次听到人间的全部苦难,悲诉自己不堪痛苦的哀号,越过大地,疾呼苍天。他听到的是弱小者们的声音:以身相许错了的妇女们的声音、自嘲自叹的妓女们的声音、始终受人欺凌者的内心怨怒声、从来没有笑容的孤独者的悲哀声,他听到的是孩子们的抽噎声、哭诉声、那些被偷偷诱奸的弱女子的悲怆叫喊声。他听到了一切被遗弃、被侮辱、麻木不仁、受苦受难者的声音,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殉难者的声音,他听到他们的声音,以高亢的音调,冲上寥廓的苍穹。而他仿佛看见只有痛苦向上帝飘然飞去,幸运极少的沉重生活依然把他们拽留在地。然而,在倾诉地上苦难的齐声哀号阵阵袭击下,无垠的天空已愈来愈亮;他知道,上帝将会听到他们所有人的声音,他的天空中已响起慈悲之声!上帝不会审判可怜的人,只有无垠的怜悯永照他的天庭。人间处处是瘟疫、战争、死亡、饥馑,于是这个死里得生的人竟觉得受苦受难倒是乐事,而幸运却成了痛苦。闪闪的发光天使已降临大地,把痛苦中产生的圣洁之爱的光辉,深深地照亮大地的正在寒战的心扉。这使他好像跌倒似的,跪下双膝。他这才真切地感觉充满苦难的整个世界。他的身体在哆嗦,满口白沫,面部抽搐,幸福的泪水滴湿了死囚服。因为他感到,只有在触到了死神苦涩的嘴唇之后,他的心才感受到生的甜蜜。他的灵魂渴望着去受刑和受折磨,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秒钟里的他,正如千年前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在同死神痛苦地一吻之后,又不得不为受难去爱生活。士兵们把他从刑柱上拉开。他的脸苍白得像死人一般。他们粗暴地把他推回到囚犯的行列。他深深地陷入沉思因而目光奇异,在他抽搐的双唇旁挂着一丝卡拉马佐夫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