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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失势公子枉送死 落魄贤士露端倪(1 / 1)


“主君,禀报主君!”烟尘滚滚,眨眼来到跟前,有人从马背上翻身跳下,半跪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抱拳禀奏,“一切正如鲍大夫所料,鲁国军队长途跋涉,本已疲惫不堪,又被我引诱,孤军深入,遭到重创,死伤十之七八,鲁庄公也被活捉!”

齐桓公没听懂似的,停顿片刻没做出任何反应,直到将官疑惑地抬头看他时,他才大悟般地使劲拍打着轼木高声说:“好!寡人早就知道我齐国健儿击溃鲁国不在话下。你速去打探更多的消息,寡人重重有赏!”

将官激动兴奋地答应一声,匆匆上马,带领着部下冲进前方烟尘之中。

齐桓公却并没有感觉到特别的欣喜,反而有几分莫名的失落。他不清楚这失落从何而来,也无暇琢磨其中的意味,他想,一会儿鲁庄公作为俘虏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自己该如何说话,脸上该带着何种表情?还有,倘若自己的哥哥公子纠也被活捉了,又该做何处置?这些问题让他陷入到心烦意乱的兴奋之中,他刚才并不是没想过,下令在乱军中把这些难缠棘手的人杀掉算了,可是话到嘴边,他说不出口。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怎么对军官们说,他们听到后会怎么想?

一阵脚步杂沓,打乱了他琢磨不定的心情和纷乱的思绪,抬头看去,鲍叔牙满面灰尘、灰头土脸地走过来,身后一大群将官紧紧跟随。大家站在车下,仰着头冲齐桓公拱手施礼。鲍叔牙有些不好意思地禀报说:“主君,方才与鲁国交战,我军大胜!我军前锋正乘胜追击,微臣下令一直追到汶水,把鲁国军队赶回汶水之南,把汶水北边的土地抢夺到我们这边。不过……对方毕竟兵力不弱,慌乱之下,罪臣管仲等人逃窜。鲁国大夫梁子高举大旗,冒充国君坐于战车之上,引诱我们去捉,结果,他们的国君倒乘机逃脱了。”

“哦,”齐桓公在心底忽然感觉分外痛快,兴奋感开始一点一点地积聚,不过,他的脸色却依旧严肃,似乎也配合着鲍叔牙等人失望了一下,“那,那个梁子呢?”

“梁子被活捉后,宁越将军见不是对方国君,深感上当受骗,恼怒之余,把他给斩杀了。”鲍叔牙试探着说,一边观察齐桓公的神情。

齐桓公这次真的有些失望,轻轻摇头叹气:“梁子是忠勇大臣,甘愿代替国君冒险,难得呀!按说,应当对其格外礼遇,然后送回鲁国,这样才符合礼数,才会让天下士民知道我齐国是敬重人才崇尚品德之所。

唉,如此一来,倒要叫人小瞧我们了。”

宁越就站在鲍叔牙身后,听国君这样说,听着也确实有道理,忙诚惶诚恐地站出来:“主君,微臣是一时恼怒,没想那么多,微臣鲁莽……”

齐桓公摆了摆手:“身为将军,激于义愤斩杀敌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必说了,以后奋勇之余,多用脑筋才是。”看宁越连连谢恩着退到鲍叔牙身后,齐桓公抬头向远处望去,方才交战的场所,黄尘卷起的烟雾正渐渐散去,丢弃的戈矛在阳光下闪光,写着“鲁”字的大旗被士兵们拖到这边正在点火焚烧。就在前几天,身处鲁国的哥哥公子纠还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在自己的心头,而今,身份变换,他已经不在话下,成为了一枚尖锐而待拔除的钉子。真如同一场梦啊,幸好是美梦。齐桓公有点心不在焉地冲众人点头说:“诸位辛苦,先各自回府休沐,改日寡人要大行封赏!”

