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份如期而至,和平常一样,监狱还是那么平静,犯人们的改造生活也是一如既往,就仿佛这一切跟季节的变化扯不上任何关系。
二十一号这天,恰逢休息。肖恒刚一起床,便只觉得左胸口猛地紧了一下。当时他也没怎么在意,还以为这只不过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毕竟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也好比一台逐渐老化的机器,今天不是这里出现一点毛病,明天就是那里出现一点故障,至于大的问题又找不出来,反正就这么半耗半损要死不活地维持着。
对于自己身体的变化,不要说现在,其实早在看守所的时候,肖恒就注意到了,那时他发现,全身的体毛好像被突然蒸发掉了一般。尤其是肤色,也不知道是缺少了某种维生素,还是活动空间太少的原故,陡地由原先的蜡黄色变成了菜青色,乍看上去,还会泛着一层穆黑的暗光。因此,每当有新犯加入到老犯们的群体之中,便立马泾渭分明,因为新犯的皮肤基本上都是黄里透红,并且带有一种鲜艳的色泽。可是随着他们入监的时间一长,他们那种从外面带进来的肤色就自形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变成了菜青,这也标志着他已正式成为老犯中的一员了。
有关这种怪异的生理现象,一开始犯人们还不太清楚,但个案多了,犯人们于是得出了一个一致的结论:就是刚进来的新犯的肤色之所以有别于老犯,其根本原因还是这时他们体内还残留了外面的一些“油水”。可久而久之,时间一长,等把他们体内的“油水”蒸发掉后,他们自然就会“进化”成这个样子了。一句话,这就是在监狱“冬吃萝卜夏吃瓜”的结果,况且大多时候那些菜还是没有半点油星的“水上漂”。如果连辽都不变化,那还真有点说不过去。
除此之外,还比如犯人们的视力、听力、免疫力以及嗅觉和味蕾都会或多或少起一些变化。而变化得更多的,还要数秃顶和白发,这种现象在老犯人们当中,更是层出不穷比比皆是。往往一个犯人还不到四十,这几项表体特征都可以在他身上得到应验。那么,这也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脱胎换骨呢?估计答案也只有犯人们自己才知道。
一吃完早餐,肖恒就开始履行他的犯医职责了。按照每日的安排,他早中晚都必须要给分监区生病的犯人发一次药。由于分监区犯人的监舍分为两个楼层,因此他一般是先发完了二楼再上三楼,而且发药时,一般都有警官在旁监督,犯人也需遵守发药规定,并排队等候。
在监舍内发药的方式也很简单,无非是在文化室一处角落的地板上,把药箱一放,然后来一个病犯就问什么病,再发什么药。整个发药的场景就相当于在街头摆地摊。当然,真正受益的还是病犯们,反正这个“地摊”上的东西又不要钱,哪怕是这些药苦得难以下咽,他们也依然乐于不疲。再加上他们天生就有一种爱占小便宜的心理,因此,不管有病没病,他们总爱往这地方挤,似乎惟有如此,才能保他们百毒不侵,活着离开监狱。
肖恒是犯医,当然比谁都更懂得哪个是真有病哪个是真装病,但即便知道了,他也还是佯装着不知道给这些伪装有病的犯人留了一点颜面。当然,这并不是他利用手中的职权假公济私故意充当好人,而是因为,若要界定一个人是否真正有病还真的好难。你说他没病吧,他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说自己这里不对劲那里不舒服。何况人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你说没有个大暑小灾的还真有点说不过去。所以只要不违反规定的原则,肖恒一般都会尽量满足他们,以此来满足他们的贪利心理。
有时,对于吃药这事,连肖恒自己都感到好笑。记得有回排队吃药的病犯竟多达30多人。也等于说,分监区一小部分犯人都到他这里来蹭药了,难道这吃药也能够传染?事后,经过肖恒查明,其实他们的病情也不是很严重,这只能说明,他们其中确实有一部分人是为了贪图小便宜而来的。
不可否认,犯人贪图小利,也一直是一种通病。而且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触犯法律进来的人还真不在少数。也正因为这样,监狱才决定投其所好,,每月按比例发放一定的劳动报酬。不要小看这百儿几十元的微博报酬,还真让不少犯人汗流夹背,卯足了劳动干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犯人是在用劳动忏悔,而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是追逐一点小利而已。唉,谁会想到,这些在外面曾经挥金如土的人物,这会到了监狱,竟会为一点少的可怜的劳动报酬而拼死拼活。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由于长期的禁闭生活,他们的度量和心襟都变狭隘了。但也不排除,是监狱的文治武力,已成功把他们改造成了自食其力的人。
发往二楼的药已是上午九点多了,当肖恒挎作药箱来到三楼时,那里早已排了一大拔等候领药的犯人。然而,在这些病犯中,有一双眼睛特别让肖恒感到不安,因为这是一双非常不友善的眼神 ,充满了敌意,仿佛随时要吃人似的,肖恒当然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是谁。可一想到有警官在场,因此,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而是便自顾发起药来。
谁知这次他的想法完全错了,就在他低头给排在最前头的病患在药箱里找药时,不料排队的病患中竟然引起了一阵骚动。
“你凭什么插队?”
