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未眠,次日粉亮,肖恒又被重新塞进了那辆带他回分局的警车上。
凭着一种预感,肖恒已猜到了接下来自己将要送往何方。但作为一名被押送的犯人,他知道,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闭嘴,因为你即便问了也是白问,说不准还会遭来一顿训斥。于是,他不但闭上了嘴巴,甚至还闭上了眼睛,躺在冰冷的车厢里,静静等待他的下一步命运。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耳边突然传来“嘎”的刹车声,警车停住了,看来已来到了看守所。
车厢里的肖恒还不想睁开眼睛,哪知一名押送他的辅警冲着他大吼:“要睡,也要到里面去睡,但不过你现在得配合我们,等我们交完差了,你在里面想睡多久那是你的事。”
经辅警这么一吼,肖恒顿时睡意全无,只好揉了揉还有些眼屎的眼睛,然后极不情愿地下了警车。
当再次看到看守所那扇阴森而漆黑的大铁门时,他才完全清醒过来,这回可不是闹着玩的,看来命运又再次跟自己开了个大玩笑。
故地重游,只是重游故地的人的心情变了。究竟这中间变了些什么,肖恒也说不出个以所然来。只觉得自己是个牵线木偶,竟然会被命运牵着走。
就在肖恒无限伤感吋,那名进看守所办交接手续的民警出来了,从他神情来看,这次事情应该办得很顺利,因为他的脸上,正露出了一种只有在满意后才所有的笑容。
而肖恒的心却沉了下来,就像块下坠的铅球令他不知所措。他明白,只要自己一旦跨进了这扇铁门,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更直白一点说,看守所实际就是一座活人墓,你只有进的份儿却很少有出来的机会,任谁进去也是等死——唉,这该死的王法地!
“肖恒,你也是看守所的老顾客了,里面的情况估计你比我还要熟悉,所以我也不想多讲,进出了就老老实实给我待着!”也许那民警已看穿了肖恒的心事,便毫不留情留情地对肖恒说。
自始至终,肖恒硬是没吱吭一声,任凭痛苦像巨蟒一样在体内翻滚。再加上他又戴了手铐,因此这样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五花大绑的死囚将要被押往刑场一样。——事实上,这地方也确实是一处吞噬大活人的死刑场。
良久,肖恒才把嘴巴噎了几下。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民警不愧是民警,好歹也是个搞刑侦出身的,对于揣摩心理有他自己的一套。见肖恒嘴角不停地嚅动,他就推测到了肖恒肯定有什么话要讲,所以不加思考地爆出了这句话。
可这回他的判断失误了,因为直到肖恒的背影消失在大铁门后,他始终都没听到肖恒任何的片言只语。
冥冥之中似乎是天意,这次肖恒竟然被分到了西区17仓。
我们在前面已经知道,17仓其实也就是肖恒父亲肖德生当年所在的监仓。尽管那时肖恒仅仅只是在外面远远看过它一眼,但对于父亲的监仓他多少还是有些特殊感情的。因此当他刚走到监仓门口时,他就好像突然就看到了父亲。
此刻,时间在这一瞬间似乎凝固了,一切在这里没有变化,如此恒常。这令肖恒莫名地感动,一股难以言说的悲情,就仿佛从他脚底下生了出来。是啊!与其说是鬼神使差,还倒不如说是父亲的魂灵在召唤。也或者,这是一次迟来的祭奠。
“发什么呆?把手伸过来!”那名跟在肖恒身后的管教突然命令道,他可不管肖恒现在在想些什么。
肖恒机械似的转过身来,把双手伸了过去,看来这位管教是要给自己解手铐了。
也就在管教给自己解手铐的当口,肖恒这才有机会重新看了一遍当年看父亲时的那片草坪。
或许还是早上的原故,阳光还没有完全到达这片区域,绿茵茵的草坪也因此显得特别的冷冽和幽暗。那株当年肖恒靠依过的芒果树,经过几年的成长,似乎又茁壮了不少。尽管此时它还没结出一个果实,但它的枝盛叶茂,还是让人感觉时间对它的作用。显然,它才是这里唯一的生命。
看似眼前一成不变,其实肖恒心里却波涛汹涌。尤其是看到父亲曾经拔草的地方,肖恒只要目光一接触,就会产生一种触景生情的感痛,就似乎他所熟悉的父亲依然佝偻地弯着腰蹲在那里。可转眼间,这一切已不复存在了。看到这里,他不由鼻子一酸,情难自控地抽了一下鼻翼。
