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地郊外官道旁,一间简陋的小屋内,灯火如豆,摇曳在几个人的脸上,幢幢如同鬼魅。屋外秋风呼啸,撕扯起长长的哨音,更平添了几许凄凉和杀气。
“公子,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一个沙哑的声音打破僵硬的寂静。
坐在灯影正中间的,正是刚刚逃脱了死亡的重耳。自从到蒲地后,强烈的不安让他不得不假想某些危险。他在自己的宫殿内和这个城墙下的小院中,都开凿了地道。小院的地道口设在树林中堆积的落叶下,被厚厚的落叶遮掩着,即使有人走在上边,也发现不了。从这个地道可以穿过城墙,直接来到城外。而知道这个出口的,也只有他和狐毛、狐偃。所以他们三人连同几名侍卫,在勃鞮严密坚守院落的时候,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城外的这个小屋内。
暂时躲过了被宰杀的命运,并不意味着就平安了。只要身在晋国境内,时刻都有丢命的危险。重耳凝视着跳动的灯火,嗓音也有些沙哑: “目前要想不死,唯一的出路就是逃亡,逃到他国躲避一时。只是,到哪个国家去合适呢?”
狐毛想一想说:“虽说国事不尽如人意,但晋国毕竟幅员辽阔,是个大国,为周围小国所惧怕。要是随意去个国家避难,到时候晋国发兵要人,小国不得不屈服,倒霉的仍然是咱们。何去何从还是要慎重考虑清楚。”见大家满腹忧虑地点头,沉默片刻,狐偃忽然拍着大腿叫嚷:“有了!紧邻晋国的翟国,其国君向来仰慕公子的为人。公子这些年在蒲地,与翟国互通有无,帮过他们不少忙。加上翟国国君熟悉晋国内部纷争,知道晋国将来的希望在公子身上,必然不惧怕晋国的威压,公子性命之忧可以暂时消除了。”
重耳点点头,这个分析不无道理。他霍地站起身,带起的风把如豆的灯火一下子扇灭了。“事不宜迟,赶紧出发!”
另一处的公子夷吾,命运同样多舛,也同样幸运。当贾华率领兵马赶赴屈地的时候,朝廷重臣郤芮最先得到消息,郤芮有两个最要好的朋友分别是虢射和吕甥。而虢射恰恰是公子夷吾的舅舅。他们三人合计一番,立刻动身赶往屈地,赶在贾华的兵马前边,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夷吾。
夷吾和重耳的想法并不一样,他在宫中从小到大,上边有哥哥,下边有弟弟,未曾承担过什么风雨责任,他既不像重耳那样厚重诚恳,也不像太子申生那样对父母百依百顺,他自小便以自己为中心,属于自己的东西,从不把半点让给别人;不属于自己的,则想尽办法归为己有,性情吝啬而贪多。听说父亲派兵来捉拿自己,那和等待斩杀有什么区别?他立即紧急调动屈地所有兵马,加紧城池防守,做好战前准备。
有惊无险的是,贾华和虢射等人的关系很好,对夷吾也并无多少恶意,并且还怀着对朝廷争斗观望的心理。他带兵来到屈地城下时,并没有发动什么猛烈的进攻,而是派心腹将校告诉夷吾,让他尽快出逃避难,不然的话,主君派后继兵力赶来,屈地是抵挡不住的。夷吾当然知道这是实情,他赶忙和郤芮等人商议。以夷吾的意思,重耳既然逃难到了翟国,说明那里比较安全,大家干脆也跟着去翟国好了。
这些人当中,数郤芮的年纪最大,他沉吟片刻,摇摇头说:“这样不好。主君之所以捉拿公子,正是听信了骊姬的话,说你们几位公子与太子合谋造反。现在重耳逃到翟国,公子你随后也跟了去,在外人看来,分明是早就串通好了的。这样,不是合谋也是合谋了,将来在主君面前更说不清楚,对国人也不好交代。” 见夷吾神色顿时有些沮丧,郤芮很有把握地接着说:“以老臣看,我们不如逃到梁国去。那里距离秦国很近,晋国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发兵要人。而且秦国是强国,又和晋国有婚姻关系,公子姐姐现在是秦国国君夫人,将来主君百年之后,公子可以借助秦国的力量,返回国内成为国君,再好不过了。”
大家都觉得这个想法好。夷吾听说将来有可能成为国君,更是兴奋,立刻同意。当天夜里,夷吾他们跑出城去,向梁国方向疾奔。等他们跑出去两三个时辰之后,贾华才假装发觉,呐喊着追赶一程,最终也没见到人影,匆匆收兵回去复命了。
