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灼醒时,只看到一片漆黑,被捆得紧实,笼在一箱里,四下挤了稻草,有出气的洞口,却也被遮挡的严实。
他动弹不得,发不出声来。
箱子是静止的,远处有些狗吠,他知这是在野外,却不知是什么状况。
“郎君,你自己在这儿坐着,看些什么?”忽而一个汉子的声音传来,且脚步声近了,又听得动静,是坐在箱子旁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这一声郎君,北灼心里颤了颤,奈着一身疼痛,听下去。
“也不看什么,看看天上的星啊,云啊……什么的……”另人答道。
那声音一出,北灼几乎要撞破这箱出去了,是东枢,是东枢!
可他知道,他动不得的。
“郎君,有些事来,不妨,借一步说话。”那人道。
东枢闻言,便应了他,起了身,两人只走远了。
北灼险些咬唇出血,强忍着一腔委屈与冲动,只默默大闭了本一就看不得什么的双眼,什么也不做了。
却有几个汉子一边议论,一边走过。“听说那十三爷是个爱男人的?”
“就是了,不止是,更是好折磨人,却是怪癖,折磨了又不爱听吟着,因而送去的,一个个都是哑巴呢!”
声音远了,但那话,就像是一桶冰块,“哗”的泼撞了北灼满心口,凉彻了五脏,痛碎了六腑。
他……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想到东枢跟他说过人心善恶,然而他终究是不料,竟,竟有这样唯利是图,出尔反尔的阴险小人!
他觉着恶,恶心的要将那裹挟着一汪冰碴子的五脏六腑吐出来。
然而他又骂自己,骂自己的软弱,这些算了什么?
东枢那人一派平静,过了那么多年,历了那么多劫,
他既然可以历过来,自己为什么便像个懦夫一样?
才受多少苦楚,就这样忧虑压心,自弃自落!
他于是尽力的想办法,尽力的动作,尽力的出些声来。
虽是徒劳,却是不肯再放任了。
这边里,那人只是对东枢诉说,不出一刻,这存了心,要报倒这官老爷的两人,便议出一条法子来,两人议定,拉着时日,正卡着那大将军归京之时,将这一干物什带到街中,一经盘查,势必让这官爷连同那什么十三爷一同倒了台!
东枢料定到时日里,遇着杨戬来,说不是也有陌冬蓝,或可寻他两人相助,他是不料阮舒在的。
“孟衡,小仙君,等回去,我就告诉你……”东枢倚回箱侧铺的草铺,仰头看着天,喃喃道。
北灼听他这样念着,心里溢着一丝丝说不出的感觉,只又着急,告诉,告诉……什么?
“孟衡,还疼不疼了?睡着了吗?我对着星云……你听得见吗?肯定疼的……怎么听得见……都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不该带你入这幻境,不该让你扮那新娘,不该让你自己面对……
不该……不该想当然觉得你会武。”
北灼听着这话,想着:“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怎么会听不到呢?怎么……怎么是你错了。”
可又有一丝丝的失落,仿佛原本想听到的,不该是这些,可又该是什么呢?
我喜欢你啊,小仙君。
东枢在心里叹道。
我回去就告诉你,就告诉你。
北灼疼的睡不着,终的钻了心,透了骨,都仍是挣着,扎着,不肯休止,只将血迹透了衣衫,浸了麻绳,干了再湿,湿了再风干,他想,若是这血流的多了,流了出去,是不是也好?
渐渐失血而意识混沌之间,他只记得,要做出声响来,为什么要……什么……怎么……
是日,京都繁闹,御驾城门,远远的,大军归来的鼓角传来,引得民众一阵喧闹,
陌冬蓝深蓝衣衫驭马前行,前头是一身金甲肆意暖笑的杨戬,他看着他的将军,觉得像在看日月星辰,像在看灯火流萤。
多好啊,这人,总是像一束暖洋洋的光,总是让人暖的,暖的动容。
杨戬并不知道,他以为忠心职耿的副将陌冬蓝,怎么是忠心,分明是一片痴心,却只是隐隐的在心里担忧着,见到了那位帝王,究竟该如何是好。
“将军,不远城楼,陛下即在,将军……要不要卑职先往,通报一声?”
