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明帝死了,这样一个重要消息,但传不到疏勒城,耿恭不知道,还在盼着皇上快点下达发兵的诏令。
倒是匈奴更先知道了这个事。左鹿蠡王为了这个事,还大摆了一场酒席,好好庆祝了一番。从王莽到光武帝都没有敢再这么大规模地动武,到了他这里却大胆地发动了对西域匈奴的战争。你说他的死能不让匈奴人高兴吗?他们认为这是天地之神对汉明帝的惩罚。大巫师申支说这是他下的咒语的结果,求左鹿蠡王给他奖赏。左鹿蠡王就奖给了他一块白银和一个女人,让他继续发挥诅咒的作用,对疏勒城里的汉军多弄一些诅咒,让天神不要再帮他们。这几个月小小的疏勒城拿不下来,左鹿蠡王认为主要是有天神老在关键的时候帮耿恭的忙。为这个事他还臭骂过大巫师,问他是怎么搞的,我们献出了那么多的牛和羊,天神怎么总是不站在我们这一边?要不是有了汉明帝死了的事帮忙,左鹿蠡王很有可能这会儿已经把大巫师申支赶走,另请一个巫师来了。
想到了疏勒城里的人还不知道这个事,于是派了人朝疏勒城喊话,说,你们的汉明帝死了,汉朝已经大乱了。他年纪轻轻怎么会死呢?就是因为他发动战争,派你们跑那么老远,到处杀人放火,得罪了天神。是天神发了怒,才让他没有了命,连皇帝都这样了,你们这些人还在这干什么呀!白白送死呀,还是赶快投降吧!我们左鹿蠡大王说了,只要你们投降,把疏勒城交出来,保证不杀你们,还给你们银子,让你们回家,去和亲人团圆。
怕疏勒城里的人不信,还用箭把一份朝廷的关于给皇上送葬期间规定的告示射进了城里,拿到这个告示后,士兵们马上交给了耿恭。
起先听到匈奴人的喊叫,没有当回事,想着是他们的心理战术,用这个方式瓦解士兵们的斗志。看到了那个告示后(上面规定了三个月内全国不得举行各种娱乐活动),耿恭才不得不相信汉明帝是真的死了。
由此联想开来,耿恭也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迟迟等不来朝廷派大军前来救援的原因。皇帝那会儿,肯定是重病在床奄奄一息,这个时候怎么可能还顾得上西域的事情呢?
汉明帝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开呢?汉明帝这些年搞得政通人和、繁荣昌盛,全国人民对他拥护爱戴,他的死确实对每一个汉朝人来说都是件伤心的事。只是,对于耿恭和他的士兵们来说,除了伤心以外,还有一种更沉重的打击。
左鹿蠡王知道这个打击是什么,所以派了人,把汉明帝的死讯传进了疏勒城。
对朝廷的事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一个皇帝的死,对一个国家的影响有多么大。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旦成皇霸天下。一个皇帝死了,意味着一个新皇帝要出现了,这样的时刻,经常是历史的转折点。
就算是一切都会平稳,不会发生太大的政治动荡,这样的新旧交替也需要三个月左右的时间。
三个月说起来并不长,可对于疏勒城,对于耿恭和他的士兵来说,三个月就是一个可怕的数字了。因为,他们面对的是百倍于自己的敌人,并且粮食已经所剩无几了。所以这三个月,对于这个国家来说,只是皇位的交替;而对于他们来说,却关系到生与死。
还有一个无法确定的因素,也让耿恭不敢多想。就算他们熬过了三个月,新皇帝就位了,他是不是愿意出兵西域还不一定。一般来说,新的当政者,并不太愿意延续上任的做法。他们更想实施自己的治国方略,来建立新的权威和功绩。
耿恭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几个月,一直能坚持下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怀着希望。相信过不了多久,大军就会赶来救援。现在,救援似乎不可能了,就算是有可能,也不知会是哪一天。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信心还会不会有,意志会不会动摇,都会是一个问题。打仗打的是什么,实力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军心。军心不能乱,军心不能散。一乱,一散,就完了,就会一败涂地。
看到了耿恭脸上的愁云,吴梅说,你愁什么?耿恭说,接下来的日子,会不好过。吴梅说,再不好过,我们一块过,没有过不去的。耿恭说,这不是你我的事,而是大汉帝国的事。我们生死无所谓了,可汉朝的尊严我们不能不在乎。
正说着,张青进来了,说,将军,有些士兵在吵闹。
耿恭问,吵闹什么?
