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收到妻子的来信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肖恒都是在极度悲痛中度过的,精神也一度面临崩溃的边缘。不过肖恒也不得不承认,妻子的做法也许是对的,难道真要她为自己守一辈子活寡不成?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再说,她也不可能为了自己把她最美好的年华也给搭了进去,那她图什么呢?活人才是最实实在在的事,要吃要穿还要花钱,更何况还需要男人的温存...但同时也不可否认,对于妻子的安排,肖恒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却没想到这事居然来得这么突然,以至于自己一下子还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更要命的是,妻子越说要离婚,肖恒越是难以割舍。尽管也知道自己是个即将要死的人,可是自己现在却偏偏还活着,正因为活着,就还存在着一种强烈的占有欲。尤其是妻子,她白花花的身体,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投手举足,还有她身上特有的味道,让自己更是欲罢不能。是的,自己太爱妻子了,爱得几乎怕失去。也有时,也想装得大度一点把这事放下,可经过几次尝试之后,却失败了,因为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肖恒的反常,其实张清平也早已看在眼里,说句不好听的话,他本人比肖恒还要急。因为还在肖恒没有调到他仓里之前,他对肖恒的斑斑劣迹有了一点了解,除了他多次打架之外,据说他在刚进看守所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有回管教找他到外面草坪上作笔录,他竞然当着管教的面用头撞芒果树自杀。这下好了,他妻子说要离婚,这事估计比让他上刑场还要严重。如果这小子真为这事在仓里闹出个什么大事来,自己受点处罚不打紧,关健是对不起党组织。虽说肖恒已是个铁板钉钉的死刑犯,可毕竟人家还没有等到最高院下达执行死刑命令的那一天。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张清平还得有责任保护一个嫌疑犯的人身安全,这不仅仅只是一种工作,更是一名管教人员肩负的天职。
当然了,张清平不傻,为了防止肖恒做傻事,他 也在仓里安排了包括刘劲松在内的不少眼线。可以说,只要肖恒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他立马就会知道。只不过可惜的是,自己精心编织的布控失效了,因为这肖恒除了精神有点恍惚外,其它一切还算比较正常。
也正在张清平为肖恒的事忧心忡忡的时候,这时所里下达了批复。也就是说,肖恒能见上他父亲一面了,这不禁让张清平松了一口气,说不定,肖恒见到他父亲后,会暂时缓解离婚带来的痛苦的。
张清平把肖恒和他父亲见面的时间安排在了端午节的前一天,之所以这么安排,其实他也有他的考虑:第一,节日对于疑犯而言可谓意义重大,很多疑犯一旦到了这个时间节点,情绪波动都非常大,对家人也非常渴望;第二,他也通过肖恒父亲肖德生所在仓里的朱管教打听到了肖德生的生日也恰好就在这几天。因此,综合这两个因素,他认为自己挑选的这个会面时间是再好不过的。
农历五月初三的这天下午,天气出奇的好,整个看守所的院子里都铺满了金色的阳光,那些芒果树上也结出了一些小拇指大的芒果,也许是因为临近端午,就连空气中似乎也弥漫着一种节日的味道。
刚跨出监仓的肖恒,压根都不知道张管教找他出来有什么事。说是放风吧,可全仓只有他一个人出来;说是找谈话吧,可仓门前的草坪上连桌椅也没摆放。更令肖恒疑惑不解的是,这张管教今天也不知怎的,居然还穿了一身戎装。
“难道是拉我出去打靶?”顿时,一种不祥的念头在肖恒脑中一闪,但随后就被肖恒否认了。因为据他所知,还从没见过哪个死刑犯是在下午被拉去刑场的,何况眼前还只有张管教孤身一人,那难道还会有其它的事?显然,张管教把自己叫出来应该还有别的什么事。
果不其然,正在肖恒狐疑乱猜之际,张管教开囗了;“下午把你叫出来,主要是为了完成你的心愿,现在我们一起去17仓见你的父亲。”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直到这时,肖恒都还以为听错了;“那真是谢谢张管教了,谢谢您帮了我这个大忙。”
