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思琦当年选择了离家不算太远的一所大学。
大一新生入学后第一个周末,学校操场和广场上遍布社团和学生会招新的摊位。
小小的摊位里或坐或站着青春洋溢的年轻男女,基本上都是刚升上大二和大三年级的学生。
有的用如同观察猎物般的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新面孔,寻求猎获概率高的目标;
有的正在和身边的同伴嬉笑打闹不务正业;
有的则在谈笑风生间已拉拢到新人加入。
严思琦顶着南方秋日依旧凶猛的烈日,独自一人信步走在操场上。
她身着浅黄色底的及膝碎花连衣裙,裙子未能覆盖的肌肤肆意吸收温暖的阳光,反射出闪动的微光。
她偶尔抬眼打量形形色色的招新摊位。
有些摊位的布置别具一格独出心裁,足以吸引她的眼球几秒钟。
经过一个轮滑摊位时,她生出几分好奇,在介绍社团的易拉宝前驻足观看。
“小师妹,大一新生吧?快来了解一下我们‘疾风Strong Wind轮滑社’,不管你会不会,只要你想,就可以加入我们!”
摊位前其中一个看上去阳光俊朗的男生在和她打招呼。
她淡淡地抬眼看了那人一眼,随即又重新埋头到社团简介中,不发一语。
她想要学滑雪,可是在这座连冬天都不会下雪的城市,大概是不会存在滑雪社这种社团了。
于是她毫不眷恋地转身离去。
留下那个男生和同伴面面相觑。
她继续在操场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炎炎烈日却令她感到温暖舒适。低头一看,阳光下的青青小草们,即便被来来往往的人们又踩又踏,却依旧坚韧无比,迎头向上生长。
这种生机勃勃的感觉只在她的内心澎湃了不到两分钟,便转瞬即逝。
一阵虚无感如同以往的千千万万次那样,再次涌上她的心头。
她左右张望,目光从那些同样年轻的面孔上扫过。
——生活多么美好,阳光多么灿烂。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他们那样,对大学生活、对未来都满怀希望呢?
悲哀的情绪毫无征兆钻进她的双眸,最后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从她的双唇间逸出。
她变得垂头丧气,转过身去准备返回宿舍。
脚步像是绑了沙袋般沉重。
——真的好讨厌这样的自己,总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她微微低垂着脑袋,从迎面走来的几个男生身旁闪身而过。
忽然,她的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将她从内心世界的旋涡中一下拉了出来。
她蓦地一惊,脚下还在惯性地迈步往前走。
未等她回头,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严……思琦?”
是男生的声音。
下一秒声音主人的那张脸在她面前放大了。
她顿时怔愣在原地。
“严思琦,真的是你啊!我陈书生,还记得我吗?”
男生望着她笑了,难掩惊喜之情。
——陈书生……怎么会是你……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
——可是,为什么……
眼前的男生与记忆中的那张脸几乎没什么差别,那双眼睛还是那样满怀真诚和热情。
唯一不同的是,从前的眉清目秀已长成棱角分明的硬朗线条。
严思琦嘴唇微张,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陈书生见她毫无反应,不由得微微躬下身子,扶着膝盖与她平视。
阔别多年,成年后的男生已经比女孩高出一个头来。
只见严思琦的脸由苍白转微红,又从微红变铁青。
被重逢的欣喜之情冲昏头脑的陈书生没有意识到她表情上的微妙变化是有多么不妙,仍一脸不可置信地叫道:
“没想到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我读的是经济学专业,你呢?”
严思琦依旧默默不语,眼睛也没有看面前的人,只是微微垂眼望着他衣袖的方向。
这时,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女孩额前的发丝和马尾随风飘扬。
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在这一瞬间都消失不见,世界变成了无声的哑剧。
陈书生不知道多年未见的女孩声音都变成什么样了,是否还和小时候那般婉转动听。
因为女孩直到转身离去,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和他说一句话。
他在原地呆愣良久,一脸诧异地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操场大门口的身影。
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让他与念念不忘的人重逢的梦。
尽管那算不上是场面温馨的美梦。
四年前,女孩也是一句话都没留下,就随她姑姑一家搬离了他们曾在一起长大的友谊街。
无论他怎么到处打听,问遍街坊邻居,都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
在这四年里,他自作多情地留恋于往事,紧抓年少时的天真爱恋不愿松手。
与严思琦的重逢让他的心脏砰砰直跳,那些苦恋的情感排山倒海卷土重来。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严思琦那天离开操场后,回到女生宿舍楼下,在一条长椅上坐了许久,心情仍久久不能平复。
当初,不就是因为已经无法再用平常心去面对他和他们了,才选择离开的吗?
没想到,漫长而煎熬的四年过去了,他们却还能够在茫茫人海中再度相遇。
可是,她实在不想继续跟陈书生,或是他们任何一个人,再有任何交集。
她不愿辜负自己经年累月为了忘记过去所作出的努力。
可是,上天为何就是不想让她如愿……
她默默苦笑。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该死的宿命吧。
与陈书生重逢的事过去好几天后,严思琦几乎将此淡忘。
她以为自己那样几近冷酷无情的态度,会让陈书生知难而退悻悻而去。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约莫半个月后,他们又见面了。
那时她正独自从学校食堂走在返回宿舍的路上。
陈书生就站在路边灰白色的垃圾桶旁,无所事事地抽着烟。
一见到她,陈书生的眼睛一亮,迅速将烟头按灭在垃圾桶头顶上,伸手噼噼啪啪掸掉沾在身上的烟灰后,才朝她走去。
“Hi,严思琦。这么巧,我们又见面了。”
陈书生咧嘴冲她笑,眉眼间尽是温和与喜悦。
仿佛全然忘记两人上次见面的不欢而散。
严思琦这次连脚步都没有停下,只是低下头去,仿佛不认识他一般,径直继续往前走。
陈书生满不在乎地跟了上去,继续说道:
“我知道距离大学城不远的一个离岛上,有动物园。明天礼拜六,要不要一起去逛逛?”
绝大多数男生第一次约女孩出去,是不会选择去动物园看动物这种不算浪漫的方式。
但是陈书生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严思琦最喜欢的就是看动物。就连别人放在家门口的小仓鼠或小白兔,她都能蹲着看上足足一个小时。
不过,不知道长大后的严思琦是否还跟小时候那样喜欢动物呢?
严思琦听到“动物园”这三个字时,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动一下,昏暗路灯下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陈书生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什么。
后面的话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突然,她加快了脚步,逃也似地往宿舍楼下跑去,再次留下一脸惊讶、困惑、窘迫神情交织的陈书生怔愣在原地。
“我看上去就那么讨人嫌吗?”
陈书生喃喃自语道。
他尴尬地挠挠头,差点就要以为自己是个令人一看见就反胃的猥琐丑陋的中年大叔。
不过,他的心情却没有上次那么糟糕。
这大概就是“一回生二回熟”吧。只不过他是初见被拒,再见仍被拒。
陈书生依然不知道的是,第二次见面后的那天晚上,相同的噩梦又缠上了严思琦。
她梦到自己被成百上千只毛茸茸的黑色老鼠爬满了全身,那些令人作呕的动物从她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
无孔不入地钻进她身体的每个角落里。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这些年来第几次被同样的噩梦纠缠不清,直到惊醒、崩溃,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