“老子就插了,你又怎么样?”
“你、你真是有点蛮不讲理。”
“谁他妈的跟你讲理了,你再罗嗦,信不信老子揍你!”
……
见吵得凶,肖恒只好合上药箱停止发药,毕竟维持发药现场秩序才是当务之急。本来放在平时,这时一般都会有警官在旁,可不巧的是,一名犯人因家中有急事,刚找值班警官打电话去了,所以现在,肖恒作为一名辅助警官执勤的专项工种犯,维持秩序也是理所当然,制止犯人冲突升级也是他义不容辞的职责。
“ 邱老八,你怎么就不按规定排队呢?这发药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
肖恒嘴中的邱老八,其实,名字和犯罪倒是蛮相符的,因为他一人竟然背负了盗劫、抢劫、诈骗、抢夺、强奸、非法拘禁、私藏枪支、故意伤害八项罪名。他是早肖恒两年投牢的,原先他并不在这个分间区,后来监区整合改编,他才成了分监区的一员。
据说,这邱老八在以前的分监区时,那可是出了名的牢头狱霸。还在睡通铺时,他竟然一个人霸占了两个人的床铺。而且,光是帮他洗衣服、洗内裤、洗饭兜,走腿办事的下手就有三四个,甚至高调得连警官也不放在眼中。不过也正是他过于骄横跋扈,结果被他一名死对头匿名举报了他私藏违禁品,后来监狱刑侦科根据检举线索,还真从他的棉被的棉絮里找出了一台手机,为他也付出了紧闭的代价。
从禁闭室出来后,一开始他也老实了一段时间,特别是分到肖恒所在的监区以来,他的伪善工作也一直做的很好,凡事都力图表现,并且还时常小恩小惠笼络人心。说到底,他这样做的目的,不会就是沽名钓誉,然后趁机捞取“一官半职”。
尽管邱老八表面功夫做的很好,但是他最终还是露出了狐狸的尾巴。尤其是上次分监区缺少一名犯医,他为此还通过关系,特意请了监狱一位有头面的领导去找过了黄分监局长,本以为这样一来犯医非他莫属了,哪知到头来还是被肖恒抢了这个名额。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心里感到非常不满。常在背后说,如果哪天肖恒落到他的手中,他非要叫肖恒好看。但邱老八毕竟也不是个楞头青,可他并不仓促行事,一时头脑发热说干就干,而是处心积虑处处跟肖恒着对,暗中寻找机会。
并且早在两个月前,邱老八就曾为看病的事,故意找茬跟肖恒吵过一次架。
其实,所谓的看病纠纷,还不如说是为了一份看病诉求引起的,而事情的起因也很简单,这主要是由于邱老八的大理内侧长了一处蛋黄大小的粉瘤。为此,他就不止一次找过监狱,后来监狱经不住他三番五次的纠缠,便只好答应了帮他进行手术。哪知外面的司法医院,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竟然在手术后落下了后遗症,被割切的伤口居然还经常发炎流脓。
于是,这邱老八又以医疗事故为由,今天不是找这个干部,明天就是找那个领导。而且光是监舍楼下的投诉箱,什么法院,检察院他都诉求了个遍,好在法院和检察院也是有求必应,为了邱老八的事不知来过监狱多少次。后来,监狱迫于压力,只好又帮邱老八进行了重新治疗。
对于法院和检察院的介入和帮忙,邱老八也不得不承认,政府还是蛮重视犯人的权益的。然而感激归感激,当他把落下的遗病彻底治好后,他又借故说伤口处经常疼痛不止。不过这次他可不是找监狱的麻烦,而是移祸到了肖恒的头上,其认定的理由是,肖恒没有对症下药,没有履行好他作为一名犯医的职责。
面对邱老八的无理取闹和挑衅,一开始,肖恒还能采取容忍退让的态度,反正惹不起躲得起吧。可分监区就这么一弹丸之地,再说了,低头不见抬头见,就算你躲过了初一,但也不一定能躲得过十五。长此以往,这邱老八还以为肖恨惧怕他,就得寸进尺,甚至还当面辱骂他。直到两个月前的一天,忍无可忍的肖恒才不得不与邱老八正面交恶了一回,好在当时得到了警官的及时制止,此事才算告了一个段落。哪知他今天也不知是哪个神经短路,居然又来找茬了。
