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独囚禁是最使人难以忍受的惩罚。王凤起虽然有了《史记菁华录》作为精神上的寄托,但他依然受不了这四面高墙电网的“优待”。后来几经他的请求,总算把他迁到高墙之外。虽然电网还是有的,就这样在这所监狱史上,也算是破例了。王凤起搬到当年戴笠充作防空洞的一所房子里,它座落在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东南角洪炉厂附近的半山坡上。这里山色迷人,大自然的温馨气息给了他多少一点慰藉。最使他感到荣幸的是,所居住的囚室恰是曾经囚过叶挺和马寅初的地方。
对于马寅初,王凤起所知无几;提到叶挺,他却不禁回忆起彼此的一段交往。
1942年底的一天下午,陈诚让王凤起随他到中将高参区寿年家里去一趟,区是王的陆大同学,听到要到他家,王凤起很高兴。路上,陈诚很郑重地对王凤起交代:
“今天叫你来,绝非一般拜会,而是让你执行一项密令。”
王凤起听此言不觉一愣,这是怎么说?拜访就是拜访嘛,怎么还有什么密令在里面。他很不情愿地低声问道:“什么密令?”
“你不要紧张嘛。其实这是一项极好完成的,就是叫你交一个朋友。”
“交朋友?”
“对,他就是叶挺!”
“叶挺?新四军军长那个叶挺吗?”
“正是。”
这倒出乎王凤起的意外,堂堂国民党高级将领怎么会私下里和共产党的要犯搅到一起了,莫非又是张学良第二?
陈诚解释道:
“叶挺是我向校长恳求从戴笠的重庆牢房城保出来的。”接着他一边说出自己的良苦用心,一边向王凤起交代任务:“我是三顾茅庐啊,他是个将才,北伐的名将。我请他来是让他做我第六战区的副司令长官。不过他的性格很倔强,我可以直言,你却不能明说,你的任务只与他交朋友,懂吗?千万不要有些微的流露。对了,你的麻将牌打的蛮好嘛,你就和他以牌会友吧!”
“还打呀,7天禁闭我还没蹲够怎么的?”王凤起半开玩笑地旧事重提。
“啊?啊——哈哈哈。”陈诚开始一怔,忽然想起那件事,止不住地大笑起来,拍着王的肩头说:“今非昔比,这回是奉命而为之,非但不罚,搞好了要连升3级。”
说话间来到了区寿年家,进了门免不了一阵寒暄,特别是王凤起和区寿年,乃是久别重逢的朋友和老同学。区寿年夫人正在为一位中年太太和一个头发和胡须很长很乱的怪人冲茶。
陈诚指着这个怪人介绍说:
“这位就是叶挺将军。”
王凤起先是惊讶地呆地那里,心想,这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北伐名将?真是难以想象!陈诚见王凤起发呆,就用肩膀碰他的后背,王凤起旋即上前热情地握着叶挺的手连声道:
“久仰,叶将军!”
叶挺抬起头,透过遮挡视线的头发看了看喊他将军的年轻军官,不觉感到一阵悲凉,胡须微微颤抖露出惨然的一笑,低低地说:不要叫我什么将军了,咱们还是以先生相称吧。就这样,从此王凤起与叶挺便彼此互称“先生”。自这次见面,王凤起、叶挺就成了区寿年家的常客,经常聚在一起打麻将,绝口不谈什么政治,只是茶余饭后谈天而已,不过叶挺将军心情好的时候也要说几句笑话的。一次,他居然谈起“剃须”的事:“皖南事变”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理发和剃须。
叶挺将军从桂林押解到重庆,戴笠让沈醉告诉叶挺务必理发剃须,因为蒋介石可能要见他,他就是不干。陈诚去看他,戴笠派人给他准备服装,要他整整容,他也没有答应。他说:“我决不会为了见我所不愿见的任何人而修剪须发。”
一次,戴笠到中美合作所察看房屋建筑顺便去看他,进到叶挺住处,只见他穿着短裤,汗衫,须发很长,手拿一大葵扇,盘腿坐在地板上。戴笠问:“叶将军,你好吗?”
叶挺爱理不理。
当时有人说,是戴先生。
他却说:“我早知道,不用介绍。”
戴笠说:“你留这么长的发多热呀,再说要生虱子的,还是理了罢。”
叶挺却生气地说:“我有什么罪,把我从抗日前线抓来,这样做只能是亲者痛,仇者快。告诉你们,如果不无条件释放我,我将终生不理发剃须。死都不怕,我还忍受不了留须之苦吗?”
戴笠碰了一鼻子灰?很不高兴地走了。叶挺和其爱人、孩子在陈诚给他的一处房子里待了半年左右,因叶挺还不答应作六战区副司令长官,便又把他交给戴笠囚禁。这回关押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
睹物伤情,看到这囚室墙上残存的“囚歌”诗句,王凤起不禁油然而生敬意。他还不太了解为什么共产党人会有那样的毅力,共产党人的最高理想到底是什么?他怎会有这样大的威望?想到这儿,王凤起不禁精神为之一振:我怎好如此,我虽不为共产党所惑,但其精神、意志可贵可嘉,当引以为榜样!是啊。怎好颓丧消损自己的意志呢?不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现实又使他灰心,他的自由天地太小了,从房门到不远地方的小木牌,总共才五六米,那木牌上写着“止步”,他只好“自重”地在这狭小的地域里生活,他来回走着,好像关在笼子里的困兽,走累了,他便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抚着小草,看着远山和山上一座一座岗楼。
在王凤起眼前,这荒山僻岭化作孩提时的校园。
啊,那时每天下午的操课,简直是孩子们最荣耀的事情了。
排头竖着红黄白黑蓝五色旗,学生一律穿灰色制服,帽匝、裤子全是红色的。吹号、打铜鼓列队行进。这就是当时王凤起心灵中“祖国”和“民族”“尊严”的具体象征。
泪水止不住地顺着他的鼻翼向下流淌,他顺手拔下一棵小草衔在嘴上,回忆的闸门继续敞开着:
王凤起刚入学时,受到同学的歧视,他年龄小,长得又瘦弱,功课自然又处于劣势。小学三年级算术正开始学四则运算,而他连阿拉伯数字都不会写。他常常在心里骂郭秀才。哼,坑死人的私塾经!