纵然总是怀疑事情的真实性,但是连续这么长时间的国君生活,让齐桓公不得不相信,这不是在梦中,是活生生的真实,自己是真的把不可能的事情给做成了,如今齐国的国君不是哥哥公子纠,是自己,是本来并不占上风的自己。终于踏实下来的齐桓公这才真正喜悦开来。他马上着手修建宫室,并派人到齐国各地悄悄挑选美女,对朝堂的大臣们也逐一封官加俸,总之,国君的感觉来得虽然迟钝些,但找到感觉后,齐桓公手脚利落,该自己享用的和别人享用的,他一样没有落下。他本来就喜好享受,在莒国憋屈了这么多年,终于如同破蛹化蝶,怎么能不好好地在花丛中翻飞逍遥呢?至于其他的事情,先放放再说吧!

一连两个多月,成为国君的新鲜感觉才渐渐退去,齐桓公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开始考虑除修建宫室和挑选美女之外的其他事情了。如今,临淄城正中央的王宫正热热闹闹地加紧修盖着宫殿,王宫后边大大小小的殿内也挤满了来自齐国各地的绝色女子。齐桓公每日在鲜花丛中翻飞,终于如愿以偿地开始了享受。不知怎的,好日子没过几天,他又开始觉得不大对劲,他总顾虑这种妙不可言的日子会持续不了很久,如果是那样,人生就未免太遗憾了。深思这个顾虑的来源,还是来自鲁国。尽管鲁国大败,但对方毕竟是个大国,鲁庄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会以自己的亲哥哥公子纠为把柄,使尽手段来让他取自己而代之。如果说上次管仲的箭没射中自己是运气,那么,这种好运气只怕一辈子只能有一次,绝不可能重复。不行,要先下手,拔去这根随时会刺着自己的钉子!

思来想去,齐桓公悄悄把鲍叔牙叫到内殿。几个月的安定生活,已经被封为上卿的鲍叔牙明显胖了,脸色红润,锦缎官袍穿在身上,使他看上去富态而和蔼。齐桓公看了看他,从他身上也就看到了自己的变化。

齐桓公让鲍叔牙在身旁坐下,自己则一只胳膊亲切地搭在他的肩上,说:“上卿,寡人给你安排的府邸还过得去吧?你追随寡人在外流浪八年,受尽百般苦楚,寡人想起来就甚感愧疚。唉,好在苍天照应,终于熬到好时候了。”

鲍叔牙也颇有些感叹,不过,比起齐桓公,他更实际许多。他抬头环视一下后殿华丽的装饰,外边院子中不时传来女子的说笑和玉质配饰碰撞的清脆响声,那一定是新进宫的诸多美女了。“主君,”鲍叔牙犹豫一下,终于缓缓开口说,“常言说,前车倾覆而后车不懂借鉴,这是后车最大的祸患。当初,齐襄公就是因为太过于……”

齐桓公立刻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忙笑着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让他说下去:“上卿的意思,寡人知道了。不过,有了前边八年的酸苦日子,寡人总觉得人活一辈子,和暂时寄寓在世上差不多。既然是寄寓,迟早要离开的,若是没有快乐的条件,也就罢了,既然有了机会,何不在离开前好好快乐一下呢?等到将要走开时再遗憾没能尽兴享受,岂不是太迟了吗?”

对于齐桓公这套理论,鲍叔牙并不陌生。他知道齐桓公还是公子小白的时候,就对享受人生做了种种设想,如今终于有了实现设想的机会,他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不过,自古君王骄奢淫逸,臣下就会营私舞弊,百姓难免怨声载道,最后要么外敌入侵,要么内乱纷扰。照他这样下去,齐国会不会重新陷入内乱?更何况鲁国仍在虎视眈眈。要是那样,非但前边的艰辛和隐忍都白费,齐国百姓也要跟着再遭殃了。鲍叔牙忍不住摇摇头叹口气。

齐桓公似乎知道他叹气的原因,笑着继续安慰说:“上卿,你是了解寡人的。寡人确实喜欢吃啦喝啦、耍弄个女子啦之类小玩意,不过,寡人觉得,小亏不足以损大德,细节不足以败大事。寡人在这方面感觉满足后,就不会因为缺乏享乐而分神怨愤,反而能更专心于国事,和别的国君奢侈淫逸完全不同,这一点,上卿完全可以放心。”见鲍叔牙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齐桓公接着低声说,“寡人眼下忧虑的,并非齐国不能大治,而是祸根不能连根拔掉。祸根不拔,就有把柄握在别人手中,心中不得安宁啊!”