肖恒也知道,对付邱老八这种无赖,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以暴制暴以牙还牙。要么一次就把他制服得怕怕的,要么就被他踩在脚下。在这方面,肖恒就不止一次掂量过,论体形,二人相差无几;论年龄,邱老八也不过比自己小几岁。但若论攻击的速度和打架的经验,肖恒可是一个老手。从看守所一路打到监狱,大小数十次,他肖恒就从没输过。如果他和邱老八两人真要火拼单挑,他肖恒敢保自己有十成的把握撂倒他。而且就算自己先动手,理由也会偏向他,毕竟这是对方在无理取闹,他只不过是迫不得已才进行还击的。总而言之,他若真的和邱老八杠起来,最终吃亏的还会是邱老八本人。
然而,每当肖恒忍不住想冲动时,他头脑中马上会冒出他在值夜班时看到蟑螂和蚂蚁之战的情景。于是,他只好强行把这种不安的情绪压了下去,然后还以一种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度量来自嘲解脱。当然,这种精神自我安慰法也真管用,好几次都把他刚刚窜起来的怒火遏制住了。
“老子不排队又怎么了?你他妈的还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不要以为你当了个烂犯医就自以为了不起,还真把自己当成了那颗葱。”这邱老八非但不听肖恒的劝阻,反而破口大骂起来。
肖恒并没有回嘴,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他此时如果还嘴,那无疑等于火上浇油,事情也会越搞越糟,为了息事宁人,他只好采取了张聋作哑,假装没听见,并继续给排队的病犯发药。
“妈的,在这里碍事,滚一边去!”那知,邱老八竟把对肖恒的怒火迁怒到排在他前面的那名病犯身上来了,并一把拽住了他的囚服把他推搡在了一边。而且还把一杯用来服药的开水杯往肖恒面前的药箱上一放,顿时,溅起的开水喷得消痕满脸都是。
一见邱老八这架势,排队吃药的犯人顿时明白了。感情他今天又是冲着肖恒来的。于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为肖恒捏了一把冷汗,同时也做好了拉架的准备。不过他们也知道,这肖恒也是个不怕事的主,何况这次还是邱老八先挑起的事端,等下肯定会有一场好戏的。
哪知大家的担心是多余的,眼前的肖恒并没有发作,仅仅只是用手背在被溅湿了的脸上擦了擦,完了,还低三下四的对邱老八讨好:“老八,要不这样吧,今天就让你先来。”
“这还差不多。”邱老八望也不望肖恒一眼,然后一把把药箱上的水杯抓在手中,并且指了指自己的大腿内侧,冲着肖恒说:“还是老地方。”
“你那里不是早已好了吗?”肖恒这时已打开药箱盖了,本着对病人负责的态度,他忍不住的问了一句。
“好个吊,他妈的,还不照样疼痛,简直让老子活受罪。”邱老八翻着白眼没好气的回答。
“那你把裤子扒了,让我再瞧瞧。”出于对职业的敏感,肖恒不放心似的又补了一句。
“这有什么好看的,”邱老八嘴里虽是这么说,但还是极不情愿的褪下了裤子。
顿时,邱老八两条大腿像细长的麻杆一样坦露了出来。令肖恒和众人感到好笑的是,他腿根中间那东西也是蔫头耷脑的,了无生气。就像是一条晒干的蚯蚓在那里晃来晃去,可怜巴巴的。
“妈的,就这精气,还敢这么嚣张?”肖恒心里不禁有些轻蔑起来。但鄙视归鄙视,他并没有当面说出来。而是煞有介事的查了查邱老八的旧伤疤,只见伤疤的表皮仅只留下了一块铜块般大小的黑斑。
从从这情形上看,理论上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看得出,又是邱老八故意找茬无事找事。可肖恒并没有当场说穿,让邱老八难堪。只是以一种职业化的口吻对邱老八说:“你那伤口早就好了,我看还是吃点消炎药吧!”
