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没有了,但刘病已还是有些不踏实,他仍觉得皇位不稳当。
还有谁可能对他造成威胁呢?
刘病已不放心刘贺。
刘贺当过皇帝,也是有一股支持势力的,他现在还活着,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动静,可会不会在等待机会,有朝一日造反呢?要知道,刘病已之所以能当皇帝,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刘贺不能当皇帝,反之,倘若刘贺硬说自己是真命天子,刘病已就可能是乱臣贼子。刘病已这个出身民间的人,当了皇帝,刘姓皇族是有人不满的,倘若这些不满刘病已的势力利用刘贺的影响力(毕竟当过皇帝),跟刘病已作对,还是个不小的麻烦。而且,霍光在废了刘贺之后没有虐待刘贺,似乎从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刘贺被废一事并非深得民心,否则以霍光的手段,就算不杀死刘贺,把刘贺关起来也是很有可能的,更不会给他享受几千户食邑了。
刘病已不能不担心刘贺的势力。刘贺失败后,就被遣送回了昌邑国,仍然住在以前的王宫,仍然有大量的妻妾和下人。当然,他的待遇和进京前有了很大差别:他不再是王爷,食邑数量也缩减至两千户,而且身边多了许多监视他的人。
在刘贺当皇帝期间,曾劝刘贺唯霍光之命是从的张敞,在刘病已继位后,被封为山阳郡的太守,张敞除了治理山阳郡,还有个特殊使命:监视刘贺。
汉宣帝十年(元康二年,前64),张敞写了一封详细的报告给刘病已,讲述他和刘贺的故事:
臣张敞在地节三年(前67)五月的时候找过故昌邑王刘贺,他住在以前的昌邑王宫里,有一百八十三个奴婢。王宫大门关闭着,只开了一个小门,由一个小吏每天早晨外出购买生活用品,其他非生活用品不得出入。宫里还有一个巡逻员,负责盘查出入王宫的人。王宫里负责治安的人,由他们自己掏钱雇佣。我平时也经常派下属去查看。 地节四年(前66)九月,我又去昌邑王宫,看了他的生活条件。故王二十六七岁,皮肤偏黑偏青,没有光彩,小眼睛,少须眉,尖鼻头。他身材高大,但行走不便,似乎患有疾病。他上身穿着短衣,下身穿着宽大的裤子,头戴惠文冠,身上配有玉环,以笔为簪,见到我之后疾步上前拜谒,颇为恭敬。我和他交谈的时候,还见了他的姬妾和子女。我想知道他的内心所想,就说:“这昌邑国好多的猫头鹰啊!”他答道:“是啊,我去长安之前,还没有这么多猫头鹰,从那边回来时,才到济阳,就听见猫头鹰的叫声了。”那天我见到他的一个叫持簪的女儿时,他忽然跪下去说持簪的母亲是严延年的女儿,我知道执金吾严延年的女儿曾是他的妻子。那天,我仔细观察了他,发现他这个人,举止轻狂,而且脑子不太灵光。 他共有十六个妻子,膝下二十二个儿女中男女各半。我之前曾给朝廷上书说过,昌邑哀王(刘贺父亲刘髆)生前的歌舞者张修等十人不是昌邑哀王的姬妾,更没有生育子女,她们只是一般的女子,昌邑哀王去世后就应该将她们遣返回家的。可昌邑国擅自将她们扣留在哀王的陵园中,所以我请求把她们放回去。当时,刘贺听说这个事情后还问我:“对待那些看守陵园的女子,生了病就不能治疗,互相残杀也不用法办,我恨不得让她们马上死光光才好。太守干吗把她们放走呢?”由此看来,此人天性凉薄,没有仁义之心。后来丞相和御史大夫看到我的奏疏,赞同我的意见,才将那些女子放走。
这是一份非常详细的有关刘贺日常生活的报告,包含的主要信息如下:
第一,刘贺住在昌邑王宫,但今非昔比,他实际上已被软禁;
第二,他的精神状态不好,不像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
第三,他畏惧朝廷,怕惹祸上身;
第四,他思想单纯,没什么野心;
第五,他邋里邋遢,说话做事都一根筋;
第六,根本没有当王的样子,毫无仁义之心。
刘病已读了张敞的报告后,大为放心,他终于知道,这刘贺是个草包,不足为忌。
这是刘病已最想要的结果。他看到刘贺是这样一个人,思虑一番,决定解决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即:处置刘贺。
刘贺已经被废了,还要怎么处置呢?
必须处置刘贺,因为当初在废刘贺的时候,霍光其实只干了三件事:第一,杀死昌邑国臣子;第二,将刘贺撵回家;第三,拥立刘病已。
虽然也顺利废掉了刘贺,可下台后的刘贺是什么身份呢?
朝廷没回答这个问题。张敞在给刘病已写监视报告的时候,称刘贺为“故昌邑王”“故王”,这说明,刘贺不再是昌邑王了。可现实情况却是,这个不是昌邑王的人,整天住在昌邑王宫里,甚至还享受着一些诸侯王的待遇,比如他有两千户汤沐邑(也就是食邑),身为太守的张敞,想让刘贺释放张修等无辜女子,都不敢动粗而不得不请示朝廷。这种身份和待遇的错乱,反映出朝廷不知道如何给刘贺的身份进行定位。所以在刘贺被废后,没有一封诏书是说明刘贺身份的。
刘贺不是昌邑王,可你不让他住在昌邑王宫里,他该住哪儿呢?你给他新选择一个地方,就必须明确其身份。就算新选择的地方是牢房,你也得先给刘贺一个罪犯的身份。
那么朝廷为何不在刘贺被废后就立即将其身份进行定位呢?
