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转眼就来到了八月。
可直到十号,肖恒还是没收到芊麦的回信,这也让他第一次理会到了什么叫是失望。于是,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出神地望着天空,或者望着某个墙角发呆。很显然,自己想她想得厉害。失望之余,他只好常常躲在监舍里,不停地写呀写,可是一旦信写好后,他又会把信撕成粉碎。反正只要头脑里一旦钻出芊麦时,他就无法自控,整个人也开始心烦意乱起来。
然而,不管肖恒愁肠百结还是肝肠寸断,但改造这事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幸运的是,投牢至今,他还从没受过任何行政上的处罚。并且截止到目前,他还获得了一个表扬和两个嘉奖。若按照这样下去的话,估计两年之内获得三个表扬应该不成问题。这也是说,他一年之后改为无期基本上是十拿九稳的事。也的确,肖恒的改造不仅得到了警官们的嘉许,也得到了几百号同改的认可。甚至大家还一致认为,照此下去,今年年终的“模范改造标兵”和“劳动先进能手”肯定非他莫属。现在,真可谓是万事俱备,就等改判载定了。
这天傍晚,恰逢星期天。肖恒又像平时一样来到监舍五楼晒衣服,不同以往的是,他这次特意提前了十分钟。因为就在昨晚,他就跟种生约好了,今晚两人一起赏月,聊聊改造什么的。反正两人都是同一个看守所里送来的,况且又在同一幢监舍楼里,因此只要一有碰面的机会,两人就有聊不完的话题。
还没等肖恒跨入晒衣场的门槛时,种生就已在门口等了,看样子他早就晾完了衣服。见肖恒提了一大桶衣服,种生便二话不说,一把夺过肖恒手中的衣服桶,说:“我说肖哥,你还真准时呢!”
“那是,我这人从不失约的,只是…”肖恒刚说到这里,就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正想找个话题搪塞过去,哪知种生早就听出了他话里有音,于是对着肖恒就问:“只是什么,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倒也不是!”肖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看来肖哥还是把我当外人看,唉,这劳改场,要想找个真心朋友都很难!”种生有些不满地说。
见纸包不住火,肖恒只好一边晾衣服,一边把自己和芊麦的事像倒豆子似的全告诉了种生。当然,关于前妻雪花意外身亡的事却只字不提,他可不想在外人面前倾诉他家里的私事,哪怕种生和他很熟,这也通常是犯人们最后的底线。
“哎哟哟,看来肖哥还真是艳福不浅呢!人家是服刑来了,而你却在这里找婆娘。咋我就碰不上呢?为了一个虚拟的,却送掉了一个现实的,真他妈不值!”种生有些忿忿然起来,并推了推他那鼻尖上快要掉下来的眼镜,满腹牢骚地说。
“这种事情我可不敢保证,说不准人家只是无聊玩玩而已,不能当真。”此时,肖恒已晒好了最后一条囚裤,说完后用手指了指铁窗户。
种生自然明白,看来又到了光观外面的时刻了。
透过铁窗,此时,落日桔黄色的余暉似乎还没有完全洇散开去,在对面逶迤起伏的群山上,在稀零散落的村庄上兀自飘飘逸逸,使得整个外面一片圣洁与安宁。
而离监狱最近的村庄,仿佛全被笼罩在夕阳与袅袅回旋的炊烟中,不时从山那边还有火车尖锐的鸣叫声传来。毫无疑问,这些都是来自外部世界的动态美和静态美,这不免让肖恒和种生顿时产生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是啊!与其说二人是在怀念外面的世界,倒不如说外面的世界也在怀念他们。
良久,两人谁也不肯开口说话,似乎只要一张嘴,声音就会破坏眼前的这份宁静。
“种生,原来你在这里,把我整个监舍都找遍了!”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他俩身后传来。
正看得出神的种生,蓦地被人打扰,似乎感到有些扫兴,但当他扭头看到叫他的人时,随即就不生气了,于是指着来人对肖恒介绍说:“这是邱木贵,和我是同一监舍的,他这人可好呢!”
见来人是种生的朋友,肖恒也赶紧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二管区的肖恒!”不过招呼归招呼,但心里还是有点纳闷:这种生怎么会和一个老犯搞在一起了呢?