“谢谢那倒没必要,只是希望你能记住我上次给你交待的事情,等会见到你父亲后,该怎么做不用我再说了吧,到时可千万别让我为难。”对于肖恒的心情,张清平自然能够理解。但对于工作纪律,他更不能掉以轻心。毕竟,这是一次特殊的监管行动。
“请您放心,我一定会按你说的要求去做的,绝不让您为难。”肖恒想都不想,就信誓旦旦对张管教作了保证。
“那好吧,往前走,右拐。”张清平边看手表边指了指走廊前面,并对肖恒说;“你进所里这么久了,估计就算我不说,你大概也知道17仓该怎么走。”
“这我知道,就在北区那边。”肖恒刚把话说完,人已窜出了老远,脚下的铁链也跟着碰出了火花。
“慢点,不要急,兔崽子,等等我。”跟在肖恒后面的张清平都快跟不上了。
而此时,17仓对面的草坪上,十几名疑犯正在上面拔草捡纸屑,大概是感受到了出仓后的自由,只见大多数喜形于色,但不过的是,他们对肖恒一行的到来却一无所知。
“站住!”就在肖恒离17仓不到1米远的距离时,紧跟在肖恒身后的张管教突然猛喝了一声“先停下来,听我命令。”说完随即掏出了对讲机,然后呼叫起17仓的管教来。
估计是17仓这边的朱管教也早已有了准备,张清平才没呼啦几声,朱管教也握着对讲机朝这边走了过来。不过他从肖恒旁边经过时,仅仅只是面无表情地睃了肖恒一眼,甚至连问都没问肖恒一句就径直走到了张管教身边,随后两人就在那里小声嘀咕着什么。
其实不远的肖恒,就算听不到他们在商讨什么,但也猜到了这事跟自己和父亲见面肯定有关系,可他只是一个疑犯,因此也不敢去打听。
不过一会儿,张管教就和朱管教就商量好了,只见张管教快步走过来对肖恒说;“这样吧,你只能到这里了,刚才我和朱管教商量好了,等下呢,你人就站在草坪边上那棵最大的芒果树旁,这个地点不远也不近,很适合见你父亲。”说完后,他还伸手指了指那棵芒果树。
循着张清平手指的方向,肖恒见那里果然有一棵一人多高的芒果树,这棵树不仅长得枝盛叶茂,而且上面还结满了半生不熟的青色芒果,透过枝丫中间的空隙,也确实能看到草坪上正在忙碌的疑犯们。
“记住,我再重申一遍,等下见到你父亲后,既不能说话,也不能打手势使眼色,哪怕是咳嗽一下也不行。”看得出,张清平对肖恒还是有点不放心;“等下我就和朱管教站在这里监视你们,哪怕是你们的一举一动我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一有不对劲,我就会立马中止你们见面,听明白吗?”
“明白,报告张管教,肖恒以人格向您担保,这次一定不违背您的交待。”为了能尽快见到自己的父亲,肖恒几近哀求了。
“那好吧,照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但不过呢...”张清平本还想说只给你们五分钟,可他话还没说完,肖恒已提着链子蹦蹦跳跳窜到了芒果树后面。
尽管肖恒所站立的地方离草坪上的疑犯们相距不过十米远,可是由于他们是清一色的囚服清一色的光头,因此肖恒一下子还不能确认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的父亲。无奈之下,只好揉了揉眼睛,然后双手小心翼翼地分开挡住视线的枝叶,顿时,眼前的犯人几乎清晰可辨了。
可看来看去,肖恒还是感到很失望,因为这些人里除了一个背对着自己的人靠着一棵芒果树外,其余几个都看遍了,却始终没有发现父亲的踪影。
“不会是张管教骗我的吧?还是父亲根本就没有出来。”带着种种疑惑,肖恒不由得把脚尖踮了起来,哪怕这时一根细枝条戳到了额头。
此时的阳光虽然没有了之前的炽热,但依然很?眼,就仿佛给草坪上镀了一层浮金,照得人也是黄漾漾的。突然,那个背对着肖恒的瘦身子转过身来了。
“这不是父亲还会是谁?”就在背影转过来的瞬间,肖恒一下子愣住了。尽管和父亲已分别了很久,但依稀的轮廊还是让他差点没尖叫出来。
父亲老了,父亲瘦了。只几年不见,父亲的头上好像落了一层白霜,削瘦的脸颊可能是营养不良的原因也产生了一种菜青色。虽然肖恒还不能一下子看得那么真切,但父亲萎靡不振的样子,让他着实感到非常震惊,第一次觉得父亲原来是那么的可怜。
时间就在这一刻凝固,肖恒就像一块冰雕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如果说这时还有什么生命特征的话,那就是噙着泪水的眼睛,尤其是那黄褐色的眼珠子就好像要掉出来一样,凝固的瞳孔满是对父亲的不舍。他怕,他怕错过见父亲的每一个瞬间,哪怕是一秒他都觉得可惜。也或者说,他更希望这种场景能永远定格,直至成为一种永恒。
“这是我父亲吗?我的父亲会成了这个样子吗?”好久,肖恒都还没有回过神来。直到现在,他都还以为眼前只不过是一个不真实的梦。为了证明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于是,他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随着一股剧烈的疼痛,他才开始有点相信这不是假的。可是这时的父亲已弯下了腰蹲在了地上。