“你是不是有鼻炎,所里是可以免费治疗的!”此时管教已帮肖恒打开了手铐,并关切地问了一句。
“习惯了,谢谢管教关心!”肖恒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然后头也不回钻进了黑不窿咚的监仓。
按照惯例,只要是新进的犯罪嫌疑人,一进监仓就必须向管仓述说自己的案情和个人情况,即便已过了十来年,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依然一成不变。
管仓员是名老犯,年约五十开外,从他不急不徐的举止来看,估摸着他在这个仓里至少呆了五六个年头。果不出肖恒所料,就在他登记的当儿,他突然停下笔来,直截了当地问肖恒:“肖德生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父亲!”肖恒一阵激动,就像看到了一个久违的亲人似的,一把抓住管仓员的手问道:“难道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他以前就在我们仓里,而且我们也很熟。”管仓见肖恒果真是肖德生的儿子,便毫不隐瞒地把肖德生当年发生的一些事情全告诉了肖恒。
肖恒边听边已泣不成声。
“你也是,你父亲在病逝之前,都还对你念念不忘。而你呀也太不争气了,一点本可避免的的事,却偏偏闹出人命来。这下好了,面子是挣足了,人却吃了大亏。”管仓员也不客气,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对着肖恒就是一顿奚落。末了,他指了指最角落里的一个铺位,对肖恒说:“那是你父亲以前睡过的铺位,你就睡那里吧!”
肖恒一听,当然求之不得。可他表面并没有说出来,只是佯装着一副服从安排的样子。因为他知道,此时至少有数十双眼睛正在望着自己,他可不想出洋相,更不想在这些牛鬼蛇神面前丢脸。要知道,好歹他当年也是这里叱咤风云的人物,因此他根本就不理会众人的眼神,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三下五除二就脱光了衣服,径直冲向马槽洗澡去了。
还甭说,肖恒这招还真凑效,仓里的犯人都搞不懂肖恒是何方神圣,见他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知道他来头不简单,更何况这新进的犯人和管仓又熟,因此也就没哪个敢出来找茬。
这倒中正肖恒下怀,进仓的第一天,肖恒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等到晚上最后一次点名报数完毕,躺在被窝里的肖恒这才觉得有必要捋一捋自己案子的事。可是,仓里的蚊子特别多,而且它们似乎也欺生,越是生人越是叮得厉害。偏偏肖恒又睡在角落里,自然而然,他也就顺理成章成了蚊子攻击的对象。尤其令肖恒恼火的是,这些蚊子不但个体大,毒性也很强,一旦被它叮咬后,手臂身上几乎全是密密麻麻的红疹,并且奇痒无比。可怜的肖恒只好这里抓一下,那里挠一下,不到片刻,全身上下都留下了一道道刺红的痕迹。
这种活受罪一直持续到了下半夜,禁不住困乏,肖恒才勉强地合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他看见父亲走来了。不,也可以说是自己朝父亲走了过去。
父亲还是原来的父亲,一点也没有变,跟当年几乎一个模样。此时,他灰白的头发在灯光下仿佛被涂了一层银锡,尽管他也慈祥地微笑着,而且看上去气色也不错,但就是不肯出声,也许他的目的只是想回来看一下他的儿子。
肖恒想去握父亲的手,可当他快步来到父亲跟前时,却突然发现父亲的眼睛湿润了,泪水正从他的眼角边流了下来,然后顺着他的脸颊缓缓向下滑行,而那噙满泪水的眼睛正流露着一份不舍,更多的时候,是一份舐犊情深的疼爱。
肖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于是便扑向父亲的怀抱扑了过去。可是他落空了,只见眼前哪里还有父亲,只有一床被自己抱在怀里而且早已被眼泪滴湿的被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