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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1 / 1)


到了太阳西落,四匹马都有些走不动时,前面的路边上出现了一个石头垒出的低矮的围墙。虽然低矮,只要是走过的人,不会看不见,并且只要看见了,不会不走过去。因为,它实际上就是一个驿站。只是这个驿站,没有人管理,需要行者自己动手做事。他们不往前走了,决定在这里过夜了,也没法再往前走了。两个人喝了水,吃了干粮,还能坚持。可一直干着活的四匹马,已经十几个小时没有吃上青草,喝上清水了,把它们累坏了、累垮了,人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走到了石头的围墙里,他们看到了挖出来的锅灶,一只铁锅半埋在土里。扒出来后,看到锅底上全是黑灰,说明这口锅一直都有人在用。光有锅还不行,选这个地方宿营,一定还会有水。没有水,就算有锅也没有用,也做不成饭。耿恭仔细看了看,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青石板。走过去,拨开了周边的土,把它掀了起来,看到了一个井眼。耿恭捡了一块小石头,朝着井眼扔下去,马上传出了水响的回声。耿恭喊叫了起来,这有一口井,还有水。

正在从马背上卸东西的范羌,顾不上卸东西了,跑过来看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井水后,范羌睁大了眼睛,看着耿恭说,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逗我玩呢。耿恭说,这就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呀。范羌说,我们向伟大的前辈致敬。说着,朝着空旷的远处,行了个大礼。耿恭说,看来,这一路走下来,你还不知要行多少次的大礼呢。范羌说,不管行多少次,我都愿意,只要我们能一切顺利。耿恭说,不但要感谢前辈,还要感谢同辈。每一个在这宿营的行者在离开时,都想到了要保护水井,还有那口铁锅。范羌说,看来给别人方便,也是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类似的无人看守的驿站,耿恭他们在路上一共遇到了六个。每一个驿站都差不多,都会有一口不大却很深的水井。马牛皮的水壶拴上绳子,放沉到水井里,就可以提出所需要的水。水在许多时候,就是生命的同义词。不管是人还是牲畜,有了水,不但能活下来,还能始终保持着充沛的体力。

有了水,别的困难就不算是困难了,没有吃的东西,不难解决,没有带粮食,只带了足够的盐。可手里有刀有弓箭,只要地上有跑的,天上有飞的,就不会发愁被饿着,连原始人、住在山洞里的人,都不会被饿死。堂堂汉朝的武士怎么会被吃这个事难住呢?睡觉也不是个事,没有房子,没有床铺,就往地上躺,没有被子,就穿着衣服睡。冷得厉害了,就砍些野草盖在身上。戈壁上的温差很大,到了早上那会儿,会被冻醒,醒了,干脆就不睡了,迎着东方的第一道亮光,舞起了刀剑。

半路上,遇到过一个商队,有二十峰骆驼,十几个汉人。老远听到驼铃响,耿恭迎上去,向商队的东家老板问前边的情况。老板说,钱是有的赚,可风险太大了。劫匪太多了,弄不好就会人财两空。耿恭说,可你平安归来了呀。老板指了指那些伙计,我有经验,还花了大价钱雇了保镖,他们一个个都武艺高强。要不,我也早完蛋了。说着,打量了耿恭和范羌,说,你们才两个人,我看还是算了,命怎么也比钱更贵重呀,跟我们一块回洛阳吧。耿恭笑了笑说,走到了这里,再回去,有些丢脸吧?老板也笑了,说,丢人总比丢命强吧。耿恭说,都怕丢命,这条路就不会有人走了。

听出耿恭没有听劝的意思,老板也就不想再说那么多了,只是说,这次能平安回去,是上天保佑,回去后,这个生意再不做了,老了,该安度晚年了。这话耿恭倒是同意,人老了,有些事不适合再做了。可他呢,不年轻了,可还没有老,只要想做的事,该做的事,没有理由不去做。

