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守绪坐在城中的临时指挥所里,这些天,军报频频传来,消息一个比一个坏:城中粮草几近断绝,外援不至,早些时候南阳方面传来消息:武仙极力筹措,但困顿于南阳,无法前来蔡州,因为他无法穿越宋军的防线。
上次在归德就是因为大军的吃饭问题,导致蒲察官奴发难,所以当武仙接到完颜守绪的旨意后,他犯了难:带着自己的10万大军挤到蔡州来,这里虽然城高池深,但毕竟是个小城,大军到这里后,如何吃饭?而且蒙古人一旦听说他驰援蔡州,肯定会把重兵开到这里,反而会给蔡州增加压力,与其这样,不如率军攻打其他城市,吸引蒙古军的注意力,以此减轻蔡州方面的压力,还能解决本部人马的给养问题。
他向完颜守绪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从邓州向西南,打通到四川的通道,把川蜀作为未来的落脚之处。
武仙率军开始沿着淅川逆流而上,向金州进发,在光化境内遭到了孟珙部的拦击,初步受阻。武仙亲自率军进攻襄阳东北的吕堰,结果陷入孟珙主力的包围,损失惨重,手下的两员大将还投降了南宋,不得已退回马蹬山固守。孟珙率军包围了武仙的最后据点,通过招降,兵士们大部分投诚或逃散,手下只剩下数百人。
看到突围无望,武仙穿上朝服,将金哀宗的圣旨和赏赐的物品恭敬的摆在香案之上,向蔡州方向叩拜,大哭一场,而后率仅有的数百名心腹士兵冲下山与宋军死战,结果部下全部战死,武仙本人也在战斗中被杀,也有的人称他被部下所杀。
武仙的覆灭标志着金国打开入蜀通道计划的彻底破灭,完颜守绪最后一线希望也彻底破灭,金朝陷入绝境。
完颜守绪如一尊塑像站在城头,望着城外,旌旗蔽日,尸横遍野,天空中一团巨大的黑云笼罩在蔡州的上空,大白天的,却如夜晚一样黑暗,时间一如既往的阴晦而漫长。他回顾着生命的这些年,从中都到开封,再到归德,最后到蔡州,现在这里成了他最后的归宿。
蔡州城有些象花剌子模的讹答剌城,城墙的内侧还有一个小城,或者说小型的堡垒。这叫城中城,一旦外城被攻破了,金兵还可以退回内城进行抵抗,城的南侧有汝河作为屏障,城外还有一个很大的池塘,池塘周围都竖起了木栅栏,蔡州城的西边则有一条练江,作为屏障,练江与西墙之间的地势比较平坦,相比较而言,宋军的攻城难度略大于蒙古军。
腊月,宋军经过激烈战斗,已经进逼外围的木栅,临近池塘。在争夺池塘附近的一个制高点的时候,金兵奋起反击,双方几经易手。在付出伤亡两千人的惨重代价后,宋军才占领了该制高点。从这个制高点到南门之间隔着一个小湖,金兵在南墙上架起弩炮攻击,宋军进攻受阻。这时孟珙身先士卒,带领宋军挖开这个小湖与汝河之间的河堤,三天后,河道挖成,小湖的水被引泄到了汝河,湖底漏了出来。宋军又把木材和干草铺在湖底,使大军得以顺利通行至城下。
与此同时,塔察儿命令蒙古军也从西边发起攻击,其中汉族万户张柔率领200余人越过了城外的壕沟。但他这次行动险些让自己丧命:当张柔越过了壕沟后,突然从城内杀出了许多金兵,向蒙汉联军一顿砍杀,张柔的200名突击队员几乎全部被杀,还有一部分掉到壕沟里淹死了,而张柔本人身中数刀,血流满面,眼瞅着就要被金兵抓住了。这时孟珙闻听西边战事激烈,也赶来支援,刚好撞见被钩镰枪勾住的张柔,赶紧挥军大进,打退了金兵,把张柔从死神那里给救了出来。所以,孟珙现在成了张柔的救命恩人。
如果孟珙活到南宋灭亡的话,他很可能会为自己救下张柔一条命而后悔——因为最终灭掉南宋的正是张柔和他的儿子张弘范。
经过这次短兵相接,蒙宋两方都认识到:大金虽然坐守孤城,但上下一心,依然有着很强的战斗力。
天兴三年(1234年)的春节到了,就在这一年,宋理宗将年号改为端平。
端平元年是南宋朝难得的辉煌的一年,同时却是金朝最凄惨哀伤的一年。
宋兵在城外欢声笑语庆祝新年,大营中到处张灯结彩,远近的空中传来阵阵爆竹的响声,宋理宗从杭州发来了恭贺新年的祝词及粮草,许多宋兵还得到了新的棉服,连一向谨慎而不苟言笑的孟珙也破例允许军士们饮一次酒。