“还吃,你当我傻啊,尽他妈的一些假药。要不是过期了,要不是发错了,反正吃了一点效果也没有。”邱老八一定肖恒又要自己吃消炎药,顿时气得暴跳起来,于是只是肖恒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究竟行不行?不行就把袖章扯下来,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在这里害人。”
“你、你怎么能说这些是假药呢?要知道,这些药的生产日期都是有批号的,根本不可能存在过期。”面对邱老八的挑剔,肖恒并没有发火,而是把刚拆封的那盒消炎药直接递到了邱老八的手上:“这上面有出厂的日期和保质期,不信你看看。”
“看个鸟!”随后“啪”的一声,邱老八把药盒往地上一甩,接着又指着肖恒骂了起来:“你他妈的当我不识字啊,又拿些什么消炎止痛药来敷衍我,你没这本事,就不能让我去医院留观吗?”
肖恒立马就明白了,绕了一大圈,原来这邱老八的目的无非是想去医院留观。可是即便要留观,也得有个正当的病由啊!但如果自己贸然拒绝的话,势必又会激怒邱老八。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如何应对当前这种局面。略想了一会后,肖恒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跟邱老八解释一下,于是“霍”地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
谁料肖恒这个无意的举动,却不料引起了邱老八的误会。他还以为是肖恒要对自己动手,于是决定先下手为强,也不待肖恒注意,就对准未曾防范的肖恒一拳。
刚站直身子的肖恒做梦也没想到,这邱老八居然不问青红皂白对自己一拳打了过来,便不由自主地“哦”了一声。而对面的邱老八见一拳得手后,为了防止肖恒还手,随即快速向后连退了两步,同时两只眼睛也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肖恒的一举一动。
既然“好戏”开始了,排队吃药的犯人反而乐得作“壁上观”。反正在监狱这种沉闷的地方,最刺激的事莫过于打架了。虽说不是自己亲自动手,但看别人斗欧未尝也不是一件调节情绪的最好方式。所以一时之间,犯人们也是个个激动不已,其亢奋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当事人。
看着邱老八趾高气扬,一付不可一世的样子,挨了一拳的肖恒也被激怒得火冒三丈,顿时把拳头也捏得紧紧的。如果换成以往,以他的脾气,我早就一拳挥过去了,即便不把对方打残,也要把对方打到扒下。可是,就在他向邱老八这边移动一步后,他突然想起了上周四“每周一讲”中的主题标语——忍让为德促改造,克制为品促新生。于是,他只好把刚伸出去的右脚又缩了回来。
可不是,任何犯人都有社会属性,而社会属性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群体性。换言之,欢迎在这个群里中由于碗筷相伴,难免会有磕磕碰碰,发生这样或那样的争执和冲突。而人的自然属性的另一面也会在这一刻暴露无遗。那就是发怒、冲动,甚至还会丧失理智和对方打得个头破血流、真个你死我活。不过这样一来,也会输掉人的心胸与人格。因此说,忍让与克制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当然,忍让不是软弱,克制更不是不讲原则,或者姑息纵容,而是和摩擦争吵潇洒挥手,让那些不愉快的也随之散去。进一步讲,忍让与克制也是提高人格境界的一种方式,也是提高个人魅力的一种手段,更是一种做人的大智慧。
