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过去了,十月过去,就连十二月也一起过去了。
和所有犯人一样,肖恒也同样对即将出台的减刑政策充满了迫切的期待。但他又与其他犯人不同,对于政策,他还真不那么关心,毕竟自己只是个农民。而在农村,所谓的政策,其实不过就是个村委会。至于政策的代表人物,无非就是村支书和几个跟班的干部。在肖恒看来,他们除了偶尔管些计划生育、田地 水沟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外,其余大多时间,还不都和村民一样,打着赤脚扛着锄头面朝黄土背朝天。说他们是在帮村里造福吧,又像是那么回事;说他们悠闲吧,也说得过去。反正,政策到这里,就好比江河里的水七弯八拐之后变成了一条小溪。更何况,肖恒老家处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对于这个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旮旯来说,政策对村民而言还真是很陌生。
这里就有肖恒当地那个年代的三个有关政治政策的故事,虽然年代有些久远,但听起来却很磕实。
第一个故事:话说公社里有个退伍回家的军人,有一回快过年的时候,他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糖票去人民合作社买红糖。不想当时排队买糖的人实在太多,直捱到了中午,在自己的前面还有一大拨人。见此情景,等得心烦意燥的他突然灵机一动,嗖地从身上那件洗得快要发白的黄军装里掏出一个红本本来,然后冲到柜台前,对着那女售货员嚷道:“俺是党员,是党员就应该优先!”说完,便“啪”地一声把那本红彤彤的党员证甩在了柜台上。还真不要说,这个党员证还真有效,那女售货员一见顿时就给吓懵了,于是连忙道歉道:“对不起,都怪俺妹子没长眼,让党员你久等了!”说完,便也不管后面排队的人就优先把红糖称给了他。并且出于对党员的尊重,还额外给退伍军人敬上了一颗牛皮糖呢!
第二个故事:那时队里有个露天的大粪池,约摸一人高,而粪池里的粪一般作为队里的肥料备用。
恰好有天队里插秧,可是有个叫黄水牛的单身汉出工迟了。这还了得!于是,队里唯一的党员兼队长的李大嘴顿时暴跳而雷,并当着全队一百多号人的面,扬言要把黄水牛当日的工分全部扣光。
这黄水牛顿时急了,便红着脖子与李大嘴顶了起来。情急之下,这李大嘴干脆对黄水牛放出了一句狠话:“如果你黄水牛有种,就当着大伙儿的面扒光衣服从这粪坑里蹚过去,老子非但不扣你今天的工分,而且还把我中午那份钵子饭也送给你。”说完,就朝面前不远装满了大小便的粪池指了指。
本来,这只不过是李大嘴的一句气话,原本只是想吓唬一下黄水牛的,好让他能知难而退的。哪承想,这黄水牛竟是个猴子鸡巴捋不得的人物。只见李大嘴的话音刚落,黄水牛愣是二话不说,三两下就扒光了衣服,只穿一条短裤就“扑嗵”一声跳进了粪坑里。顿时,一股奇臭醺得看热闹的人个个不得不赶紧捂住自己的鼻子。可那黄水牛却像没事儿一样,只露个头全身泡在粪池里,并且还啮出一口“黄金”大板牙冲着李大嘴和围观的人傻兮兮地笑。
而粪坑边上的李大嘴此时气得脸上像抹了一层红蜡油一样,只见他一边跺着脚,一边猛拍着大腿冲着黄水牛大骂:“娘卖逼的,这黄牯子还真是根搅屎棍哩!”但不管黄水牛是不是搅屎棍,反正他就有这份豪劲儿,这也是大家不得不服的事。
也就不到半袋烟的功夫,这黄水牛像游泳踩水一样,一下子就上岸来了。唯一让人卒不忍睹的是,此时的他,身上沾满了红黄青蓝紫等各种脏秽物,看上去和一个发了霉的烂菌并没有什么两样。
“搅屎棍,你还敢不敢又扎个猛子泅回去?”这时,人群里有个后生带头怂恿起来。
“泅就泅,只要再给俺加个钵子饭,老子绝不皱半下眉毛!”黄水牛一边没事儿似的用手弹了弹附在他胸口上的几条蛆,一边睃着李大嘴阴阳怪气地说。
这回倒轮到李大嘴蔫巴了,可不是么?谁叫自己碰到了黄水牛这根真搅屎棍身上了呢!看来想不认输都不行了。
不过事后,这李大嘴毕竟是队长,既然是队长,就得以信服众,事后,他不但真的补足了黄水牛当日的工分,而且就算挨饿也把自己唯一的一个钵子饭送到黄水牛手上。
打这以后,黄水牛就摇身一变成了搅屎棍,可他却满不在乎,逢人就说:“这年头,管它搅不搅屎,只要不饿死就是好事!”