士兵们吃着热气腾腾的肉馅饺子,喝着酒,大声欢笑着。毕竟这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欢聚是必须的。直到现在,每到临近春节,离家在外的人,不管打工的还是上学的,无论回家的路途多远,哪怕挤破了脑袋也要回家过年,形成了一个中国独有的现象:春运。
与城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蔡州城内,金兵在寒冷和饥饿中固守着这座孤城,他们没有棉衣,没有饺子,没有喜庆的氛围,更没有燃放烟花爆竹的心情。但每个士兵在坚守,并没有任何抱怨之辞,因为他们的皇帝也在忍受着这些。整座城没有喧哗,有的只是沉默。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将要面对什么,但没有一个人逃离。
完颜守绪默默巡视到城上,看到将士如此决然的跟从自己,不禁泪如雨下,他站在城头之上,慷慨的对将士们说“我继位已有十年有余,虽然算不上贤明,但也没有做过大恶,死而无憾!唯一遗憾的是祖宗的基业传到我这里已逾百年,却亡于我手,也象与古代的荒淫残暴的亡国之君一样。历览亡国之君,或者被杀,或者被奴役遭受羞辱,我绝对不会让自己遭到羞辱出丑,死后可以问心无愧的面见列祖列宗了”。完颜仲德和众将士听后,抱头哭成一片。
读到这里,笔者也不禁感慨嘘唏,潸然泪下。
正月初九,经过事先协商,宋兵从南门、蒙古军从西门,几乎同时向蔡州发起进攻。蒙古军在西墙凿开了五个大洞,而后顺着大洞蜂拥而入,结果蒙军进去一看,懵了:一堵更高更大的墙横在眼前。蔡州城分为内外两个城,蒙古军在内外城之间的开阔地带转了一圈也没有任何进展,到了晚上只好撤回到城外。而南门的宋军战斗多时,也没有取得太大进展。
当天晚上,蔡州城内的大殿上,庄严肃慕。完颜守绪和众文武百官在一起相拥而泣,他当众宣布了一个让人始料不及的决定:禅位于完颜承麟!
完颜承麟也是皇族,是一直与岳飞交手的完颜宗弼(完颜兀术)的后代。当时任蔡州城东门守将。
完颜承麟听到皇上这个决定,惶恐不已,泣拜不敢受,表示自己愿将一腔热血洒在蔡州城,皇上忧国忧民,宵衣旰食,是众望所归,万望陛下收回成命。但完颜守绪坚决表示禅让,说“我现在把大位禅让给你,并非是让你享福,而是给你一幅千斤重担,实属万不得已。我身体较胖,不利于骑马驰骋,而你身体矫健,又有才干。万一突围出去的话,一定要保全祖宗的国祚,我死了也心甘了”。
《元史》写到这里,用了八个字:亡国惨语,我不忍闻。
看到完颜承麟还要推辞,完颜守绪拉起他的手走到殿前,向众文武宣布禅让决定,君臣再次抱头痛哭。
次日(正月初十)早晨,中国历史上最凄惨的禅位仪式在蔡州城举行。完颜守绪红肿着眼睛,宣读了禅位诏书,而后完颜承麟接受百官朝贺。就在禅让仪式进行的时候,宋军从南门突然杀入,顿时杀声震天。完颜承麟和完颜仲德急忙带领兵士从仪式现场出来,赶到南门与宋兵接战。
宋兵入城后,在攻击内城的同时,一部分兵士跑到西门,从城里把西门打开,将蒙古军放了进来。于是蒙、金、宋三国的军队在蔡州城内展开了激烈的巷战:兵器的撞击声、兵士们的叫喊声、伤者的哀嚎声、战马的嘶鸣声、房屋建筑的坍塌声交织在一起。
这是我国历史上,也是世界历史上唯一一次女真人、蒙古人、汉人三个民族史无前例的大交锋,各方都在为自己的命运而战。长时间的杀戮和压力,使得残存的人性早已烟消云散,每个人都陷入了嗜血的快感和痛苦之中……
而此时,完颜守绪心情却异常平静,交代完了后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他屏退了左右,一个人走进供奉有祖先牌位的偏殿幽兰轩。
幽兰轩的房顶上早已挂好了准备结束自己生命的东西——白绫。望着悬在房顶的白绫,完颜守绪默默的回想着自己的童年的快乐,青年的勃发,中年的困顿,往事象电影画面一样脑海中闪过,这一切都将离我而去,生在帝王之家的荣耀,他丝毫没有享受过。