不可否认,在狱内也有很大一部分犯人,都是因为一时之气而进来的。在这方面,肖恒更是深有理会。为此,在后来这些年的服刑改造中,他也是在自制力上下了不少功夫。特别是在值夜班期间,他居然会为几只蟑螂和蚂蚁而动了怜悯之心,这让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人性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不过,他也一度为自己的人性的改变而欣喜若狂。
是的,他已不是昔日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动物了,他也完全可以跟正常人一样变得仁慈,甚至彬彬有礼。尽管他也知道,自己目前离善与美德还差得很远。但他坚信,假以时日,他一样也可以做得到,因为善与恶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在特定的时候,他们也是可以互换的,一如一个坏人也可以变成一个好人。
毋庸讳言,人的个性是一个非常模糊而难以捉摸的概念、是一个人的全部组合。它是肉体上的、精神上的、脾性上的、思想上的、灵魂上的,以及所有生活经历的总和。如果硬要改变它,也确实很难,但不过也不是没有不可能。对于这点,其实肖恒早就意识到了,在狱中他通过长年观察,竟然发现那些因暴力犯罪进来的犯人,尤其是一些已经服刑了数十年或者更长一点的老犯,他们当中几乎没有几个动不动就与人发声矛盾,更甭说逞强好勇了。那么,又是什么改变了他们天生暴虐的本性呢?是牢狱的驯化还是看透人生而变得豁达? 其实,这些还不是答案的全部,真正让他们学会容忍和随和的,还是来自警官的教育和自我反思。这就好比把野生的动物,抓到家里豢养驯化如出一辙。久而久之,即使再凶猛的野兽,也会变得温顺柔和。
看来,这邱老八还属于那种并未完全驯化的野生动物。这么一想,肖恒也就释怀了许多。当然,对于邱老八因嫉妒而产生的冲突,肖恒还有另一种解释。
在狱内这种地方,相当一部分犯人都有这样一种通病,那就是喜欢恶性攀比,相互轧压。譬如有钱的瞧不起没钱的;要势力的瞧不起没势力的;年轻的瞧不起年长的;刑期短的瞧不起刑期长的;身体好的瞧不起身体弱的;专项工种瞧不起没当专项工种的;有文化的瞧不起没文化的;朋友多的瞧不起落单的;再比如说,你看不起我,我瞧不起你;我看你不上,你看我不顺眼;你在背后说我闲话,我在人前说你不是;你踩我,我压你……等等。总而言之,在这些人心中,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就仿佛监狱是一个被扭曲的畸形世界,处处充满陷阱,处处危机四伏,处处都飞短流长,诛心的阴暗心理在这里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对此,肖恒也并不觉得好笑。用宿命论的观点来说,他们这些本来毫无关联的人聚在一起,好歹也算是缘分一场,身不身分的尚且不论,但最起码也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按说应该相互帮衬一把才对,可事实上却并非这样。这些人反而把达尔文的“弱肉强食”运用到了极点。可斗到了最后,其实谁也占不了便宜,最终还不是光头一个。不过越是如此,也就越能看清这些人的本来面目。说穿了,这不仅仅只是犯罪的本质,而且这也是人性最卑鄙的劣根性。
“喂,喂,你们一大堆人围在那里干什么?”就在肖恒还在为要不要出手还击的时候,这时已经监督犯人打完电话的龙警官回来了。
一听龙警官的喝声,萧恒只觉得心里猛地一紧。为了不连累大家,尤其是怕邱老八打自己的事被龙警官发现,而是他灵机一动,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搪塞说:“报告龙警官,没什么事,大伙呆在一起,是在讨论邱老八的罪行呢!”