陌冬蓝问。
杨戬听明白话里意思是给他一个缓缓的时间,但他也明日,那又有什么用呢?
“不必了,直接随军一同,跟好我。”
将军总是自称为我,将军也肯让自己一同从着,跟好莫丢。陌冬蓝总是不枉,大梦一场。
“开城门——!”
锣鼓喧天,一如当初他无数次得胜归来一般无二。
城门开,他看到那帝王立着,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模样,也是他心头难了的痛楚。
下马而立,相顾无言。
倒是陌冬蓝上了前:“卑职见过陛下!今大战而归,一战胜,恍若隔世,将军一见陛下,已是激动难以自抑,便是怔了,陛下恕罪!”
一句恍若隔世,语点醒两人。
“臣,见过陛下!”
“将军平身,不必多礼,随朕入城。”阮舒强做平静。
杨戬亦是如此。
于是一同入了城,依街沿游,四处百娃欢呼雀跃,多为喝彩。
然而。
“报,前处有一行车队堵街!”一卒来报。
这样的事情自然前所未有。
陌冬蓝低声道:“既有此事,想必有苦衷,即是如此,卑职前往,为陛下,将军清道。”
“不必,一同去吧,朕也看看是何事。”阮舒道。
“前处车队,何故止街不行?”一卒在前到了时先问了话。
东枢便一动身,向前来,还未俯礼,却先见了阮舒。
一时又止了礼,看他一眼,又扫了杨戬与陌冬蓝一眼,阮舒几人一见东枢,不由面色一变:“苍宿……神君?”
阮舒知道东枢入了境,却也以为他必是个什么王公贵胄,谁料,眼前人布衣尘土,一身风尘劳累,眉目结了忧苦。
“草民赵授衣,护票送财什与京中十三爷处,因财物过多,今难一时通过,望……陛下谅解。”
东枢字字咬重,阮舒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立即道:“大批财物调动朕未批行,今十三王处有此不明财物,必要彻查,来人!搜查记册!与后审更议!这郎君且后将命你护票之人告知大理寺卿,不得欺瞒!”
东枢施施一礼,“草民听命。”
又走近了阮舒,做低声相禀状,语气都不如表面那样谦卑了。
“小仙君还被他们扣在府中,命人去时,记得照看好他,若有差池回头找你讨帐……
魔君……我家小仙君的伤,回头再跟你计较,你们好大梦一场,苦处却落在小仙君身上,枉我们本是来救人的。”
东枢心里自然并不是真的怨怼他们,只不过不找个说辞,点点这局,省得这三个处事无思量,也是想让陌冬蓝能收手则收手。
可陌冬蓝怎么肯。
“报,发现有一人在财物之中,重伤受捆,是名红衣男子!”一卒过来猛地通报。
东枢闻言面色一煞,忽而怔,猛然赶了过去。
棺木一样的木箱,一铺稻料之间,红衣醒目,皿浸透的绳子更扎人眼。
东枢看着面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眉关锁紧的北灼,看着那因晕开的血迹,想着他曾路与这大箱子离的不过数尺远近,他的小仙君就在箱里,可……
可他却不知道。
是,他竟不知道!
他伸出手来,润白的指矢染上颤抖,他触及北灼,指尖沾上血迹,皿如烈火,灼的他痛,痛的他如剜心割目一般。
他颤颤巍巍的解开绳索,颤抖着将人抱进怀里,血染了满怀,染的他满心恐慌。
好在拍尖触及,仍是温热。
东枢不防,泪便落了下来,想他梨花为身,冰雪万年,竟也终是逃不过落泪人间。
哪怕这只是一场幻境。
可是他着着实实没能护住小仙君,着着实实让他在自己跟前落成了这般模样。
“孟衡……孟衡,醒醒,醒醒……”东枢轻轻的唤着。
而另一侧,阮舒一见北灼这般模样,自是心下大惊,赶忙让人去请最近的医师来。
杨戬更是骇了骇,这位北灼小仙君,他早有听闻,天灵根成仙,一现世便是仙君首席之位,天资极高,又与众神之首的苍夜神君颇有渊源,眼下见人伤成这样,又心中同情怜悯,又见苍宿神君落泪,心中?然。
陌冬蓝倒是冷静非常,开了口:“有言,虽说……不太合宜,但还是当讲,这十三王……好男风,且因其怪癖,大多都是先毒哑了人,再送上府门的……”
他这一语既出,东枢身躯一颤,胆战心惊。
阮舒见此一震,只道这下要怒了一代神君,恐怕没几个人有好果子吃了。
杨戬不由开口:“这,好狠毒……”
北灼昏讥之间落入温怀,挣扎几番,终于挣出几分清醒,缓缓睁开了眼。
东枢见他睁开双眼,大悲大喜之间猛的一抽噎,“孟衡!”