第三个故事:肖恒邻村有户人家,由于她家里非常穷,穷得家里仅仅只有一间老房,于是她便把房子一分为二:一半用来睡人,一半拦了个猪圈用来关猪。按说,人畜共处,在那个年代也并不为奇。然而也正是这人畜共处一室,才最终导致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惨剧。
话说有天大清早,女户主月梅和丈夫都要出工。可她出生才八个月大的儿子却无人照看。于是她只好先把孩子喂饱,然后把吃饱后睡熟了的孩子放在床边的摇篮里,这才放心的跟丈夫出了门。
哪知等她中午收工回来,眼前的一幕差点没把她吓晕了过去。
只见安放儿子的摇篮早已侧翻在地,屋内到处都是咬烂的碎布和一滩滩的血迹。而这带血的碎布她认得,那还是她特意买来为儿子缝新衣用的布料。想不到这会,它竟被撕咬得零零碎碎的,散得满地都是。
更触目惊心的是,就在她的脚前,一个血糊糊的圆球粘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如果不仔细辨认的话,很难想像,这个小圆球在早上的时候,都还是个能哭能笑、也能吸妈妈乳汁的鲜活小生命。
再远一点,就是那头肇事的老母猪,此时它正獠着利牙,张着血盆大口在屋内乱拱乱窜嗷嗷乱叫。
这时闻讯赶来的邻居也被现场的惨景给吓呆了,一些胆小的赶紧退到了屋外,而胆大的则拿起扁担锄头对准那头母猪一通乱打。
最终母猪给活生生打死了,可活生生的孩子却再也没活过来。打从这以后,受了刺激的月梅就开始变得神志不清起来,整天嘴里不是“我那可怜的儿啊”就是“那天杀的猪呀”叫个不停,直到有天她嘴里再也叫不出一句完整的意思来,因为这时的她已疯了。
后来这件事也传到了公社里。公社经过讨论,一致认定,造成这场悲剧的最直接原因就是月梅家房子太少,如果当时多一间哪怕是半间也绝不会发生这种骇人听闻的悲剧。于是由公社书记亲自牵头拍板,决定由公社出资,帮月梅家新盖三间砖木瓦房。可就在新屋建成还没多久,这月梅也不知疯到哪儿去了。
直到肖恒长大后,附近村里若有哪家的小孩不听话啼哭,大人们都会拿月梅的事来吓唬小孩子:“再哭,看我不叫月梅疯子来把你抱走!”言下之意,月梅已成了专抱人家小孩的坏女人。可大人们一旦说过这话后,保证他心里就会难受好几个月。
上述的三个故事,都发生在五六十年代。虽然至今已无法考证,,但它们又确确实实是发生过的。且不说这几件事的影响如何,但故事中的人和事多少又和政治政策扯上了一点关系。说那个年代不好吧,那简直就是瞎扯。就拿公社出钱帮月梅建房子一事来说,便是最有力的反证。说那是好吧,可又那么贫穷,这还真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幸好,这段不光景的日子并不是很长。到了一九七八年便开始近来了拐点。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从今以后开始全面进行改革开放,坚持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领导全国人民围绕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建设四个现代化。以“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主要思想”、“科学发展观”依据,使中国人民真正富起来。
正是在这种改革开放的背景下,肖恒的父亲才趋机南下,虽说只是经营一家废品站,但日子总算火红起来了。如果后来不钻出这桩人命官司来,一家人的日子还不知过得该有多好呢。
不过,即便我们的主人公因犯故意杀人罪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可在他心里,也或者他以一个犯人命运角色的蜕变,却是实实在在见证了国家这数十年的沧桑巨变。虽然后来人在狱中,可依然可以通过电视以及新进犯人的嘴中了解了一些外面的形势,但至于政治政策这一块他还真不怎么去关心。尽管从哲学的角度讲,每个个体其实就是政治的附庸。然而,对于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肖恒来说,自己究竟还算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公民“个体”,显然这个问题还得有所保留。但无论如何,既然生在这个国家,关心一下政治总比不关心好,这就好比在服刑中经常提到的权利与义务,既相辅相成,又相得益彰。
除了政治政策之外,还有一些关于监区分监区的事,在这里也不得不提。
第一件事是蒋分监区长调到十二监区去了,而接替蒋分监区长职务的黄警官,恰好就是当年肖恒在医院留观、连夜给自己特批打电话的那位警官。
第二件事就是监区重组,肖恒原先的九监区已更名为五监区。
第三件事就是生产调整,分监区已由之前的服装加工转型为电子代工生产。
不过 在上述的三件事中,只有第一件事才让肖恒感兴趣。这不是因为他与新调来的黄分监区长曾有过一面之缘,而是肖恒觉得,这黄分监区长似乎与其他警官有些不同。比方说,他作为分监区的一把手,事无巨细都要插手;比方说,他身上像是有一股无形的磁场,无论他人走到哪里,总能把犯人吸引在一起;还比方说,即便他和全家窝在监狱提供的公寓里,可他还是毫不吝啬地自掏腰包为分监区几百号人买饭勺。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点也让犯人们不得不服,那就是他有着匪夷所思的记忆力。例如他才来分监区还不到一个星期,他不但记住了每个犯人的名字,甚至不从正面只从背部就可以辨认出所有的犯人。
只外,这位黄分监区长还有一个常人不易注意的地方。就是他左手腕上总是戴着一串玛瑙佛珠,而右手腕上却老吊着一个镀银的小十字架。出于好奇,有回肖恒问他为什么戴这两个,他也毫不在意,说左手那佛珠,是为她信佛的母亲戴的,反之右手腕上的那十字架,是为他信教的父亲而戴的。于是肖恒笑着问他信什么,他却毫不犹豫地回答:信党!那种坚定的口气让肖恒不由得不肃然起敬。
至于那年除夕肖恒在医院打电话时黄分监区长为何那么急,肖恒后来也搞清楚了,原来那时他母亲生了病他急着要赶回去照顾,但他还是坚持到给肖恒打完了电话。
对于这么一位好警官,肖恒和其他犯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善良和蔼的黄分监区长也有严厉的一面,比如他在纪律整顿大会时就放过这么一句狠话:跟狗干吃屎,跟狼干吃肉。跟着我老黄干,你们这帮兔崽子就等着吃罚单。
可以想象,有这么一位认真且又负责的警官,犯人们能不服从吗?
事实上也才几个月不到,分监区在黄分监区长的带领下,一时秩序井然,改造劲头蔚然成风,就连监狱长在电视讲话中都当着全监警官和犯人的面表扬了他和分监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