贾华回到都城绛城的同时,勃鞮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晋献公怒气冲冲,指着两人的鼻子大骂:“兵分两路,结果一个都没抓回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见身旁的骊姬满脸不悦,晋献公更加生气,呵斥着要把两人拉出去斩了。幸亏勃鞮和贾华都很机灵,他们一面叩头求饶,一边信誓旦旦地请求带兵讨伐翟国和梁国,把两个公子给要回来,将功赎罪。
晋献公本来也没打算非要杀掉他俩,不过是讨骊姬喜欢罢了。当即点头应允勃鞮率兵去翟国施压,要回重耳。至于梁国,晋献公果然如郤芮所分析的,唯恐得罪了秦国,引起大的纷争,暂时不了了之。
好在骊姬听说要继续捉拿重耳,立刻高兴起来,她贴在晋献公耳畔说:“主君英明。夷吾这孩子,臣妾觉得并没多大出息,喜欢贪个小便宜,让他逍遥去吧。倒是重耳,表面上倒挺忠厚老实,其实肚子里乾坤大着呢!臣妾听说,朝堂上大半臣子,都受过重耳的拉拢,都在心里念叨着重耳呢。若是不把重耳抓回来,不但主君时时要受其造反的害,就是以后等奚齐做了国君,也大不稳当呢!”见晋献公连连点头,骊姬甩动袖子对勃鞮笑笑:“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重耳抓回来后,主君自然会重重赏你。要是拿不回人来,哼,你就死到外边吧!”
勃鞮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垂头丧气地退出大殿。
重耳来到翟国已经几天了。
虽然翟国国君对自己确实不错,招待得很热情,也满口保证不会向晋献公屈服,确保他们几个人的安全,但重耳总是不能安心,他时刻担心着父亲身边的骊姬,这个女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下一步是否会怂恿父亲发兵向翟国施压,要对他们兄弟赶尽杀绝呢?为此,重耳养成了一个习惯,总是时不时地登上城头,向远处眺望。至于眺望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天一大清早,重耳便和狐毛、狐偃两兄弟站在了城头之上。重耳昨夜显然没有睡好,脸色泛青,哈欠连天。狐毛不安地看看重耳,话语里透着关切,也有几分担忧:“公子,怎么,心里不大安稳?”
重耳并不掩饰,点点头:“暂时少了性命之忧,许多心思就开始活动起来了。你说,咱们寄居在这里,何时是个尽头?接下来该做什么?
唉,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一家之计在于和,一生之计在于勤。可惜我年岁渐大,春日寅时都已过去,如今是家不和,想勤却不知从何做起。身处尴尬,身处尴尬啊!”
狐毛知道重耳自小虽然忠厚善良,但却是个素有大志向的人,当然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想一想刚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忽然狐偃惊叫起来:“看,那是什么?”
大家一惊,忙伸长脖子向城下张望。正对着城门的官道上,一团烟尘急速滚动而来,看不清烟尘中包裹的是什么。重耳心头突然颤动了一下。骊姬果然不肯罢休,派兵马来要人了!但他随即又摇了摇头,看样子来人并不是很多,莫非先派了使者来讲道理?那么,满口答应保护他们的翟国国君会真的不屈服威压吗?如果出现意外,自己这些人该怎么办?
重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嗓子干涩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烟尘很快接近城门,两辆破旧的马车终于映入众人视线。马车后边,还跟着几个人,虽然站在远处,也能看得出,这帮人破衣烂衫,憔悴疲惫,分明是一群逃难的百姓。众人长舒口气,重新把心放回肚里。“真正成了树叶掉下来怕砸破头,诚惶诚恐了。一群难民就把我们吓成这样!”重耳苦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狐偃眼尖,那群人刚走到城门下边时,狐偃忽然惊叫着指指点点:“咦,怪了,你们看,车上那人怎么和赵大人如此相像!哎呀,简直就是一个人!”
