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门前的这个小“大头人儿”,就是宋绮云的幼子宋振中,小名叫森森,是宋绮云入狱后不久,和妈妈徐林侠一起被捕人狱的。他已将近7岁了,可是由于缺乏营养,长得非常瘦弱矮小,脖子细细的,上挑着个大脑袋,那对任何事物都感好奇的大眼睛总是忽闪忽闪的,脑袋虽大,面容却清瘦,越发显出眼睛很大。狱中难友见了他都很难过,有人说:
“看看森森,被蒋光头都折磨成小萝卜头了。”从此这句话就传开了,“小萝卜头”成了大家对森森的爱称。
森森的发育虽然不正常,可是他却非常聪颖,对监狱里的好人坏人分得清清楚楚,他痛恨特务的感情特别强烈。
有一次,一个女看守带着看守平时在犯人面前的那种特有的神气来到小萝卜头面前,蹲下身来去逗他,要他喊她阿姨。小萝卜头装作没听见,转身就走。女看守站起身追上去,提高嗓门大声喊叫:
“小萝卜头,喊阿姨!喊一声阿姨给你一块糖吃!”说着,真的从兜里摸出来一块糖,摆在手里摇晃着。
糖,小萝卜头从来没吃过,只是知道那是最好吃的东西,但什么滋味他没有体味到,所以他并不理会什么糖不糖的。可是那鲜艳好看的糖纸却吸引了他。他伸了伸手,张了张嘴,女看守摇着糖纸的边角,在那诱惑地等待一声“阿姨”的喊叫。小萝卜头只是张了张嘴,并没有出声,又转身,背朝着看守,脸对着牢房里的妈妈和张阿姨。
张小姐隔着铁栏杆痛骂女看守:
“放掉孩子,不要耍逗他,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关你屁事!是不是伤刚好又痒痒了?”女看守没好声地喊,然后伸手去搬小萝卜头的头,气急败坏地说:
“扭过脸来,对着我喊!”
小萝卜头倔强地扭着头,嘴巴闭得紧紧的。
“喊阿姨,不喊不给。”说着,女看守把糖凑近小萝卜头的眼前晃动着。
牢里又传来徐林侠和张小姐的骂声:“你怎么这么损哪,你当过妈妈吗?不要脸的东西。”
女看守得意地依然在逗小萝卜头:“喊哪,喊阿姨给糖。”
“你不是阿姨,你是看守!”
“看守也是阿姨。”
“不是!”他摇着头喊。“不是,不是,就不是!”
“你到底喊不喊阿姨,不喊就打你!”
“打吧,打死也不喊!”小萝卜头学着牢里大人的样子,昂起头怒目盯视着女看守。
女看守觉得很难堪,便恼羞成怒地扑上去……
“放了我的孩子!”徐林侠大声喊着。
徐林侠和张小姐抱着被抓打得遍体鳞伤的小萝卜头,泪珠不住地往下滚。
“妈妈,阿姨,不要哭,我不痛。”
听了孩子的话,徐林侠、张小姐心如刀割,泪水更加止不住了。
“你们别哭,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杀……”徐林侠忙捂住他的嘴。张小姐伸手把他拉了过去说:
“小萝卜头,我给你讲故事。”
小萝卜头一听张阿姨要给他讲故事,忍着疼痛靠向张小姐。
“张阿姨,给我讲孙悟空!”他要求道。
“好。你听,这一天……”
他听入了神,猛然问道:“阿姨,我能当孙悟空吗?”
“能的,你长大了,念书,念了书有了本领,才能当孙悟空。”
一句话引起了小萝卜头一个强烈的愿望,便转身冲着妈妈喊:“妈妈,我要念书!妈妈,我要念书!”
在放风时,徐林侠把小萝卜头闹着要念书的事告诉了宋绮云。
宋绮云皱着眉头说:
“是到了念书的时候了,可是他是在册的犯人,外出念书不可能。”
“那怎么办呢,这些天他像着了魔似的,闹得可凶了。”
“好,我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在男监里找个老师。”
“那你可要快啊!”
几经交涉,监狱当局终于同意在男监找人教小萝卜头念书。
他的第一个老师是罗世文。
小萝卜头很聪明又很用功,教他的东西很快就学会了。
一天,他高兴地问老师:
“罗老师,我啥时才能当孙悟空?”
罗世文被问得愣住了。
“张阿姨说过,”小萝卜头把他最崇拜的张阿姨端出来补充自己的理由,“念好书就能当孙悟空了。”
罗世文明白了,便小声说:
“当好孩子,热爱中国共产党,就能当孙悟空。”
小萝卜头把老师的话,告诉给妈妈和张阿姨。
妈妈点点头说:“记在心里,不要讲。”
“对,这是秘密,懂吗?”