他跪下,向列祖列宗的牌位拜了三拜,沉着而决然的将脖颈伸入悬在横梁的白绫之中,随着白绫绷得越来越紧,城中的厮杀声逐渐变得黯淡,眼前的影像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完颜承麟在战斗中身负数处伤,且战且退,退到内城后,听说完颜守绪已经自缢殉国,带着百官进入大殿哭奠。承麟说“先君在位十年,勤俭宽仁,图复旧业,有志未成,以身殉国,宜谥曰哀!”。遂谥守绪为哀宗。哭奠完毕,承麟将哀宗的遗体火化。几乎与此同时,蒙军和宋军杀进了内城,承麟身着孝服再次投入战斗……战斗逐渐结束了,完颜承麟战死,完颜仲德投水而死,金兵将士或者战死,或者自杀,受伤被俘者屈指可数。
孟珙和塔察儿进入城中,扑灭了大火,在一个宫女的带领下,找到了已经被烧焦的哀宗的尸体,将遗骨分为两份,蒙宋各一份。至于缴获的皇宫的财物,一律均分。孟珙和塔察儿约定以陈州,蔡州为界,以北为蒙古,以南为南宋,而后,两方率兵而回。
金朝自完颜阿骨打1115年建国,至此(1234年,哀宗天兴3年)传了九个皇帝,历120年而亡。(也有的人认为应该是十个,完颜承麟也算一个,其实他在位仅几个小时,并没有正式登基和履行皇权,一般来说,哀宗应为金朝的末帝)。
元朝建立后,郝经说了一句话:天兴不是亡国君。
开国之君固然风光无限,令人崇拜,但有的亡国之君更能让人敬重和同情,金哀宗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一直在颠沛流离中生活,他身为皇子,却从未享受过快乐,他想力挽狂澜,将大金国从死亡的边缘上拯救回来,哪怕延缓帝国衰亡的脚步。
但现实却把他的梦想击的粉碎,让他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他刚刚36岁,已经是须发皓白如雪。
与苏丹摩诃末不一样:虽坐困愁城,完颜守绪并未颓丧不振,相反他一直坚持抗争,愈挫愈勇、愈难愈坚,虽身死而不改其志。尽管这种抗争在事后看来是如此的无力。也许到最后,结果还是一样:亡国身死。但过程不一样,就已经给人的以充分的说服力。
他以自己的行动告诉人们:我曾经奋起过,曾经战斗过,天要亡我,这是天的事情,我对抗不了天意,但我依然会以我的方式去度过人生。我宁可在战斗中燃烧,也不愿意在落寞中苟活!
在我们的某些历史书中,几乎对每一个朝代兴亡的评价都千篇一律:前期:皇帝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厉行节约,大力兴修水利、鼓励农桑,人们安居乐业。
末期:吏治腐败,皇帝怠于朝政,统治者腐朽无能,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等等。
这些话实在过于套路化!
真正导致朝代更替的,更多的气数。
是的,气数!说白了就是规律。这是一个人们看起来很难琢磨的概念,看不见,摸不着,但却真实存在。一棵树,一个人都有出生、成长、壮大、衰落和死亡。一个朝代也是如此,在经历了一段时间后,就会象一棵老树一样,随时可能轰然倒塌,哪怕人们用绳子和杠杆左右拉拽支撑,也改变不了灭亡的命运,这是任何人也无法扭转的,与末代皇帝的能力和人品无关,这是气数决定。
这是规律,无法回避的规律!
如何跳出这种兴亡交替的怪圈,应该是我们思考的。
过了410年,又出现了一位悲壮的亡国之君,他的境遇和金哀宗惊人的相似:都是试图力挽狂澜的类型,明知道王朝行将灭亡,而依然努力但徒劳的工作着,就连死的方式也惊人的相似:都是三尺白绫。不同的是后来的那位皇帝死后还有人来给他发丧、安葬,而金哀宗则死无全尸——被烧焦了还被分成两部分。
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笔者后来到了蔡州——今天的河南省汝南市。映入眼帘的是熙攘的街道,叫卖的小贩,汽车喇叭的声音,这里已经看不到金朝陪都的任何印记。很难想象700多年前蒙、宋、金三国曾经在这里交锋,这里曾经硝烟弥漫,作为一个战场而存在,不管胜者还是败者,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化为乌有,成为只有在书上才能看到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