重耳和狐毛好奇地朝下观望。果然,前边马车上站立着一位中年汉子,青灰色长袍,腰身挺直,面色清瘦,矍铄而干练。“哎呀,不是像,此人绝对就是赵衰赵大人!”重耳手扶墙头青砖,跳着脚喊叫,看情形几乎要跳下去。狐毛和狐偃也看清楚了,来人正是赵衰!
赵衰是晋国重臣赵威的弟弟,现在担任着晋国大夫。和赵衰在一起的,有胥臣、魏犨、狐射姑、介子推、颠颉和先轸等人。对于他们,重耳当然再熟悉不过了,当初在都城做公子时,他们都是很能谈得来的好朋友。大家每日聚在一处,谈论各国发生的事情,评论天下诸侯的得失,探讨周朝将来的走势,指点江山,彼此都很尽兴,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自从被分派到蒲地之后,在朝堂的时间很少了,又唯恐惹得骊姬猜忌,大家也就如浮萍飘散,分多聚少了。每当心思闲暇的时候,重耳总是忍不住要怀念昔时挚友相聚的日子。可是,让重耳疑惑不解的是,他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莫非,朝廷上发生了什么更为不测的事情?
城下的人并没有看见他们,马车在城门前停下。自从重耳一行来到翟国,为了防止晋军袭击,翟国都城经常是关闭的。赵衰站在车上高喊:“喂,守城的兄弟,我们是晋国公子重耳的好朋友,特意来投奔他的,快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喊了两遍,守城士卒仍不敢轻易相信。重耳见状,忙走下城头。
士卒们认得重耳,赶紧施礼。重耳对一个领队模样的将校说:“外边的确实是我朋友,他们手无寸铁,后边也没带什么人马,应该没有危险。
放他们进来吧。”
晋国公子是国君的座上客,这点所有翟国臣民都知道,士卒们当然唯唯遵命。当赵衰他们跌跌撞撞进到城内后,看见站在他们面前的竟然就是重耳,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赵衰使劲揉了揉被风沙迷住了的眼睛,最先惊呼:“啊,公子,真是你吗?”
赵衰身后的众人立刻围拢过来,把重耳围在中间,纷乱中互相拉着手,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重耳把他们挨个看看,赵衰衣衫单薄,精神却格外旺盛。胥臣双目炯炯,正热切地盯着自己。魏犨还是和过去一样,憨憨厚厚,大大咧咧,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介子推身形依旧那样飘逸,文弱书生气息中透着些许豪爽和潇洒。先轸给自己的感觉还是老成持重,让人心生依靠。颠颉比先前黑瘦了许多,但表情激动,似乎是欲言又止。大家对视许久,重耳终于抖动着嗓音问: “你们,你们这是……”
“哎呀,公子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魏犨终于忍不住了,大呼小叫地说,“我们这些人和公子是什么交情?你在外边漂泊,我们哪里能放心得下?就跟过来了,大家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是啊,是啊。”一打开话匣子,众人七嘴八舌地吵开了, “这几年大家碍于朝堂耳目,都没能聚在一处畅谈,真把人憋坏了。这不,往后可有机会谈天说地啦!”
重耳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嗓音沙哑地说:“诸位,重耳如今是落难之人,自身性命尚难以保全,怎敢拖累了大家?你们都是我晋国朝堂重臣,放着丰衣足食的安逸日子不过,何苦前来?”
“公子说这话就太小瞧我们了。” 介子推含笑走上前一步, “乐莫乐兮心相知,悲莫悲兮伤别离。我们与公子引为知己,早就在心里准备好与公子生死与共。这些年来,公子在蒲地驻守,我们身为臣子,不能擅离职守前去探望,已经是深以为憾了。如今公子独身在外,没有职位,我们当然也就不再顾忌什么,这才舍弃官职赶来相聚。这下好了,乐有了,悲没了,不是挺好嘛!”
“是呀,是呀!”众人再一次热烈地随声附和。
重耳感觉鼻子一酸,慌忙低下头去,免得他们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
安顿下来后,当天晚上,众人齐聚重耳临时居住的馆舍中,大家畅所欲言,放开肚皮豪饮,兴致格外高涨。重耳手握酒杯站起身,跳跃的烛光映在他的瞳孔上,双瞳分外分明,如同四团燃烧的火焰。他深有感触的目光扫视过每个人:“重耳何德何能,劳各位千里跋涉。想我自小就喜爱豪杰之士,十七岁时便把狐偃大夫当做父辈,随时请教。
把赵衰当做老师,时时蒙受教诲。把狐射姑当成兄长,言听计从。把介子推看做知己,常常感念不忘。还有魏犨你们,都是我须臾不能释怀的知己啊!只是重耳不幸生于君王之家,琐事繁杂且凶险莫测,不但不能与诸位优游江湖,反倒连累大家,实在不安呀!”