“我懂得。”小萝卜头点点头说。
后来宋绮云一家和罗世文等一起从贵州息烽迁到这里来,罗世文被单独关押在一幢楼的上面。
没有办法,宋绮云便请黄显声作了小萝卜头的第二位老师。
这不,今天一大早,他又跑到优待室找黄将军上课来了。还没进门,就听到黄将军说什么小萝卜头还没来的话,便忙喊道:“谁说我没来?”一边喊着,一边蹦蹦达达地进门来。
他刚一进门就被藏在门后的王凤起一下子抱了起来,装出生气的样子问道:
“小萝卜头,怎么这两天没来呀?你不是个好学生!”说着就去捏他的鼻子。小萝卜头挣扎着,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喊:
“叔叔坏,坏叔叔,你才不是好学生哪,净捏人家的鼻子,我的鼻子小,你一捏就没了。”
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地大笑起来。
可小萝卜头却一本正经地说:
“笑什么,真的呀,要没了鼻子多难看呀,等出去了,我还要跟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到很大很大的戏院看戏呢!叔叔坏,捏我鼻子,到时候不带你去!”
听了小萝卜头这天真无邪的话语,黄将军忍不住地老泪纵横,喃喃道:“这些断子绝孙的畜生,连……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他,可有什么罪呀?”说着又哽咽起来。
抱着小萝卜头的王凤起此时心里也不是滋味,牙关咬得咯咯响,腮肌一鼓一鼓地在颤动。
小萝卜头看到王凤起的这些下意识的动作,喊了一声;“唉呀,叔叔要吃人啦,直咬牙,我可得跑了!”说着从王凤起的怀里挣下来,蹬蹬蹬地当真跑出了优待室。
可他跑出不远,又踅回来说:
“哎呀,我忘了,黄爷爷,妈妈这两天病了,我要照顾她。我这两天没来,我,我还要请两天假的。”
说着歪了一下头向外机警地看了看,转身小声说道:
“黄爷爷,趁我爸在隔壁聊天,我求你件事行不行?”
“什么事?说吧。”
“等会儿我爸回来,你别告诉他我妈病了,省得他惦念,那边有我呢!”
王凤起接过话问:
“你爸爸在那聊天也没什么事儿,你直接告诉他去多好啊,咋还让你黄爷爷告诉呢?”
“你真傻,爸爸那不是聊天,是工作!哎呀,这不应该让你这个‘黄帽子’知道,这是秘密!”说着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哧哧地笑。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黄帽子’!”
小萝卜头看看周围,神秘地说:
“这个你还不知道啊。住在这个大院里的共产党是红帽子,犯法的特务是白帽子,你们黄埔和陆大的是黄帽子。”
王凤起故意问:“你说这些,不怕我告诉你们女看守吗?”
“贵州的我不怕,这里的我也不怕!”
“我知道你是好人,爸爸说的。”小萝卜头又说,“要不,我才不跟你说呢。”说着突然喊起来:“哎呀,妈妈还等我回去呢。”说罢返身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
“王叔叔再见……”
“黄爷爷再见……”
唉,多好的孩子啊!王凤起热泪在眼里打滚。
可惜,后来宋绮云一家随杨虎诚一家都在贵阳被军统特务用刀杀害了。当时小萝卜头正在外边玩耍,等他跑进屋时,正见凶手提着血淋淋的利刃,宋绮云夫妇已经躺在血泊里了。小萝卜头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抱着妈妈嘶喊着:
“妈妈呀,妈妈!你死……”
还没有喊完,一把利刃便从背上直刺到前胸,这时候宋夫人还没有断气,她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愤怒地看着凶手杀死了自己可爱的孩子。凶手见她还没死,便灭绝人性地上前又补了两刀……这都是后来的事情……
小萝卜头跑了,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沉静。
王凤起激动地思索着:为什么宋绮云、黄将军他们这样善良的人却遭此厄运?他们有知识、有教养、有经天纬地的才学和洞察秋毫的胆识,可惜落到了这群魔鬼手中。他们都是些没有教养目不识丁的蠢货,像蜘蛛一样为黑暗织网布阵。一落到他们手中,人生的权利全被剥夺了,只得慢慢地被吞噬。
是啊,每个人都有一个天地,一个世界,这是人生的权力。而小萝卜头怎样呢?他虽小,但他心里想的,看的,听人说的,聚集在一起也构成了一个小世界。他知道爱谁,他也知道恨谁。当然,他的世界是悲惨的,他的权利早已被剥夺殆尽。
“你在这里又在想什么?”宋绮云刚从毗邻的优待室“聊天”完了回到这里,见王凤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瞪得溜圆,腮肌不住地颤动。知道他又在激动地想着什么,便坐在他身边关切地问道。
“啊,宋大哥,你回来了?”
“你?”
“没什么,”王凤起用手揉了一下发潮的眼睛说:“方才小萝卜头来了。”
“啊,我早听着他大喊大叫了,一点修养也没有,都是惯的。”
……
良久,宋绮云凑近王凤起亲切地问:
“怎么样?王凤起老弟,想通了吗?”
“想是想通了,只是……”王凤起总觉得有些道理还不清楚。
“好吧,”宋绮云从自己的床铺褥子下边摸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说:“你先看看这个。”
王凤起定睛一看,竟是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
韩子栋、黄显声、宋绮云和王凤起就“联合政府”问题,彼此直率地谈起自己的看法和体会。
时间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