两天后,耿恭和范羌走进了一座城,就是柳中城(现在的鄯善县城)。

正如从西域走进内地要经过玉门关一样,要进入西域的腹地,这座城是怎么也不可能绕过去。每逢汉匈要争夺西域的控制权,都要在这里大打一仗。得到了这座城就得到了西域,同样,只要失去了西域,也就失去了这座城。自王莽新王朝后,汉朝失去了它,西域就被匈奴控制了。匈奴人知道这个地方的重要性,安排了部落实力强大的左鹿蠡王坐镇管理。城中心有一座高大的土楼,里边就是他的管理办公机构,后边的大院子里,住着他的家人亲信,一面画着狼头的旗子,插在土楼的顶上,离很远就能看见。

在匈奴的地盘,看到匈奴的旗子,没什么奇怪的,让耿恭有点吃惊的是这里的热闹,并不逊色于凉州。在一个很大的集市上,一样能看到长相差别很大的商人,他们相互交换着不同货物,讨价还价的话语各有各的不同,但似乎并不影响最后确定下来的价格。比商人更多的是老百姓,他们提着篮子拿着袋子,在不同的货摊间走动,选购着日常生活需要的各种用品。从他们的神情上看,他们并没有被迫害的愁苦,看来匈奴把这里管理得还不错。在一个卖甜瓜的瓜摊前,耿恭停了下来。卖瓜的是一个汉人,耿恭掏出一铢钱买了一个甜瓜,这个甜瓜的样子,在内地没有看到过。吃了几口后,他和范羌都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甜的瓜。吃完瓜,顺便问了瓜贩一句,日子过得怎么样?瓜贩说,只要没有战争,总还是能过得下去。

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下来。连着好多天,没有在房子里和床铺上睡过觉。这会儿,什么都顾不得想了,只想着好好睡一觉,把一路上积存在身子骨里的疲劳释放掉。都说睡觉像死去一样,谁都不想死,可没有人不想睡觉的。睡好了才能活得好,睡好了才能有精神把要办的事办好。

差不多昏睡了三天,耿恭完全醒了过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听到了骨节在响,力气和思维都得到了完全的恢复。范羌和他商量,带来的货物要不要出手。范羌说,再往前走,带那么多货物是不是不太方便?耿恭想了想说,还是要带着它们。对我们来说,它们不但是货物,还是我们的身份。一个商人的身边没有可以交易的货,谁会相信你是商人?再说了,要了解情况,就要多认识人,和人家交朋友,这样人家才可能告诉些真实的情况、有用的情况。这些货物,没有指望用它们挣钱,倒是打算过,如果需要,可以用它们作为礼物,打通关节、联络感情。作为汉朝的武士,不能显得太穷,更不能太小气。

从汉武帝开始,每当汉军打败了匈奴,都会在天山南北进行屯田。一部分是军屯,由士兵们边种地边守边,还有一些从黄河附近组织迁来的移民。一百多年过去了,屯田的汉民们大多数都留了下来,因为这里确实好活人,土地多、人口少,随便种一点什么,都能活得不错。与当地土著融为一体,几乎每个人都会说好几种语言,这样就可以见到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从而可以很容易沟通交流。语言这个东西,有种奇怪的力量,从来不认识的两个人,只要能够交谈起来,就很容易成为朋友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许多汉民不但会说当地土语,连长相都有了改变。如果不与他们交谈,一眼看上去很难一下子看出他们是汉人。不过,不交谈也能认出他们,不是通过长相,而是通过他们的屋子的摆设,还有耕种田的方式。在西域田地里的庄稼长得最好的人家,一定都是汉人。这也不奇怪,汉人不善于游牧,祖先传下来的都是种地的技艺和本领。

耿恭不会说那么多种语言。不过,因为汉朝影响时间长、范围广,汉语也多次成为西域流通的官方语言,会讲汉语的人还真的不少。一般情况下,在西域行走,不会迷失方向,也不会饿着渴着,找不到地方住。

和汉民打交道很容易,一听说是从汉朝来的人,他们都会不由得热情起来。他们会问许多内地的情况,还会问,汉军什么时候回来。匈奴统治下,不是活不下去,而是活得很小心,总害怕会遇到什么事。他们都知道,如果遇到了什么事,别说是匈奴人了,就是当地的土人,匈奴人也会对他们很凶狠。不要想找地方说理,更不要想得到公平正义。几乎每个人都有几件被匈奴人侮辱得难以说出口的事。在那已经不太纯粹的汉语语调里,充满了对故土老家的思念,也有对当今朝廷的埋怨。他们都想不通,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大汉朝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当地汉民把他们当成远方来的亲人,不管到了谁家,都会留下来请他们喝酒。