张青说,大家说,皇帝没了,我们没人管了,还是想办法自己离开这里吧。还说,不逃,等下去,肯定是死。逃,会有危险,可不一定会死。
活下去,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所有欲望中最强烈的一个。
耿恭说,走,我去跟大家说。
城中空地上,一大群士兵正在激动地议论着什么。隐约还能听到匈奴人的喊声,说汉朝的皇帝死了,你们要想不死就快投降吧。
看到耿恭走过来,大家不说话,全看着他。
耿恭说,兄弟们,我知道大家这会儿在想什么。是的,我们都有父母亲,都有妻子儿女,都不想死,都想活着。可我们自从参军离开了家乡,来到了西域,其实每个人都做好了死的准备。没有这个准备,是不行的,要打仗,就可能会死。这两年多,我们经历了太多的死,一块出来的兄弟,有多少已经死了。光是这半年多,咱们兄弟,八百人,已经有五百多人先走了一步,我们有幸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可能还会回到家乡,回到亲人身边。可这里有一个前提,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得先完成任务。我们的任务是什么?往大里说,就是屯垦,就是为国镇守边疆。具体说,就是让疏勒城不失,让汉军的旗帜一直飘扬。不要说,皇帝不在了,没有人管我们了。汉朝还在,江山还在,并且,新皇帝马上就会上任。什么都不会变,大汉帝国还是那么大、那么强,西域还会在我们的手中。是的,目前这个阶段,我们确实遇到了麻烦。朝廷在忙着新旧更替,一时顾不上我们。匈奴人逼得这么紧,这么下去,死的可能性比生的大,这是不是意味着,还有更好的选择?行,走出去,向匈奴跪下求饶,可能不会死了。可这是怎么个活法呢?作为战败者,被看不起,被羞辱,被像狗一样戏弄,给他们做奴隶,没有自由,做牛做马。这样的生,会比死了更好吗?行,不投降,偷偷地,像贼一样,半夜逃走,不是没有可能,悬崖那边,放一根长绳下去,可以逃走。只是匈奴人不傻,早设下了伏兵,十有八九会当俘虏,或者被直接杀死。同样是死,与前边兄弟们的死就不一样了。你这个死,是逃跑时被杀,连烈士都算不上。再退一步,你运气好,逃出去了,逃回了凉州,逃回了洛阳,逃回了家。见到了亲人,你怎么说?为国征战,没有立功不说,还成了逃兵。逃兵按军法,是要以叛变处罚的。官府会抓捕你,家里人会觉得你对不起祖宗,丢了先人的脸。街坊邻里,还有朋友,也会认为你对国家不忠诚,不像个男子汉。那个时候,你虽然还活着,还活得有什么意思呢?人早晚都会死的,只是死法不同。死法不同,死了以后,待遇也会不同。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留个什么名,是如粪土,如烟灰,如枯草,风一吹,就没有了,还是铭刻于青石上,代代相传不能忘?大家想想吧。
每个人都认真地听着,同时,也在心里思考着,跟着耿恭出来打仗这么久了,还是头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话。
耿恭说,按说,当了兵,就没有了选择,服从命令是天职。明知前边是刀山,也要往上爬;明知下边是火海,也要往下跳。任何不满、牢骚,还有动摇军心的论调,都会被严肃处理。我可以用鞭子抽你,甚至可以用刀砍下你的头。可我不想这么做,你们跟着我,已经在疏勒城守了那么多天。每一个人都可以说是劳苦功高,也都对得起我们的国家了,对得起作为士兵的荣誉了。所以,我现在向你们保证,如果你们想投降,我不会处罚;你们想离开,我也不会阻拦,并祝福你们有好运气。但这个时候,我也要告诉你们,我的决心已定,一日不得到朝廷撤退的命令,一日不会后退半步,只要还活着,就时刻与军旗同在,同城池共存,直到流干生命的最后一滴血。