“没事就好,那还不快点发药。”龙警官听肖恒这么一说,也就放了心。不过刚才肖恒提到邱老八罪行一事反倒提醒了他,因为这邱老八平时除了为自己的病情不停地诉求之外,而且还为自己的罪行被量刑过重,曾多次向检察院,法院申诉。一句话,这是一个胡缠乱搅的犯人,曾一度被监区列为重点的监控对象,可以说,在监狱都上了黑名单。
. 想到这里,龙警官一直对邱老八的罪名是也感到了极大的兴趣,偏找来一把椅子,对邱老八说:“老八,你过来过来一下,不妨把你罪行的事跟我谈谈。”
“那好吧!”尽管邱老八嘴上回答得如此爽快,其实心里是极不情愿的。可毕竟是警官找谈话,即便他有一万个不愿意,也不敢明目张胆顶撞,于是只好放下和肖恒争吵向龙警官那边走去。不过走过去的时候,他还是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望了肖恒一眼。
肖恒自然心领神会,这邱老八也许到现在都还在纳闷,他打了自己一拳,为什么自己非但没有还手或者报告警官处理扣他的分,反而还找了个借口帮他解了围。 不要不要说邱老八本人不信,就连旁边围观的病犯都觉得不可思议,可以说是有悖于常理了。
是自己变得懦弱了吗? 还是自己天生胆怯?抑或是自己坐牢坐得连脾气都没有了?当年的热血和胆气都到哪里去了?要知道,自己以前发个脾气那可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哦!谁知如今不要说生气,就连人家动手打自己都觉得没有必要还手,难道是自己真的老了?抑或是时间消磨了年少轻狂?再要不是自己真的变得慈悲了?
一时之间,肖恒不禁为自己的软弱悲伤骨感,同时也为自己的转变而窃窃自喜。是的,原来自己通过这些年的牢狱生涯,早已经决别了过去。自己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冷血杀人狂魔了,自己的情绪也能收发自如了,那这也算不算是一种人性的回归呢?很显然,此殆无疑义,人性是完全可以改变的。
就在肖恒刚把病犯的药发完,那边谈完话的邱老八也回来了。当他来到肖恒跟前时,脸上竟然明显起了变化。看得出,那是一种愧疚于色的表情,然而邱老八也是个极其爱面子的人,即便他明知自己动手打人有错在先,可他还是装着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拿着水杯大大方方地蹲在了肖恒的跟前。
“我建议还是吃点消炎药吧,那地方好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尽管肖恒对邱老八刚才打自己的事还有些余恨,可自己毕竟在心里已经原谅了他。况且,他也根本不想把这件不愉快的事过分放大,所以他一直避而不谈。
“兄弟,谢谢了,刚才是我的不对,都怪我太冲动,也感谢你没把这件事情向警官报告。”或许是肖恒的大度感动了邱老八,所以他说这话时, 语气也是极其诚恳的,而且这也是他入监以来头一次向人道歉。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提它也没有什么意义,再说我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肖恒一边把药塞在邱老八手中,一边当做没事一样的回答。
“这、这怎么行呢?”邱老八见肖恒如此大度,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端着开水的左手也抖个不停,看得出,他内心挣扎得厉害。
“来,到上边签个字。”令邱老八特感意外的是,肖恒并没有追究自己,而仅仅只是指了指旁边的领药登记本,这一来,反倒让他陷入了更尴尬的局面。
“谢谢!”也不知是为了感激肖恒的发药还是感激肖恒的宽容,反正“谢谢”这两个字就这么无意地从他的嘴里蹦了出来。说完之后, 邱老八便把药和着开水,当着肖恒的面咕噜一声全吞进了肚中。
吃完药后,邱老八本想还对肖恒再次道歉,无奈这时一些病犯都等着发药,于是他想想只好算了。
要说肖恒对邱老八的道歉无动而衷那也是假的,其实,他内心也极不平静,但他是个懂得分寸的人 ,知道自己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如果自己贸然去接受对方的认错,那岂等于说自己在向他低头。不错,他可以原谅对方的过错,但决不允许自己的尊严在对方面前低头,他要用这种沉默回绝的方式告诉邱老八,他肖恒并不是怕事,只是不跟他一般见识,不和他计较罢了。