鲍叔牙脸色凝重下来,显然理解了齐桓公的意思。齐桓公见状,满意地拍一下他的肩膀:“上卿,你看……”

“主君,微臣其实也考虑到这层。只是所谓疏不间亲,主君不提,微臣就不便讲出来。依微臣看,这个事情其实简单,鲁国新近吃了败仗,正是畏惧不定的时候,只消一封措辞得当的书信,就足以成事。若主君有所顾忌,臣可以代劳。”鲍叔牙快言快语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素绢递过去,“主君请看,臣闲来无事,把书信都写好了。”

齐桓公看一眼鲍叔牙,接过素绢,抖开了,见上边字迹工整地写着:外臣鲍叔牙再拜鲁侯殿下,自古一家之内无二主,一国之内无二君。公子小白今已奉宗庙而为齐国国君,公子纠所作所为即为篡逆。有篡逆大罪而藏身于鲁国,于齐鲁两国结为兄弟之亲危害甚大。因为亲兄弟的缘故,我主君不忍加害,希望求助于上国之手。区区小事,但愿不至于使人失望。毕竟,一人存亡事小,两国百姓事大,希望鲁侯殿下理解。

“唔,好,好。”齐桓公满意地眯缝起眼睛,脸色有些微微泛红,沉吟着把素绢交给鲍叔牙,“道理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措辞柔中带刚,恰到好处,很好。上卿可立刻安排可靠人手,快马送到鲁国,寡人静候佳音!对了,还有那个管仲,千万不可饶过,一定处死!”

鲍叔牙答应着拱手退出,匆匆赶到前殿旁侧的一间小室内,这里是他临时处理公文的地方。坐在几案后边略微喘口气,鲍叔牙掏出那块素绢,想一想,拿起笔在后边添上一句:“追随公子纠的管仲和召忽两人,是主君之仇人,务必活着押解至齐,主君要在太庙中亲手杀掉他们。切切。”写完了,仍有几分担心地想添加几句,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恰当的话,只好作罢。一边小心地把素绢折叠起来,一边忍不住自言自语:管仲啊,你一定要理解我的意思才好,目前主君这个情况,走对了路就是一条龙,走不对路就是一只虫,而能否走对路,只有你能帮他了,天下之大,能帮得了他的,只有你一个人呀!

公子纠等人如同丧家之犬般地逃回鲁国已经很长时间了,但大家心底的慌乱还没完全消散。鲁庄公自不必说,险些被生擒活捉了,想起来就心有余悸。公子纠当时负责看守辎重,败兵如潮水般向后涌的时候,他几次被乱兵踩到脚下,差点让车轮轧死,多亏了管仲和召忽拼死保护着,才鼻青脸肿地跟随大军向后撤。没想到齐国军队不依不饶,越过鲁国边境追击,一直追到汶水岸边才罢休,不但占去汶水北边的大片良田,更使鲁国士兵在过河时推搡着又掉进河里淹死不少。公子纠的恐惧还不仅来自后怕,他知道,鲁国所有这些损失,完全是因自己一人而起,而自己目前的处境,却丝毫不能给鲁国带来补偿的希望。鲁庄公接下来会怎样对待自己呢?公子纠实在心中没数。

管仲和召忽来找公子纠的时候,公子纠刚从一场宴席上回来,满嘴喷着酒气,眼神有些迷离和庆幸。“公子,”管仲看看公子纠的神态,犹豫着看看召忽,末了还是吞吐着说,“我们商量好几次,觉得还是离开鲁国为好。如今公子小白已经坐稳了齐国国君的位子,若没有什么大的机缘,很难将他除掉取而代之,上次鲁国惨败就是个明显的例子……”见公子纠并不怎么用心,似听非听地接连打哈欠,管仲皱了皱眉头,停顿片刻,“试想,鲁国不会因为我们而与齐国长期交恶,一旦两国和好,我们就会成为牺牲品,到时候任人宰割,毫无回旋的余地。不如趁现在他们并没注意到我们,赶紧逃走,到别的国家避难,隐忍以等待时机……”