赵衰连喝几大樽酒,枯瘦的脸上泛起红晕,他一把拉重耳坐下:“公子以后再不用说这些。什么连累不连累,得失荣辱总在天,机关算尽也枉然。顺天行事,只要心里高兴,就是好日子,不一定非得享受什么荣华俸禄!所以说,不是公子连累了我们,是公子成全了我们大家。往后,我们生死一处,患难与共,何等的痛快!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一片欢呼,酒樽碰撞得乒乓作响。
魏犨趁着酒劲,脸红脖子粗地叫嚷:“哼,有道是家凭长子,国凭大臣。公子忠厚贤能,朝堂内外没有不夸赞仰慕的。要是公子愿意,咱们在翟国借些兵马,再把蒲地公子的旧部组织起来,杀进绛城,清除掉主君身边的小人,安抚晋国臣民,让晋国尽快强大,比这样流亡在外有意思多了!要是公子答应,我魏犨给你打前锋!”
重耳脸色一沉,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魏犨喝多了。不管出于什么愿望,动兵动刀,总要让主君心惊,总会伤亡我晋国兵将。这等事情,断不是重耳所能做出来的。”
魏犨正在兴头上,没看清重耳的表情,依旧手舞足蹈地吆喝:“公子何必害怕那个骊姬,她不过是个狐媚精,迷惑住了主君。只要一刀结果了她,主君自然就会清醒!”
狐偃发觉重耳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知道他的心思。不管怎么说,骊姬毕竟在名分上是他的母亲,魏犨如此胡言乱语,当然让他不高兴了。狐偃忙拉魏犨坐下,狠狠瞪了他一眼:“还不闭上你这张臭嘴!公子是什么人,能和你一样头脑简单?公子是仁厚君子,岂能做出这等以下犯上的事情!当心把你灌醉了送回去,看你还敢不敢胡说!”
魏犨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确实过头了,忙低下头去,抓过一块猪肘子埋头大嚼。
重耳忽然笑笑,随即轻叹口气:“唉,果然是三杯万事和,一醉千愁解啊!只是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追兵找上门来?”
重耳的担心当然不多余,但实际情况并没有他预料的那样严重。
勃鞮率兵赶到翟国边境时,翟国国君得到军情,立刻亲率兵马对阵坚守。勃鞮虽然勇猛,在率兵作战方面却没多少经验,唯恐失了手以致罪上加罪,不敢贸然进攻。两军就在国境附近对峙起来。
还是晋国重臣丕郑好言劝慰晋献公说,如今重耳和夷吾并没什么大的恶行败露出来,其实他们是否与太子同谋也只是猜测,并没有证据。要是真的和翟国交战,翟国兵将以勇猛著称,即便晋国胜了,也会损失很大,还吵闹得天下都知道晋国国君父子反目,太不划算了。
还是见好就收,算了吧。
晋献公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好在骊姬的目的都已达到,自己又何必多事,也就顺水推舟地下令撤兵。作为对骊姬的抚慰,晋献公很快册封她的儿子奚齐为太子,最大限度地博得了骊姬的欢心。
也就是在这一年的九月,雄踞东方的霸主齐桓公在葵丘举行盛大的诸侯会盟。晋献公兴致勃勃地要赶去参加,走到半路上却得了重病。
毕竟老了,经不起半点折腾。回到绛城的宫中时,晋献公已是奄奄一息,生命如摇曳的残烛,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
骊姬早就在为这一天的到来做着详尽准备。在她的推荐下,弥留之际的晋献公把太子托付给老臣荀息。荀息一向以忠诚倔强著称,凡是他答应的事情,一定会一条道摸黑也要走到底。骊姬正是看中了他的这个特点。而荀息面对晋献公临终前的托孤,也是感激涕零,发誓要保护好奚齐,辅佐他顺利继承王位。
灯枯油尽的晋献公撒手人寰,匆匆结束了晋国父子相残的闹剧。
晋献公死后,在荀息的张罗下,十一岁的奚齐继承了王位。作为答谢,骊姬假借新国君的嘴巴,封荀息为上卿,把梁五和东关五加封为左右司马,统率全国的军队。把兵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后,骊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以为,这下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
短短几天之内,国家发生这么大的变动,许多大臣都深感不安。
尤其是像狐突、里克和丕郑等老臣,更是预感到一场大变乱即将发生,他们纷纷采取行动,或者明哲保身或者试图力挽狂澜。狐突觉得自己年纪实在太大,两个儿子又都在外边保护流亡的重耳,自己一个人,实在无能为力,便托词说身子不舒服,闭门不出。而里克和丕郑则对骊姬的做法十分不满,他们暗中找来荀息,希望能说服他改变主意,不要维护骊姬母子,大家齐心协力把公子重耳接回国内继位,这样上合礼数,下安民心,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但荀息的倔强让他怀着满腔感恩和士为知己者死的义气,坚定地表示:“除了奚齐,老臣不知道还有别人,也不管什么善恶对错。要想除去奚齐,你们就先把我除去!”