聪明的种生,其实也早从肖恒疑窦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心思。于是赶忙补充说:“你可不要小瞧人家老邱,他在外面可是正局级呢!”
经种生这么一介绍,肖恒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来。都说监狱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看来一点也不假。于是,他赶忙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局长”来。
说真的,如果仅从穿着打扮上来看,这个邱木贵其实和其它犯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让肖恒感到眼前一亮的是,就是这老邱脸上皱纹不多,腰杆也笔直,而且还是一脸的富相。看得出,他在外面保养得很好。
“你就是肖恒,以前我曾听种生提过,现在还没改无期吧!不急,坐牢就像煲粥,只能慢慢来。”老邱一开口,尽显一个长者对下辈的关爱。
“谢谢邱局长关心!”肖恒由衷地感谢了一句。
“什么邱局长,在这里,我跟你们一样,都是国家的罪人!”邱木贵谦卑地摆了摆手,一脸的羞愧之色。
“老邱、肖哥,你们快看,月芽儿出来了!”这时,靠近窗户边的种生指着天空刚露出的月亮兴奋地叫了起来。
诚如种生所言,上弦月也的确美得匪夷所思。虽然此时还没有完全天黑,但它那美仑美奂的身影却给人一种无限的遐想。而也在同时,大片大块的云朵正在它面前飘逸而过,因此看上去,仿佛有种众云捧月的感觉。
看着看着,种生突然发现老邱眼角似乎有些红了,于是好心地问邱木贵:“老邱,看你这副神情,该不会是有什么心事吧?”
“也是,也不完全是。”邱木贵见自己失态了,只好慌忙地应付道。
“那就说出来听听嘛,不会也跟肖恒一样有什么风流史吧!”种生指着肖恒半开玩笑地说。
“唉,这事说起来话长,好在离点名时间还早,说给你们听听也无妨。”老邱说完后,便开始陷入了沉思。
早在1979年,那时邱木贵刚满23岁,而且还是一名现役军人。
这之前,他一直跟着父亲在家务农。虽说家里贫穷,但不甘平庸的他还是怀有远大理想的。而他所谓的理想其实也不大,无非是想穿身绿军装。当然,对于儿子的梦想,邱木贵的父亲也不反对,在他看来,儿子将来肯定是能当上兵的,于是逢人就夸赞自己的儿子。要知道,那年头当兵可是件极其光荣的事,尤其是在农村,不仅意味着光宗耀祖,而且也意味着告别了泥巴、端上了铁饭碗。
也算是天遂人愿吧!在邱木贵21岁那年,他过五关斩六将,经过重重筛选后总算光荣地入了伍,最终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
更让他幸运的是,他部队所在的驻地位于云南边陲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这里不仅一年四季气候湿润宜人,而且民风淳朴,刚一来到部队,邱木贵就被这里给深深吸引住了。
可是就在他服刑快满一年时,却发生了一件连他想都没想到过的事情。也就是那年,他爱上了驻地附近一个村寨里的白族少女阿苗,而那阿苗似乎对他也有那么一个意思。于是一来二去,俩人的感情也越来越浓了。可是,部队里却有着严明的纪律,现役军人是不允许与驻地附近的女人谈男女关系的。为此,两个人便私下约定,只等邱木贵一复员,二人便马上结婚。
都说世事无常,就在邱木贵对两人未来的事充满无限憧憬时,1979年的初春,中国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那就是有名的“自卫还击战”。而邱木贵作为一名军人,毫无疑问,保家卫国是他的天职。于是满腔热血的他也像其他战友一样,毫不犹豫地向连部递交了请战申请书。可遗憾的是,当他随部队开到前线时,哪知半个月的战事却已宣告结束。但即便这样,部队还是给他定了个二等功。
在后来,复员转业回家的邱木贵,也正是凭着这枚显赫的功勋,被当地政府安排在一家国企里,并且还当上了一名保安科长。
本来,按邱木贵美好的想法,一旦他复员回家后,便立马娶阿苗为妻。谁知他前脚刚到家里后脚媒人也跟着来了。而这媒人也不是別人,竟然是村里的老支书。至于给邱木贵介绍的对象,居然是他的姑侄女。用支书的话来说,他这侄女不仅年龄和邱木贵相当,还是一名民办小学老师。对于这宗从天而降的喜事,老实巴交的父亲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也不问邱木贵同不同意,就当场拍板应承了下来。当然,一向听命于父亲的邱木贵,也自知胳膊拗不过大腿,无奈之下,只好违心地和民办教师结了婚。