公子纠终于忍耐不住地冷笑起来,摆手叫管仲不要说了:“去别的国家,能去哪里?鲁国好歹还是我舅家,能不能当上国君先不提,至少吃喝总不用发愁。倘若听你们的,逃到别国,当国君的希望更加渺茫不说,只怕连吃饭都没地方讨要去!”见两人面面相觑,公子纠忽然不无得意地笑笑,“若是二位昨天过来说及此事,我或许还能动心。可是,刚才鲁国国君请我过去赴宴,说是要为本公子压惊。席间他许诺我说,等过上一年半载,兵力恢复,还要亲率大军征讨齐国,一定要把小白给踢下国君位子,然后把本公子给扶上去。你俩说说,如此大好形势下,本公子还能再出逃去受苦吗?”

召忽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管仲却吃惊地大声说:“如此说来,公子的危险就在眼前了,要是赶紧逃走,还有一丝侥幸存活的机会,若是迟疑片刻,定然要遭殃了!”见两人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管仲语气激动地说,“公子试想,乾时一战过了这么长时间了,鲁庄公为什么到现在才想起给公子压惊?他分明是受到了某种压力,而这压力牵扯到公子,他暂时还没想好如何处理人家的要求,唯恐公子生出变故,才借压惊之名,先稳住公子,再从容分析利弊。要是在下猜测的不错,或许是齐国要求他杀掉公子也未可知……”

“哼,危言耸听!”公子纠不高兴地甩衣袖站起来,“你这话似乎有道理,其实完全是毫无根据。舅舅贵为一国之君,我寄居于此,他想杀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何必弄得这么大费周折?夷吾,你脑子确实好使,可惜呀,好使得有些过分,世间的事情,叫你看上去,都显得可疑了。唉,太过呀,太过!”说着公子纠回内室去了,留下管仲和召忽呆愣在那里。

鲁庄公确实很踌躇。接到鲍叔牙的书信后,他立刻意识到,这是齐桓公的意思,按不按照他说的去做呢?其实公子纠目前已经毫无利用价值,杀掉并没多少可惜之处。他只是觉得屈辱和憋气,遵从了齐桓公的意思,不是明显甘拜下风畏怯了齐国吗?这要是叫别国国君知道了,岂不成为笑柄?可是不杀公子纠,齐桓公定然不会答应,弄不好,过上一段时间,他要发兵来征讨,万一鲁国再次战败,那可就丢人丢到死胡同里,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乾时的惨败让鲁庄公不得不按最坏的结果来推测这个事情。最终,他咬了咬牙,杀一个落魄公子,总比再次战败的动静要小出不知多少倍。就按人家说的,杀!

好消息很快传来。那天朝堂议事完毕后,其他大臣都相继退出去,鲍叔牙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看看周围没人了,齐桓公身边也只有一个叫竖刁的童子,才十岁左右的模样,一副单纯可爱、不谙世事的样子。鲍叔牙轻轻走到台阶下,低声说:“主君,鲁国那边有消息了。公子纠被处斩,首级传递过来,微臣已经看过,确实不假,怕主君见到伤心,就让人埋掉了。”

齐桓公脸色很不自然地抽搐一下,随即低下头去。鲍叔牙拱手继续说:“主君知道,微臣这样做,情非得已,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臣只能表示哀悼,请主君不要过于伤心。另外,还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要向主君表示祝贺。”

“噢,什么事情?”齐桓公终于有机会转移了话题,抬起头来关切地问。

“那个管仲,被押解回齐国了。”

“哼,这个家伙险些害了寡人性命,这次叫他尝尝零碎割肉的滋味!

仇人落到手中,确实值得庆贺!”齐桓公恨恨不已地捏紧拳头,“不是还有个召忽吗?听说这个人倒很忠直,也一并押解回来了?”