面对荀息的冥顽不化,里克和丕郑只得另想办法。他们秘密找到一个猛士,许以丰厚的赏赐,把他安插到宫廷侍卫当中。晋献公的灵柩停放在宫内大殿中,奚齐作为孝子,要整日守灵。而由于国君新丧,宫内人来人往乱哄哄的,警戒松懈了许多。那个猛士便按照吩咐,趁个机会把奚齐刺杀在晋献公的棺木前。
新君被刺,宫内立刻炸开了锅。荀息刚刚陪奚齐哭过灵,正在偏殿的一个屋子内休息,闻听如此巨变,简直惊呆了。他抱住血泊中的奚齐,伤心地放声大哭,想着前不久先君才把奚齐托付给自己,当时自己信誓旦旦地答应要保护好他,结果先君还没下葬,奚齐就不明不白地被人给刺死了。自己不但对不住骊姬和奚齐,更辜负了先君的一片信任,真是该死啊!想到死字,他大叫一声:“我对不起先君啊,先君与主君慢行,我这就追赶过去,侍奉你们于黄泉之下来消弭我的罪孽!”说着放下奚齐,用袍袖蒙住脸,使劲朝一旁的柱子上撞去……迈开脚步的一瞬间,一个柔媚的声音传来,接着荀息感觉有人扯拽住自己:“上卿不必过于自责,万事由天不由人。奚齐死了,不是还有我妹妹的儿子吗,立他为国君,也可以多少减轻辜负先君的罪责,总比白白死了强。你这样撞死了,倒正中那些小人的意。”
听声音荀息就知道是骊姬。得知儿子被刺的消息,骊姬首先不是悲伤,她马上意识到,没了晋献公之后再没了儿子,自己的命运就变得岌岌可危。慌乱中,她想到妹妹少姬的儿子卓子。虽说比起儿子来远了一层,但总比外人要好出许多,可以拿来救救急。
于是,在骊姬的幕后策划推动下,荀息对众大臣说晋献公曾有过遗言,倘若奚齐出现意外,就把国君的位子传给卓子,如今奚齐遇害,当然要由卓子继位。大变乱之际,多数大臣乐得明哲保身,也没人提出异议。就这样,九岁的卓子成为了新国君。
面对奚齐的遇刺,梁五和东关五等人意识到,反对他们的人势力不小,他们时刻都面临着和奚齐同样的下场。本着先下手为强的打算,梁五和东关五认定刺杀行动必定是里克等人谋划的,只有先除掉他们,自己才能安全。鉴于里克、丕郑等人身居朝堂数十年,朝廷大臣大半是他们所提拔的,势力还是相当强大,梁五他们决定也采取出其不意的方式来得手。
东关五府上有个叫屠岸夷的家将,十分勇猛。东关五便赏赐给屠岸夷许多财物,安排他带领一支精兵,在晋献公下葬那天,埋伏在里克府邸附近,里克为国君送葬,必然要出门,只要他一出门,就冲上去乱刀把他给杀掉。里克一死,丕郑等人势单力薄,就好办了。
东关五本以为屠岸夷是个莽汉,只知道唯命是从,对他十分放心。
不料,屠岸夷却粗中有细,他觉得如今局势变化太快,到底谁对谁错,有必要找个明白人了解一下。于是他接受密令后,偷偷找到他比较熟悉的一个叫骓遄的大臣,把东关五的密谋告诉他,请他帮忙判断这个事情到底能不能干。
屠岸夷并不清楚朝廷大臣们之间的关系。骓遄和里克、丕郑等人向来政见一致,关系密切,他当即对屠岸夷讲述了一番骊姬如何迷惑先君,“二五” 如何祸国乱政,并说他们这帮家伙很快就要倒霉,卓子根本就不是做国君的料,流亡在外的重耳迟早要回来收拾他们……屠岸夷听他说得这么严重,忙吐着舌头说:“我……我一个粗人,什么也不懂。既然这样,我这就去把差事给辞了。”