父亲的这个姿势肖恒至今都还很熟悉,当年他也是以这个姿势蹲在菜园里帮母亲蓐草的,如今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年,但父亲的蹲姿却一点也不曾改变,还是那么认真,那么仔细,那么的一丝不苟,就仿佛他不是在看守所,而是在自家的菜地里。
就在肖恒胡思乱想之际,忽然父亲抬起了头,而且诡秘地朝肖恒这边笑了一下,这使得肖恒一下子兴奋不已,还以为父亲看见了自己。当即赶紧也朝父亲回报了同样一个微笑。尽管也知道自己这个微笑来得很仓促,甚至还有点难看,但到底他还是做了。然而让肖恒失望的是,父亲终究是没有看到自己,因为他在笑完之后又低着头除杂草去了。
不过,也正是父亲这么一个不经意的微笑,竟一下子又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
记得那还是出事后的第二天,当肖恒在分局做完血样DNA采集后,主审刑警便对他说,过会就会带他去指认犯罪现场。肖恒当时只感到很憋屈,什么犯罪现场嘛,那明明是自己的家啊!可憋屈归憋屈,但最终还是不敢反驳,毕竟自己也是在那个什么犯罪现场杀的人。
接着,肖恒就被两名协警从分局的黑房子里带了出来,这时,他已看见父亲也被带到了院子里,只可惜当时有几名协警把他围得紧紧的,所以一时也看不怎么真切。大概是为了防止他们父子俩接触串供吧,分局还专门为他们父子俩一人准备了一辆警车,直到二人上车后,父子俩都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
谁知到了自家的废品收购站(案发现场)后,刚被推搡着下车的肖恒顿时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只见才几天不见的废品站,此时已是满目疮痍惨不忍睹,整个院子一片狼籍,砖头、啤酒瓶、铁条以及各种杂物扔得满地都是;房门和窗户上粘满了打着红色“?”记的封条。尤其是地上那一滩滩的黑褐色血迹看着让人触目惊心。而那些围起来的警戒线这时也像招顽幡一样在风中飘忽不定呼呼作响。更让人反胃的是,这里到处充斥着一股霉味和血腥味,闻着就让人恶心。总之,这里昔日的生气不再,如同一处栖息孤魂野鬼的废墟。
可是,相比废品站,真正让肖恒痛心的,其实还是自己的父亲。要怎么形容这种感受呢?这么说吧,打从刚下警车的那一刻,他就注意到随后紧跟着下车的父亲了。说实话,当第一眼看见父亲时,那种悲凄的心情要怎么形容都不为过,才两天不见的父亲,竟然和被捕之前判若两人,蓬头垢面不说,人也非常憔悴,并且整个人也是萎萎缩缩的,乍看上去,就像是一具干僵尸。
与此同时,父亲也看到了肖恒。和肖恒不同的是,父亲竟然出奇的镇定,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慌乱的迹象。不过即便是这样,肖恒还是从父亲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种叫慈爱的东西。良久,父子俩就这么四目相对,久久相望。
接下来,就进入了指认现场的环节。毋容置疑,直到今天,肖恒依然对前晚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但好在旁边的刑警帮了他的大忙,比如肖恒有些记不清的细节,刑警便会引导他怎么调整思路,有时还会旁推侧敲。肖恒也干脆也顺水推舟全部承认,反正人是自己杀的,再多推脱也是无益,那样做反倒失去了做人的本真。
但不过在指认的过程中,肖恒还是留了个心眼,那就是刑警在问及他的父亲有没有动手时,肖恒便一概全盘否认,而是把所有的责任全部归咎到了自己身上,并且还对办案的刑警说自己的父亲其实也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当然,那刑警也不是傻子,就算他再糊涂,也不可能只听肖恒的一面之词。但不过他确实也被肖恒的孝心感动了,毕竟儿子为老子开脱也是情理之中,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而不远处的父亲,尽管肖恒听不到他在对身边的刑警说些什么,但从他不时用手指了指自己,尔后又冲着肖恒这边摆了摆手的手势来看,他肯定也想跟肖恒一样自己一个人承担责任。
可不管父子二人如何为对方着想,办案的刑警却根本不吃这一套,他们要的只是命案的过程而不是感情,至于检察院怎么起诉,法官怎么判那是他们的事。