说完,耿恭转过身,正要离开,所有的士兵发出了一个声音,将军,我们与你同在,与疏勒城共存。像雷一样,这声音在疏勒城中回响。
耿恭又慢慢转过身,目光缓缓地从士兵们的脸上扫过。他拔出了长长的钢刀,刀尖朝上,指向了茫茫的天空。
耿恭说,苍天将会做证,我们对祖国的赤胆忠心,我们要让英雄前辈的豪言壮语代代相传。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众士兵跟着高喊,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声浪再次掀起,越过了高高的城墙,向四处奔涌,瞬间把匈奴人嘶哑的叫喊声吞没了。
汉军的呐喊声实在太大,连远处坐在军帐中的左鹿蠡王都听到了。
听到后,他对身边的须卜说,天底下真是有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啊,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肯服一点软,实在是太少见了。
须卜说,据我们了解,现在疏勒城里有两百多人,可是除去了受伤的,还有做饭喂马的,还真正能打仗的也就是一百多人了。只要我们加紧进攻,用不了几次,他们就会把所有兵力耗尽。
左鹿蠡王说,说实话,现在这个情况,我们如果硬要强攻,不惜代价,肯定能把它拿下来。但有必要这么做吗?已经摧毁了都护府,杀了都护,西域就不再属于汉朝了。已经胜利了,还要再牺牲我们成百上千的人马,是不是就有些不值得了?再说了,这些人,我发现了,他们确实不怕死,他们可能正希望我们进攻,好给他们舍身为国成为大英雄的机会呢!你说,我们能做成全敌人的事吗?
须卜问,那大王的意思?
左鹿蠡王说,他们想痛快地死,偏不给他们机会,他们想当英雄,就让他们当不上。我们要慢慢地折磨他们,让他们生不如死,从精神上、意志上、思想上,让他们崩溃,让他们屈服。我就不信,这些汉人不是人,而是神,没有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尤其是那个叫耿恭的,我倒要看看,是他强,还是我厉害。我不但不杀他,还要把他请进我的军帐,给他美酒喝,让他成为我的一条猎犬,为我服务。你说,这样的一个结果,是不是更有意思啊?
须卜说,还是大王英明。
左鹿蠡王说,我想,半年多了,他们的粮食应该吃得差不多了。断了水,他们可以打井。没有了粮食,他们可从地底下挖不出来了,就让饥饿来收拾他们吧,看他们怎么对付。
须卜说,我会严密封锁,不让一粒粮食运进城。
左鹿蠡王说,还要多设伏击点,饿得不行了,他们会往外跑,去找吃的。只要跑出来找吃的,见一个打死一个,让他们不敢往外跑。逼得他们要么投降,要么就活活饿死。
一个月过去了,疏勒城无战事。
无战事,日子一样不好过。继干渴之后,饥饿又来袭,这个敌人,比起匈奴人的刀箭,比起干渴,似乎杀伤力更大。
粮食危机,早已存在。对此,耿恭有所准备,并且采取了多种措施。两个月前,要求伙房,口粮减半,不求饱,只要不饿就行了。
以为有范羌去找救援兵,顶多两个月就会被解围。可没有想到皇帝会死,朝代更替。解围之事一下子变得遥遥无期。
口粮减半,已不能应对,这么吃下去,顶多一月,会无一颗米粒。只能下令,再减一半,每人一天只有一碗稀粥。吃不饱,是肯定的,只好时时处于饥饿状态。
为了驱除饥饿,只能想出各种的办法。
每隔三天,会杀一匹战马。一百多人,一匹马再大,分割下来,不过是拳头大的一块肉,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一只野兔或一只野狗,误入城内,被士兵们发现,会围追堵截,直到被逮住,剥了皮,放在火上烤了,当作佳肴。