“公子纠被杀,召忽忠心事主,当场自杀了。”

齐桓公立刻赞叹:“如此忠心耿耿,真是可惜了。那个管仲为什么不自杀,还等着回来挨刀,看来不过是个胆小怕死的鼠辈。哼,他越怕死,寡人越要叫他死得更惨!”

鲍叔牙早有预料,慌忙撩起袍摆,登上台阶,站在齐桓公前边宽大的几案旁,一字一句咬得很重地说:“主君先不必发怒,横竖那个管仲就在主君手掌心中,由着主君随时随意去处置。微臣只是想问一句,主君早年胸怀大志,常谈到将来若为国君必定称霸天下。如今真的为国君了,主君是否认为过去那些话全是笑谈,主君并无称霸天下的意思,只不过希望能偏居齐国一隅尽情享乐终生而已?”

齐桓公一愣,随即撇撇嘴:“上卿说的这是什么话?寡人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寡人虽然有些贪图享乐的小毛病,但胸中志向却是一日也未曾消退过。寡人九死一生走到今天,全是天意使然,自然要秉承天意,励精图治,称霸中原,使我齐国扬名天下!”

“主君不改初衷,微臣就放心了。”鲍叔牙振作一下精神,提高声音说,“主君知道管仲为什么不肯追随公子纠去死吗?要说他是贪生怕死,或许从表面上看是如此。但微臣听人讲,管仲在召忽死后,曾说过,打着为主人效忠的旗号去死,其实并没多大意义。他认为,一个人只有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宗庙百姓去死,才算是死得其所,只要活着有利于国家,那就得顽强地活下去。主君,这就是管仲和召忽以及许多大臣的区别,并不仅仅是贪生怕死的问题。”

齐桓公脸色不似刚才那么难看,但仍是乌云密布,沉吟片刻,忽然说:“听说,这个管仲和上卿是最要好的朋友,可是真的?”

鲍叔牙一愣,立刻反应过来,看一眼齐桓公,缓缓地说:“诚如主君所了解的。管仲出身低微,自小家中贫贱。微臣则家道富足。一个偶然机会,微臣认识并了解到管仲这个人的性情。通过接触,微臣知道,此人将来必成大器,只不过未遇到合适机会而已。能辅助君主成就称霸大业的,普天之下,仅此一人而已,此人立足于某国,定是某国主君和百姓的福分。为了天下百姓不丢掉这一难得的福分,微臣从那时便开始处处维护着他。好容易维护到现在,机缘巧合,此人现在就在主君门下,主君弃而不用,不但不是主君之福,也是齐国百姓之憾呀!”

齐桓公不得不开始认真思考这个事情了。他知道,鲍叔牙并不是个随意抬高别人的人,追随自己这么多年,他太了解鲍叔牙了,虽然鲍叔牙已过中年,但他向来嫉恶如仇,不管对谁,说话尖刻毫无顾忌,常常弄得人下不来台,为此,连带着自己也得罪了不少莒国的大夫。好在那只是暂时寄寓,得罪也就得罪了,不过,鲍叔牙的性情却给自己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现在鲍叔牙如此推崇这个并不起眼的管仲,想必定有他的道理。可是,他的道理对不对呢?更何况,这个家伙不起眼也就罢了,偏偏是自己的仇人,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仇人,不要他的命,还要重用他,怎么可能呢?

不等齐桓公说话,鲍叔牙喘一口气忙接着说:“主君的心思,微臣当然知道,主君并非不信任微臣,只是对管仲那射中带钩的一箭耿耿于怀。

恩仇必报自然是人之常情,但主君并非普通人,主君身上承担着百姓生死和宗庙大业,自然要超出普通人所谓的常情,丢弃常情而讲大义。那个时候,管仲是公子纠的臣下,他为主人效忠,理所当然。倘若那个时候他见异思迁,追随主君登上君位,享受功臣的荣耀,那他也就不是微臣所推崇的管仲了。而如今,公子纠已死,主君倘若能重用此人,他不但会像以往那样为主君箭射别人,更会为主君指点江山,以巨椽大箭来射中天下!齐国大业将兴未兴之际,人才第一,物力其次,请主君千万忘记小节而看大体。”