现场拍照指认一直忙了半个多小时,等到快要上车后,肖恒这才算是真正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不过那也仅仅只是电光火石的一个照面。而那边快要上车的父亲似乎也看到了他的儿子,他凌乱的眼神瞬间湿润了,泪水从他的眼角垂直流了下来,在他满是皱纹的脸颊上缓缓地向下滑行,那倔强的眼泪仿佛带着无奈,带着凄凉,带着内疚,带着对命运的不甘和对儿子无尽的疼爱。
“爸,你要保重啊!”这时的肖恒再也看不下去了,等父亲的一只脚快要跨入警车时,他突然疯了一样挣脱了两名押解他的辅警,竞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恒娃子,不管什么事,记得都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啊!”显然,肖恒的这一举动对父亲刺激太大了,但当他拼尽最大的力气说完这句话后,竟出人意料地用戴着手铐的手背擦去了他眼角的泪水。也就在他跨入警车的那一瞬间,居然还冲肖恒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也正是这个非比寻常的微笑,哪怕是到了今天,肖恒一直都难以释怀。想不到眼下,自己又看到了父亲这个怪异的表情。不过肖恒还是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怕一旦失去理智会冲出去,或者叫一声久违的父亲。
这时,父亲开始站起来了,不过站起来的时候动作很缓慢,也很艰难,看上去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显而易见,父亲的身体已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凭心说,肖恒很想过去扶父亲一把,可就在快要起身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两声咳嗽声,原来是监视的张管教发现了肖恒有点不对劲,情急之下,于是他发出了咳嗽声以示警示。
无奈,肖恒只好把那只刚伸出去的右脚又硬生生的缩了回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要立马控制住自己,于是闭着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然而等他睁开眼睛后,眼前的一幕看得他心都快碎了。
只见勉强站起来的父亲已侧着身子,而且还把右手也搭在了前额上,从这个姿势来看,他肯定想要望什么——事实上,他双目注视的方向实际就是肖恒所在仓的位置,或许是阳光还有些刺眼,有几次他还不停地用手揉了揉眼睛,见揉还不彻底,他干脆用他的衣袖来擦,如此反复几次后,才停止了动作,很明显,他非常珍惜能看见儿子所在仓的每一次机会。
“爸,我在这里啊,你的恒娃子就在你身后呢!”说真的,肖恒好想把这句话喊出来,可终究还是放弃了,因为他实在不想破坏这难得的机会,何况他也确信,父亲等下肯定还会有其它的举动。
的确,也正如肖恒所料,站着的父亲也许还不能完全看到肖恒的所在仓,于是干脆把两只脚全踮了起来。如果从肖恒这个角度来看的话,父亲此时俨然成了一个芭蕾舞者,但又与跳芭蕾舞不同的是,父亲的身躯并不旋转,而只是在原地把上半身向前躬了躬。不过·,偶尔他也会依靠那棵芒果树来支撑一下他那快要失去平衡的身体。
面对父亲的举动,肖恒的心就像扎了一把钢刀一样,为了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就用上牙紧紧地咬住自己的下牙,间或也咬一下自己的手背。也许是咬重了,嘴唇和手背上都沁出了一些血来,但只感到了咸味,却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
“时间到了,该回仓了!”不知什么时候,那17仓的朱管教已出现在了草坪上,估计是5分钟的会面时间已到,他是来支走肖恒父亲的。
而也就在同一时间,张清平也出现在肖恒的身后,但他并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肖恒的后背,然后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手表,那意思像是对肖恒说:见面的时间完了,你也该回仓了。
纵算此时的肖恒有一百个不愿意,但也只好服从了。不过就在转身之际,他还是不忘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草坪,可空荡荡的草坪上此时哪还有父亲的踪影,刚才的一幕就像根本不曾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