再到后来,连墙根暗洞出没的老鼠也一个个都跑进了士兵们的肚子里。
几只野鸽子落到了角楼上,打算在这筑个巢,还没有站稳,就被飞来的箭射中。
一群大雁回南方过冬,从疏勒城上空飞过。士兵们一齐用弓箭拦截,五十只中有三十多只被击落。
不光是大雁,只要是从疏勒上空飞过的各种鸟禽,不管大小,都不会放过。只是这样的天猎,却很快就没有了。飞禽们知道了凶险,再经过此地,有意绕开了疏勒城,使得士兵们只能看着干着急(再善射,弓箭的射程也有限)。
还有城墙根部生长的野菜,也全都被吃了个精光。
到了晚上,没有别的事干,不管是坐着、站着,还是躺着,伴随着单调、寂寞、枯燥的饥饿感,会变得更加强烈。
耿恭让人在城中架起一堆大火,上面架了一个大铁壶,里边煮着茶叶,把士兵们集合了起来,请大家喝茶。
茶水到了肚子,也会起到一点点饱腹的作用。
喝着茶,让大家轮流表演节目。有吹笛子、拉二胡的,有弹琴的,有唱歌的,有耍杂技魔术的,哪怕只是说说笑话,也会让大家一时忘掉饥饿。
耿恭也站了起来,说,我给大家读一首诗。耿恭读的这首诗,是大汉的开国皇帝刘邦的《大风歌》。说是读,其实也是在唱(有节奏地咏诵)。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个时候读这首诗,似乎有一种格外不同的感觉。好像先祖刘邦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特地为了疏勒城的勇士们写下了这首诗。
耿恭读完了,再让士兵们跟着他一块读。只读了两遍,士兵们就记住了这首诗。再以后,只要大家坐到了篝火旁,都会在耿恭的带领下,一齐诵唱《大风歌》。
除了《大风歌》,篝火晚会中还有一个节目,也是每次不能少的,也是士兵们给的掌声最多最大的。这就是吴梅的节目。
吴梅会唱许多在民间流传的歌谣,这些歌谣和内地汉朝的歌谣有所不同,它们具有浓郁的西域色彩。曲调热情奔放,歌词坦率火辣,内容都和男女相爱有关。
听吴梅的歌,无法不触动。士兵们个个年轻强壮,多数都有过爱情的经历。征战离别,最多思念和牵挂的就是某一女子。吴梅的歌,像一阵轻柔的风,把整个身心都卷进了那缠绵的回忆里。
吴梅不但唱得好,还会跳。她卸掉了盔甲,脱掉了皮靴,换了薄软的丝麻长裙,盘起了的头发也松散开来。
吴梅的腰肢细又圆,胸脯挺而高,长裙贴着身子滑动,让一种女性的柔美在时隐时现中展露无遗。长长的黑发,飞旋摆动,越发托衬着一张脸的鲜活生动,那闪动的眼神里泄出的风情,真的能把人的魂给勾走啊。还有那双脚,没有穿鞋,是光着的,丰润白皙的脚背与脚趾,在起落扭动间,传递着直接的诱惑(那时还没有裹脚的陋习)。
士兵们看得傻眼了,发呆了,有的人不知不觉间口水流了下来,还有的扭动起了身子,似乎已经无法忍受某种刺激。
(请不要责备他们作为一个勇士的失态,这很有可能是他们这一生中离女人最近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带着对一个女人美妙的印象和想象,在血与火的战争中为国而战,会让他们更加奋不顾身,就算死了也会平静地闭上双眼。)吴梅也许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才会用这样的方式给这些可爱的汉军兄弟以情感和心灵上的安慰。
实际上,每个篝火晚会过后的第二天早上,都会有士兵死去。原本就受了伤,或者有什么疾病,再加上饥饿的折磨,使得体质过于虚弱的士兵不能不先走一步了。他们走的时候,没有痛苦的呻吟,多半都是在睡梦中离去的(谁能说那一刻他们梦见的不是吴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