“那后来呢?你就没和你初恋联系过?”这时,种生忍不住问了一句。
“后来?”邱木贵苦笑了一下,不无伤感地说:“后来我去云南找过她,当她得知我已经结婚的事实后,便什么也没说,只知一个劲儿地哭。”
“那然后呢?”肖恒也是听得意犹未尽,于是忍不住插上了一句。
“等我从云南回来后不久,她就和当地一个兽医结了婚。”
“哎,棒打鸳鸯,有情人难成眷属!”种生有点惋惜地说。
老邱白了他一眼,接着又开始讲了起来:“也怪她命不好,就在她结婚的第五个年头,她那兽医丈夫就病逝了,并且还丢下了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没办法,她只好又找了个男人,哪知这段婚姻还不到到三年,又回她丈夫上山去割草,不幸踩到了地雷,当场就给炸死了。而这时她自己也患上了尿毒症,都靠透析来维持生命。”
“好可怜,真是个苦命的女人!”种生似乎也受到了感染,望了望老邱脸上痛苦的表情,又接着问道:“那你又是怎么得知她后来的事呢?”
“她日子苦得没法过了,就只好写信给我求助。”邱木贵说到这里,早已是老泪纵横,长吁了一口气后,说:“唉,都是我害了她!”
“难不成你这次犯贪污进来,都跟她有关?”种生忽然有感而发。
在沉默了片刻后,老邱只好说了实话:“为了帮她,我几乎把一半的积蓄全搭了进去。你们也知道,虽然我当了局长,可仅靠那一点儿工资,要养活两个家庭肯定有点吃力。特别是到了后来,我又要面临退休。于是我抱着不捞白不捞的心理,哪知到头来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最终落得个小节不保的下场。”
“照你这么说,你也算是在为爱殉道吧!”肖恒不无惋惜道。
“说起来还真惭愧,我本是个农民的儿子,是党和政府把我培养成了一名干部。而我却恩将仇报,做出这等丑事,真是对不起党组织啊!”老邱边说边摇头:“这十五年判得可是一点也不冤啊!”
“你好歹也为国家打过仗出过力,算是功臣呢!可到头来还不是为了这点事被判了刑,真不值!”种生有点打抱不平起来。
“这你就说错了,功是功,过是过。不能混为一谈,这也是我们社会主义的平等性。”老邱纠正了种生的说法:“要知道,我国是人民民主专政,谁也不可能凌驾于法律之上。”
“哦!我好像明白了一点。”种生似懂非懂地回答,但同时他又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老邱,那云南离你家那么远,你就不怕她骗你?”
对于种生的这种提问,邱木贵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快,就好像种生在故意亵渎他的情人似的。但随即,他又放松了面部的表情,估计这也是他长年为官养成的一种涵养。在稍稍停顿了一下之后,他急急地辩驳:“她哪里会是这种人呢?当然,她也不可能是这种人的。打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被她的善良美貌打动了,尤其是她那两条齐腰长的黑辫子,啧啧……”
正当老邱满脸陶醉、喋喋不休的时候,肖恒又发话了:“怕是后来你又去找过她?”
“嗯!”被中断了回忆的邱木贵也不隐瞒,就直接回答:“可等我再次见到她时,那已是七年后的事了,也正是中秋前夕。那时的她已瘦得只剩皮包骨了,那头乌黑稠密的辫子也没有了。但我也没白跑这一趟,因为她的眼神,依然还是当初见她的时候一样,对我满是一片深情。”
“要换成我,我早就不管了。”种生毫不在乎地说。
“你错了,种生,爱,有时不但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劫难。一旦你入心入骨的爱上那个人后,你就要学会包容、呵护、善待、珍惜。更要懂得换位思考,处处为对方着想。只有对方快乐了,你自己才开心。”
不待俩人谈话继续,这时,过道里的喇叭传来了歌曲:“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当一首《小芳》唱完时,肖恒和种生早就注意到了老邱又泛出了新的泪水,而且还有棱有角的,在月光的照耀下正折射着一种靛蓝色的光泽。是啊!此时此刻,又有什么比这首歌更能令人断肠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