除了种地的人,还是要去找做生意的人。这些人在市场上完成了交易以后,赚了一笔满意的钱,都会拿出一部分用一种方式去庆祝。要找到他们并不难,各种各样的酒馆、茶楼、戏院子和青楼里,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一般不会对一个年轻男人有兴趣,耿恭要选择在一个好的机会出现,比如说喝得有些多的人,站不住了,上前扶他们一把,让他们坐下来,给他们泡一杯茶喝。这只是举个例子。总之,如果你想接近一个人,在离他不远处观察,总会找到一个机会。出门在外的人,只要他觉得不会上当受骗,还是愿意和一个人聊聊天。真正要说得痛快,还是要男人跟男人说。那些女人一开始对你很热情,可只要她发现不能再从你腰包里掏出钱了,就会变了脸子。坐在青楼大厅的茶座上,只要看到一个商人骂骂咧咧地走出来,耿恭总会主动打个招呼。这样的招呼总是会得到响应,他们坐下来会给你说女人有多么好就有多么坏。

说女人是男人永远都有兴趣的话题,可再有兴趣,也不会不停地说。每个走西域的男人,都是有野心的,都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想不让别人小看,让别人尊敬你,有些事你就要自己说,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别人不知道,你在别人的心目中的形象,也就没法高大起来。说到了匈奴的情况,商人们果然都知道。在西域做过大生意的人,有没有和匈奴打过交道,是一个重要的标志。其中有一个商人说,就在十天前,他在天山北边的靠近金蒲城的商道上,遇到了匈奴。因为他早就有所准备,雇的保镖人数多,还个个不怕死,六个人,死了两个,但没有让匈奴抢走财物。从这些商人嘴里,还知道了匈奴这些家伙,在抢劫时,一般只有两三个人。大概是人多了,分起赃来有些麻烦。另外还可以说明他们很自信自己的能力,对付这帮生意人,很容易,用不着那么多人。

知道了匈奴大概出没的地方,下一步脚往什么方向迈,已经用不着多说了。范羌拿出了地图,找到了金蒲城。在天山的北边,那里也有一个车师国,和车师前国有关系,国王是前车师前国王的父亲。通到车师后国,有一条路,叫车师古道,横穿过天山,有三百里远,比走别的道要近一百多里。

离开柳中城的前一天晚上,耿恭给范羌放了假,让范羌自己出去活动。在青楼里和那些商人见面时,耿恭注意到了范羌经常会开小差。只要有年轻的女子,他都会不由自主地看上几眼。让范羌去,他还不去,说要去一块去,他一个人不去。耿恭说,你是个大男人了,怎么什么事还要有人陪着?你是不是害怕呀?范羌说,你为什么不去?耿恭说,我们不一样,我已经有老婆了。范羌说,说真的,这次出来,有个事挺后悔的。耿恭说,你后悔什么?范羌说,后悔没有像你一样,也娶了老婆再跟你一块出来。耿恭说,不用后悔,天下到处有芳草,看到喜欢的,可以马上娶。范羌说,那好吧,听你的,我出去转转,没准真能转个老婆回来。

范羌走后,耿恭坐下来,用客栈的笔墨,给家里写了一封信。问过客栈的老板,说内地的邮路一直是通着的。只是一封信要在路上走很长时间,几个月是最短的。写信的时候,想到了母亲和老婆,心里还真的有点难受。在家里,天天在一起,没有什么感觉。真分开了,分开了这么长时间,确实是很牵挂的。现在理解了父亲每次回到家为什么会那么激动,母亲为什么会欢喜得流泪。要是这会儿,母亲和阿杏出现在面前,他想自己也一定会忍不住让眼泪落下来的。写信的时候,写着写着,眼角就湿了。一个真正的武士似乎不该这样,也许耿恭的心肠还是不够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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