可是他也抱怨新式学校先生,他们一律穿着长袍马褂,上课来,下课去,学生会不会,全然不问,更舍不得时间为学生补习。
现在的处境又该怎么办呢?王凤起很发愁。
同学的作业本对王凤起一律“保密”,下了课便把本子藏起来。但从中他却受到启发,于是趁同学不在教室的时候,他悄悄翻出来偷偷看,细细地琢磨其中的章节,没有多长时间,他凭着触类旁通的聪明,把算术四则运算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学习领域里,数学一学通,茅塞顿开,各门功课都被带动起来,升入高小一年级的期中考试时,王凤起各科成绩均为全班第一名。
语文老师赵孟忱对这个学生格外注意。赵孟忱长着一张平和而刚毅的脸,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圈套小圈的近视眼镜,当他微笑时,眼镜往往要向下滑动,他常常下意识地用左手食拇指向上一扶,那动作很滑稽。人虽显得古板,可是课却讲得很好,他的课吸引着这些有如嗷嗷待哺的少年。王凤起尤其爱听赵先生的课。
赵先生常常以生动的讲述,深远的想象把学生从生长养育的土地上引入海阔天空的世界,使学生的想象力得以在广阔空间驰骋。他不仅为同学讲汉高祖、唐太宗,还讲了华盛顿,俾斯麦。他对学生的教诲总是严肃而又认真,所有这些王凤起极为珍视。
一次,王凤起在一篇题为《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论》的作文中,引用《庄子》中惠施的话:“吾知天下之中心,越之北,燕之南是也。”论证道:“此乃构成南极北极之地轴线也。”又引“南方有穷而无穷”论证“此乃最初之地圆学说也”。以此鄙视哥伦布为“晚生数千年之鼠辈”。当赵老师看到这篇作文时,内心禁不住地激动起来,他用朱笔把上面的论据论证划上圈圈与杠杠。由于他戴着一副高度的近视眼镜,因此每每看书阅文时都要把头埋得低低的,同事们风趣地称他在“嗅字”。此刻,他正在用心地“嗅”着,似乎从中嗅出了格外甜美的味道,他为自己有这样的学生感到骄傲。他用娟秀的小楷在篇末批道:“气死碧眼小儿!”另一篇为《有志者事竟成》文中,王凤起写到:“若立志不移,锲而不舍,省长也,督军也,总统也有何难哉!”赵孟忱看到这一句,心中大有不悦,他用笔批道:
“纯从爵位着想,未免涉俗。”
通过作文的交往,激起王凤起潜在心底里的幻想和追求,同时对国文的学习格外用心,特别对写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开始用儿童的眼睛观察周围的一切。
他发觉辛亥革命之后的东北较之混浊初分的关内显得更为落后、愚昧,特别是农村小学的生活,晃如置身于辽远荒凉的中世纪一样。铜笔帽套着安徽老胡开文毛笔,从蛆虫蠕动的酱缸里舀出来佐餐的大酱,都带有一种原始、荒凉的色彩,笼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王凤起偷偷试探地把自己的感观写在作文簿上,以虔诚之心敬候赵老师的裁断。赵老师对这个极大胆而又有眼光的学生视如己出,破例地每日要晚些离开学校,为他补习古文,讲述文法。但也极为忐忑地告诫他,为人作文不能太露,并让他把那些针砭时弊的作文付之一炬。王凤起以有这样的先生为知己,感到自己万分的幸运,希望在今后的学习道路上有所进步。
正在此时,他却挨了一个“无情棒”。王凤起虽然也是独生子,但父辈兄弟没有分家,一家人都生活在一起,人口众多,因此祖父决定:所有男孩一律念书到小学毕业。这样,他小学毕业正准备考县中学时,家里派人催逼他回家。
王凤起倚着包裹,坐在通往学校去的路边上,盼着老师打此经过,能与他见上一面。可从早晨一直到中午没有看到老师的踪影,王凤起只好伏在包裹上给他所爱的赵孟忱老师写上几句心里话:
难以忘怀的先生,我就要操起鞭杆放猪了。我想,那蓝天绿野宁静的松辽平原风光,我是无心观赏的,十几头大猪小猪的嗷嗷叫声必将弄得我意乱心烦;难道这便是我的归宿?什么省长也,督军也,总统也,往日的志向先生曾批为涉俗,这回好了,从今往后我当真要走向实地的劳作,充一名自食其力的俗民。但,老师啊,我的心实为不甘啊!惜别,老师。
说来也真奇怪,王凤起在这个时候竟然想起孩提时代的事情。可能是这些年,他一直炽烈、梦幻地追求,无暇回眸!只有在今日青春的烈焰平息之时,才陶醉在对儿童时代的回忆。是啊,纯真的少年,迷人的时代!
啊,赵孟忱先生,如今你在何方啊?你的话我至今未能忘怀,可惜我并没有理解其中的真意。先生,你的学生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