骓遄眼珠转动着忽然想到一个绝妙主意,他拉住屠岸夷谆谆教诲地说:“辞了?能辞得了吗?东关五和梁五心狠手辣,你既然已经知道他们的阴谋,他们会轻易放了你吗?再说,你不去,他们照样还会派别的人去,他们成功了,你就更倒霉!”见屠岸夷瞠目结舌,骓遄放缓了语气:“依我看,你不如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诛杀‘二五’ 及其同党,我们把公子重耳接回国内继位,这样,你就是最大的功臣,将来名利双收,岂不更好?天赐良机,千万珍惜呀!”
屠岸夷连连点头,觉得这样立刻就变祸为福,成了天大的好事,赶忙信誓旦旦地听从骓遄安排。而骓遄也赶忙派人给里克送信,让其提前做好准备。
几经周折,晋献公的灵柩终于要下葬了。荀息几个月来提心吊胆,此刻也长长地松了口气。临出发前,按照先前的安排,东关五交给屠岸夷一队三百人的铁甲军,悄悄埋伏在里克府门两侧。而里克则谎称身体不大舒服,没有前去为晋献公送葬。
东关五唯恐功亏一篑,等葬礼草草结束后,便赶到里克府门外边察看动静。屠岸夷见东关五只身到来,假装有事禀报,靠近他时,猛然出手,把东关五脑袋揪住,双臂用力, “咔嚓” 一声,东关五的脖子被生生拧断。兵将们见状,立刻大乱。屠岸夷按照骓遄事先教给自己的话,大声吆喝说:“诸位不要惊慌!公子重耳已经带领翟国兵马来到城外,我奉大夫里克的命令,为太子申生报仇。走,大家一起杀奔朝堂,铲除奸贼,将来大家都是拥立国君的大功臣!”
兵将们大多对重耳的印象很好,马上呼喊着跟在屠岸夷身后,向王宫进发。而府内的里克也率领家丁出来,还有丕郑带的人马,三路会合起来,气势立刻雄壮许多。王宫中并没有料到巨变会这么快发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结果梁五、荀息还有当了几天国君的卓子,一个不剩地被砍掉脑袋。骊姬知道这次无论如何是逃脱不过去了,情急之下跳进后宫湖水中自杀身亡。
一场一边倒的动乱很快结束,结果痛快淋漓,骊姬种下的祸根被完全消除干净。宫殿内的血迹还没有清扫干净,里克就匆忙召集大臣商议,得赶紧拥立一位国君来填补朝堂上的空白。大家一致同意迎接重耳回来,因为重耳不但有贤能的名声,也是目前年龄最大的公子,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决定以后,里克拿出竹简,写明事由,让朝堂大臣逐一签名,证明这是大家的意思,并非有权臣一手遮天。
论资格论职位,最先签名的应该是狐突。但狐突却摆手推辞说:“这个名,老夫不能签。”见众人面露惊愕,他解释说, “诸位都知道,老夫的两个儿子,狐毛和狐偃,如今都追随重耳逃亡在外。老夫如果带头签名拥立重耳,未免叫人觉得是老夫在捣鬼,演了一出大戏给两个儿子争取功劳。老夫清洁一生,这个嫌疑无论如何不能沾染的。”
里克听他说的似乎也有点道理,也就不再勉强,自己第一个签名,其余大臣依次跟在后边。不过,狐突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这个避嫌之举,却给重耳带来巨大的麻烦,也给晋国平添了许多戏剧性的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