北灼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到,只觉得听到了东枢在唤他,不是梦吧?
他想,应不是梦的……这温度是真的!不是是做梦……
他想喊一声东枢,却哑了一声,才又记起,他早已瞎了双眼,失了嗓音,废了双腿。
于是他空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空眨了眨眼,却看不见那最令他心安的人。
东枢见他张口无声,已是心下明了,只觉得狠齿锥心,犬牙裂肺,却又不防,见那一双平日里直视着他,总用冰冷掩住温柔与同情的双眼,涣散失神……
小仙君怎么会不看向他,除非——
“孟衡,你……看得到我吗?”东枢嗓音喑哑,试探着问。
另旁赶来的医师立着,一旁的物什已被众士卒押带走,长街荡荡,他抱着他的小仙君,当着一帝二将,当着两街百姓,泫然泣下,哽声问道。
怀里人失了声,只是轻轻的,轻轻的摇了摇头……
东枢不记得他是如何将小仙君把到客栈的,也不记得那三人以及医师退出去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他那样怔怔的看着,看着这饣骄傲凌厉的人失了语言动作和眼神,只那样安安静静的躺着,一动不动,一身伤口处理过,红衣脱下,换上的一层薄薄的白色里衣,透看一身青紫斑驳。
小仙君没有睡,睁着眼,面色很平淡,睫毛有序不疾的扑着,东枢知道他为什么不睡。
因为怕,也因为疼。
因为小仙君扣着他的手,不松不紧,但他稍有动作,小仙君就会死命的握紧,仿佛一松手,他就要消失了一般。
北灼手心有薄汗,额头亦如是,东枢猜想得到,他平静的表情之下是何等的痛苦,他心里,又有何等的痛苦。
他想了又如何?他怎么能体会,体会他涉世未深的小仙君……被这般折磨?
他恨了自己,恨极了自己,一时多心,恨极了自己带他来这飞江干。
北灼不出声,也出不了声,却在他手心里摸索着写出了字来。
“皆”“算”“历”“练”,“都”“会”“好”“的”,最后是:“不”“必”“自”“责”。
他虽失了明,失了声,但仍听的见,也猜的到东枢会是何等模样。
东枢只是失了声一般,伏在他枕边,良久,忽然抬头,轻声道:“小仙君,孟衡,昨夜,我说有一事要告诉你,你听见了吗?”
北灼点点头。
东枢便一笑,笑的七分告里释出三分甜来,轻轻附耳,道:“孟衡,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喜欢你。
小仙君,小仙君,我这个老家伙,千年也活,万年也话,碎碎念念烦死人了的老家伙,这个看过你澡沐,调侃了你宝剑,死皮赖脸好为人师的神经病,这个没能照看好你的混蛋,他想告诉你——他喜欢你。”
他喜欢你。
北灼听到这话时,只想拧自己一把来试试,这不是梦?
可他哪里能做到,只得任由心里四处流窜的热流一阵阵涌破心关,他终于缓缓动了手。
他轻轻描画一笔画,他也想,也一直都想,想告诉东枢,“我”“也”“是”,“喜欢”“你”。
他轻而又轻,东枢惊了又惊,“小……小仙君,你说什么?”
他们都等来最想听的答案,却同样的都觉得不敢相信。
北灼抬手欲再画,东枢终是握紧了他的手,止了他的动作。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