齐桓公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他面无表情地继续沉默着。鲍叔牙说的当然没错,但他还是转不过这个弯来,更确切地讲,自己心中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去。一个真心实意要杀掉自己的人,没几个月工夫,倒要请他来享受自己拼着性命得来的富贵,不管怎么说,心里都不大舒服。但齐桓公还是明显感觉到,心底有东西在慢慢融化松动。

鲍叔牙仔细看着齐桓公的脸色,放慢了语速,但语气更加深沉:“微臣以前曾说过,主君若仅仅想在齐国站稳脚跟,痛痛快快地享乐一生,有现如今的一班大臣也就足够了。但是主君若要振祖庙雄风,称霸中原乃至天下,则非管仲辅佐不可。如我辈臣子,守成则可,开拓则不足。”

这话正说到齐桓公心痛处。坐稳国君宝座几个月来,齐桓公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这点。目下朝堂中的大臣,虽然自己并不十分熟悉,但听其言观其行,也大致了解一些。他发现,大臣中年长者自不必说,最大的愿望就是善始善终,平平安安地熬到告老还乡,去和儿孙享用一辈子的积蓄。就是年轻些的,也是苟且偷安,能少一事决不多半点事,他们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弓硬弦长断,人强祸必随,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痴呆福。依靠这班人物,倒是能保证不出大乱子,但要使齐国称霸天下,根本没指望啊!可是自己,偏偏就想超越前人,想潇洒地走在所有国君的前列。莫非,要实现这个愿望,真的要如鲍叔牙说的,依靠那个管仲了吗?

大殿内一阵沉闷的寂静。良久,齐桓公鼻音很重地慢慢说:“那好,既然上卿说得如此神乎其神,寡人愿意试试这个管仲。权当寡人与他素不相识,并没有射箭伤害寡人的那件事情。上卿知道,寡人有个毛病,很多需要忘记的东西,很快就能忘记。”

押解管仲的囚车暂时停放在城郊的驿站内。当囚车刚刚进入到齐国境内时,负责押送的将领隰朋,已经按照鲍叔牙的授意,把囚车打开,让管仲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内,径直安排在驿馆中好吃好喝地供养起来。虽说齐桓公一直到了此时还是心中没底,全凭对鲍叔牙的信任,但他决心试上一试。于是,齐桓公立刻指派朝中大夫,到驿馆传令,解除罪臣管仲以前所有的罪责,用朝廷重臣朝见君主所乘的朝车把他迎接到临淄城中。在朝车进入城门时,特意点起火把,表示借此来祛除以前的所有噩运。朝车进到城内,齐桓公亲自到宗庙举行隆重的祭祀,斋戒十日,表示为管仲祈福消灾。

由于国君亲自出动,动静也就闹腾得格外大。朝堂内的官员们当然不用说了,他们暗地里猜测着,国君这是从哪里请来的高人,这么隆重,就是都城内外的士子和平民百姓,也在茶余饭后议论纷纷,不知是谁祖上有德,修得子孙如此有福气,让国君重视成这样。

十多天后,谜底终于揭开,当管仲乘坐着装饰华美的大车,在上百名卫士和旗手的前呼后拥下,招摇过市的时候,围观的士子、百姓一个个目瞪口呆,大家纷纷指点着小声议论。“哎呀,我说谁呢,这不是那个干什么什么不成的管夷吾吗?”“可不是咋地,前几年,还在街上做买卖,后来不干了,听说连本钱都赔光了。后来好像跟着公子跑到鲁国去了,怎么,转眼成大官了?”“做小买卖都是好的,再前几年,还偷过我家东西呢!

也就怪了,这么一个家伙,咋就让主君给看上了?”“运气好呗!真他娘的瞎猫碰上死老鼠了!”“可不敢乱说,你这是连主君也捎带上啦,叫人听见了,了不得!”