好在邱老八并不糊涂,他有他的自知之明。当他见肖恒并不搭理自己,便知道再多说也无益,倒不如先把这事放一边。不过从内心上讲,他还是蛮敬佩肖恒的。
等把药发完后,肖恒都还觉得自己胸口挨拳的地方还有些隐隐作痛,可他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也或者,此时让他真正关心的,莫过于邱老八量刑的事了。
说起量刑,其实倒不如说是犯人服不服判。对于这个问题,肖恒刚进监狱的那会,他就留心到了。彼时,在新犯入监队时,就曾疯传过这么一个犯人,因为他公然和法律叫板,拒不认罪伏法,据说在狱内服刑了十八年都还没改判,依然是个无期。也等于说,本该两年改判的无期他竟然坐了18年。一开始,肖恒还以为这只是个谣传,可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总算如愿以偿见到了这个拒不认罪伏法的老犯,不过这时那老犯已接近六十了。而且更令肖恒难以置信的是,这名老犯依然坚持自己的原则,还在不停的向法院申诉。从他前后两个时间段讲,他等于在狱内服刑了将近40余年,这可以说是在中国牢狱史上一件绝无仅有的事。
当然,他的事也让不少犯人为之扼腕叹息,有的不理解,有的同情,有的说他傻,也有的则把他崇拜成了反面的英雄。总之,这头“倔驴”的事也一直成为警官和犯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
还有,他公然抵抗法律也引起了政府的高度关注,从最初的分监区、监区、监狱,再到后来的最高检最高院,乃至当初抓捕他的公安机关、大多数律师师务所和社会人士都介入了。可查来查去,他拒不认罪就不代表他没有罪 。事实上,他杀人是雷打不动的事实,任凭你怎样抗拒也无法成为翻案的理由。
至于这老犯究竟是量刑过重还是冤假错案,肖恒当然不敢妄下论断,但不过从这些年聂树斌案、余祥林案、胥敬祥案、赵作海案、呼格吉勒图案等等一系列平反的案子来看,中国的法治进程已得到了明显的提升。而且,在他这些年间所接触的数千号犯人中,从没见过哪千犯人是被冤枉或者栽脏进来的,更不可能存在“莫须有”的罪名,但也不能排除极个别的错案。但在量刑方面,他倒是经常听到一些微辞,特别是一些被判得重的犯人,难不免会忿忿不平满腹牢骚,比如邱老八就是典型的一例。但量刑归量刑,你总不至于用自己的生命跟法律过意不去吧,以个体跟法律对抗,那无异于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总之,归纳起来,拒不认罪伏法或量刑不当而抗诉的无非以下几种:第一种,认为自己犯罪动机时,一是受他人鼓动或一时情绪失控而产生的冲动,不是主动和故意去犯罪的;第二种,认为是在时政机关下,自己被迫承认犯罪行为的,事后觉得有些冤枉,坦白从严了;第三种,认为罪名分淆不清,比如抢劫跟抢夺、诈骗跟招摇撞骗、强奸跟诱奸、故意伤害跟故意杀人等,因罪名不同,所以量刑也不同;第四种,认为自己没有社会关系,主动自首,律师没有起到作用,普遍认为自己罪不大,判重了刑;第五种,认为犯罪前了解的法律知识不多,知道自己不对,但没想到自己的行为会被定罪,总认为自己命运不好;第六种,认为自己是非暴力型的行为,只是一般的经济活动或破坏简单生态的民事行为,却被认定为刑事责任,觉得有些冤屈;第七种,认为自己的行为对社会危害性不大,只是法律有点小题大作;第八种,认为自己的行为只是偶然性,而且对社会也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因此量刑也有失偏颇;第九种,认为自己的行为仅仅只是介于违法与违纪之间的边缘,也就是说只是打打擦边球,或者逾越了正常的民事行为,本应只被拘留和劳教,却不料被判入狱;第十种,认为自己因不可抗拒的外力而引起自己犯罪的,而自己无疑也是深受其害的一员。
总而言之,在存在上述十种偏激思想的犯人来看,法律于他们似乎有失公允,以至于他们遭受着量刑上不公正的待遇。可他们全然忘了,法律不是百分百的准绳,更不是人情。最起码,作为一名意义上的行为当事人,首先就得提高对认罪的认识,提高对法律的敬畏与严肃性。或者不可抗拒的认知,而不是成为对抗法律的理由和托辞。要知道,伏法的道路上没有堂吉诃德,更没有所谓的勇士,你除了服从之外还是服从,因为你犯罪在先,这就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