原因有很多,但其中一个原因也许是,霍光废刘贺的理由本来就不充分,那么不论给刘贺一个怎样的身份,都缺乏理论依据,或者说,都可能弄得舆论哗然。刘贺刚刚被废时,有臣子提出将刘贺贬到汉中郡房陵县(今湖北省房县)当王,可朝廷不愿意。刘贺的手底下,毕竟还有一帮支持者,比如严延年等人。霍光刚废掉皇帝,一定有一些人对他不满,他不论怎么给刘贺定位,都会引起争议。既然如此,还不如冷处理,给刘贺一个模糊的身份。
如今,刘病已已经当了11年皇帝,基本站稳了脚跟,再听到张敞的汇报,发现这个叔叔傻乎乎的,而且过得有一些惨,有些寒酸。他知道就算有人怂恿刘贺跟自己作对,刘贺这种人也是“粪土之墙不可圬”,所以他打算解决这个遗留问题:给刘贺定身份。
汉宣帝十一年(元康三年,前63),刘病已下诏表示:骨肉之亲不能断绝,将刘贺封为海昏侯,食邑四千户,封地在豫章郡的海昏县(今江西省南昌市新建区)。
刘贺是侯爷了,按道理就要隔段时间去京城朝见皇帝,可就在这时,金日的侄子金安上突然上书一封:“刘贺是个愚顽放荡之人,被天所弃,没有资格到京城来祭祀宗庙。”
刘病已同意了金安上的奏疏,于是刘贺就再也没有进京的机会。
现在,刘贺收拾好行李,带着家人离开他生活20多年的地方,朝着南边那个未知的海昏县走去。
按理说,刘病已已经不再担心刘贺了,一根筋的刘贺总能在海昏县安度晚年了吧。
可刘贺实在有些幼稚,他就像个孩子,总喜欢直抒胸臆,还自以为颇具城府。
在海昏县,刘贺跟故豫章郡太守手下的一个小吏孙万世有来往,据说孙万世曾问刘贺:“之前你被废的时候,为何不拼死抵抗、斩杀大将军霍光,而任由人夺你印绶、将你驱逐出宫呢?”
被废多年以来,这样的假设,这样的反问,刘贺不知已做过多少次,可当时的形势就是那样,刘贺有什么法子?就算当时具有孙万世所说的斩杀霍光的条件,可刘贺没有做,他除了后悔还能怎样呢?
刘贺这一辈子都会为当年失去皇位而遗憾的,孙万世的话一定碰到了刘贺的伤疤,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你说得对啊,是我没把握住机会!”
也许是想要安慰刘贺,也许是孙万世的真实想法,孙万世又对刘贺说:“你别着急,你不会久为列侯的,我估计朝廷很快就会让你在豫章郡当王。”
刘贺听了这话,很受用,但他觉得这孙万世太大胆,这样的话也不该摆在台面来说,于是按捺住喜悦道:“我也估计会这样,但这种事情可说不得哦。”
说不得,可孙万世最后偏偏就说出去了,不但说刘贺自以为可以在豫章当王,还说刘贺悔不当初。
很快,刘贺后悔当初没杀霍光和期待当王的话就被人写成弹劾书,送到朝廷。
有关部门看过之后,认为刘贺大逆不道,妄议朝政,要求将其逮捕。
刘贺的傻头傻脑,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不过也因为如此,刘病已早就知道他是那种简单人物,所以他说的话虽然大逆不道,刘病已也只是单纯生气,而没有再把他当成一个敌人,最终放了他一条生路。
刘病已拒绝将刘贺下狱,而是下令把刘贺的食邑削减三千户。
刘贺本来才四千户食邑,现在一口气被削掉四分之三,这无异于要了刘贺的命。
刘贺受到了巨大打击,于他搬迁到海昏县的第四年(神爵三年,前59)就死了。
刘贺大约出生于汉武帝四十八年(太始四年,前93)或汉武帝四十九年(征和元年,前92),卒于汉宣帝十五年(神爵三年,前59),享年三十二三岁。刘贺的一生,有如过山车,从诸侯王升到皇帝,再直接下降到和平民无异,受人监视。之后他远离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成为列侯。在海昏县,他仍然对朝廷充满期待,以为自己会以诸侯王的身份终老,却没想到因为一句话被夺去四分之三的财源。他是个列侯,可是和别的列侯不同,他要低人一等,因为朝廷有命令,他这辈子都不能再进京城祭拜祖先、朝见天子了。
刘贺是海昏侯,他死之后,按规则该由其后代继承爵位,可是最有资格继承爵位的刘充国死了,接下来有资格继承爵位的刘奉亲也死了,于是朝廷就以刘贺被天所弃,不配为某一国之太祖为由(侯爷所在的地区,也叫侯国),不让刘贺的其他儿子继承海昏侯的爵位。直到13年后,刘病已已经去世,其子汉元帝才将刘贺的儿子刘代宗封为海昏侯,祭祀其父。
刘贺去世2070年后,公元2011年,其墓穴被考古人员发现,这座墓,被认为是截至当时保存最好的汉代列侯墓葬。关于其陵墓中的更多秘密,至今尚在发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