管仲眯缝着眼睛,围观路人的话有一搭没一句地跳进耳朵,他并没在意,他的思绪也正和齐桓公前些日子一样,感觉似乎是场美梦,一场过于巧合的美梦。但是管仲没有太多的时间怀疑美梦的真实性,他必须集中精力思索接下来如何应对齐桓公的问话。这关系到他的美梦能否成为现实。如果对答有所闪失,让齐桓公对自己深感失望,那这场美梦很快就会醒来,接着便是最恐怖的噩梦。虽然管仲对自己很有信心,但终究心里不是十分踏实,他极力说服自己心平气和,闭目养神。

华丽的马车驶进宫院。齐桓公率领一班大臣,早就等候在这里了。

当管仲被卫士搀扶着走下马车时,大臣队伍中发出一片唏嘘声。有不少大臣认出了管仲,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流亡多年,早就该死。难道主君闹腾这么大动静,就是为了请来这么一个人物,太夸张了吧?更多的人不认识管仲,他们扳着指头历数各国有名的贤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还有管仲此人。主君这是怎么了?

但齐桓公和管仲一样,对别人的议论充耳不闻,他热情地拉住管仲的手,和他并排走进大殿,让他站在群臣的最前边,这才缓步登上台阶,坐在古朴的几案后边。管仲看见了站在身后的鲍叔牙,他扭过头去,和鲍叔牙的目光相对,两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眼睛里顿时闪烁出泪光。

但是管仲知道,此刻不是知己相逢动感情的时候,他有最重要的事情去完成。

群臣嗡嗡嘤嘤的议论声还没停息。大家实在感觉太不可思议了,以至于忘记了向主君施礼拜贺。齐桓公也丝毫没有责怪众人的意思,他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等议论声略微平息下来,他才微微探着身子,仔细看看管仲,轻声说:“诸位,寡人赖祖宗洪福,得以主政齐国。寡人的心愿其实很简单,一是让齐国臣民过上好日子,再者,让齐国独占其他诸侯之上,称霸中原乃至天下,使齐国臣民扬眉吐气。这等简单的心愿,要实现起来,恐怕未必简单。况且齐国历经内乱,人心不稳,元气损耗不少,前路更是坎坷。自古任贤则昌,失贤则亡,能得一贤人,实为齐国臣民之福。管仲大夫胸中深藏治国图霸的大策,寡人希望能当着诸位的面,聆听一二。”

管仲听得很仔细,他知道,决定性的考验到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管仲朝大殿中央走出两步,稳一稳神,声音不高不低地徐徐说:“臣承蒙主君错爱,诚惶诚恐。自古臣子议论国家大事,常常是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故此臣不得不冒死直言。如今齐国内乱刚平,百姓思治,而齐国处东海之滨,相对偏远,百姓缺乏教化。所以说,当务之急,是要百姓能够懂得礼义廉耻。只有人人知道廉耻,言行做事才会有所顾忌,国家政令才能顺畅贯彻。但是人毕竟以求生为其第一欲望,所以,只能首先满足他们的生活需求,让百姓很好地生活下去,他们才会欣然遵守礼节。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正是这个意思。故而,齐国要强大,第一要做的,是加强生产,使百姓富裕。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大殿一片寂静,管仲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在每个角落回响。齐桓公表情严肃地点头表示认可,身子更加前探地问:“那么,齐国强大后,可不可以称霸中原乃至天下?”

“可以,”管仲毫不犹豫地回答,“国家强大,自然可以凌驾于别国之上,这很正常。不过,齐国要称霸,必先顺乎天。臣所说的天,并非头顶上的苍天,苍天笼罩各国,可谓无偏无倚,唯有把我齐国百姓真正看做齐国的天,让他们拥护称霸的事业,使他们帮助主君称霸,如此一来,霸业顺理成章,没有不成的道理。”

话音刚落,不但齐桓公开始欣然点头,两边站立的大臣,原先各怀着不同的心情,此刻也深以为确实如此,这个看上去并不是特别惹眼的人,能说出这一套话来,不简单。然而没等称赞声响起,齐桓公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让大家着实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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