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
如意茶楼,车门盈门,灯火通明。
——又是一届“唱书选举”。
十七岁的阿静轻轻地在蛋卷头上簪上一朵蓝紫色的拂鬓花。她才不在乎和这些穿红戴绿的对手一决高下。
她注定是鹤立鸡群的!
“阿静姐,马上轮到你了。”跑堂的小男孩从前台过来叫道。
阿静优雅地站了起来,身材高挑纤细。
一身淡蓝色的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体,裙摆开襟处一双修长的美腿若隐若现,绚丽的灯光拉出了她迤逦的影子。
“哇……阿静姐,你今天像……”小男孩挠挠脑袋,想不出一个词语。
阿静今天心情好,她从包里拿出一颗糖递给小男孩——“像什么?”
“……像我姥姥家鸭棚里的一只大白鹅。”
哈哈哈,后台一片笑声。
关于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阿静已经连续14天的茶票最多了。过了今晚,“子喉领袖”非他莫属了。
“子喉领袖”——这,对于一名女伶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
楼台上,茶楼正中央。
“山河飘絮,云破便是一阵心悸。旧梦寻觅,梦回一九一三相遇……”
阿静献唱了一曲《旧梦1913》。
她的声音婉转,像柔软的丝绸,温暖着人心。她不需要袒胸露乳,搔首弄姿,不需要到茶座中与人周璇,单单往那一站,一种妩媚的风情扑面而来,但又不失高贵感。
十五分钟的表演后,阿静的命运的齿轮开始极速运转,走向另外一条路。
师傅拿来一份请帖。
“师傅,又是灯笼局吧,我今天有点累了,想回去休息。”连唱了十五场,比赛结束,奖也拿了,钱也赚了,阿静只想好好休息,逛街买买买。
师傅有些为难。
“这个,你怕是不去不行啊……”
阿静有些不解。
“今个的灯笼局是东山天皇的第七皇子组局,现在的局势你是知道的,日本人得罪不起……”
德川幕府,江户时期的东山天皇。
七皇子总喜欢插手到中国的领土。
“我不去他能把我怎样!”阿静高傲地嘟起嘴巴。
“哎,你自己看……”师傅无奈地把请帖递给她看。
阿静看着请帖,脸上露出愤愤的表情,接着又流起眼泪,“欺人太甚,咱中国人都不这样威胁人的,狗娘养的!”
阿静边哭边骂,拔下头发上的蓝紫色的拂鬓簪花,狠狠地扔在地上!
师傅默默地替她捡了起来,叹了口气,又替她轻轻簪上。
“咱们女伶能被请去灯笼局已经是无上的荣耀了,谁叫咱们身份卑微。现在时局又乱,保命要紧啊孩子……”
保命!多么无奈的两个字!
……
半个小时之后,七皇子的司机停在茶楼的门口。
阿静并没有打扮,心情沉重地上了车。三十多条性命在她手上,她不敢不从。都是日本人视人命如草芥,她阿静觉得自己就是草芥,任人鱼肉。
师傅在楼上看着,心疼不已——只怕这一去是再也不能见面了。
……
到了七皇子住所,阿静才知道今晚的灯笼局居然只有一个人!
她要唱给这个人听!
这个年轻人正是鬼一口!名古屋玄医的弟子。
名古屋玄医是“西学汉”的泰斗,在张仲景的古医学基础上研究日本巫医。鬼一口是他最出色的弟子。
今天是他第一天受命到达武汉。
仆人把阿静带到一个房间,龟一口盘坐在一堆医书前。身穿和服,发型潦草,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
仆人在鬼一口身边耳语了一番便退下了。
鬼一口抬头看了一眼阿静,什么都没有说,接着看起医书。
阿静有些害怕,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她站在那一动不动,手里捏着手帕都要出汗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阿静有些站不住了,悄悄地移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伸直了双腿,只留高跟鞋的鞋跟点着地。
鬼一口也许看书有些乏了,站了起来。
阿静见状也站了起来。
鬼一口拿了一支笔又坐下看书。
阿静又悄咪咪地坐下。
……
这是什么人间游戏?
……
阿静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侧卧在案板椅上,自己竟然睡着了!
……阳光透过罗马帘照在地板上,暖暖的。
鬼一口不在房间了。
阿静又开始害怕起来。说好的任人鱼肉,自己到底是鱼还是肉?
不一会儿,仆人端着早餐过来,阿静想问问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走。
“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走?”阿静担心仆人听不懂中文,边说边比划。
没想到老仆人听得懂中文,说道:“您是皇子买来送给先生的,还望保重。”
……晴天霹雳!
阿静被卖给了日本人!
这哪里是灯笼局!烧杀劫掠,肆意妄为!
接下来的日子里,阿静每天待在这个房间,就这样陪着鬼一口看书,大气不敢出。
渐渐地,阿静发现这个爱看医术的男子对她并不感兴趣,仿佛当她不存在一般。
阿静试着走出房间,鬼一口也没有拦着。只是门口有很多的守卫,出去是不可能的。
时间长了,阿静也无聊地陪他看起来书。
奇怪的是,鬼一口看的很多都是中国的古医书,其中张仲景的书常放在他的案头。
看样子他是懂中文的。
阿静翻看着这些书,有时候也有点入迷,碰到有意思的,还会不自觉地小声念出来。
……大约一个礼拜后,来了另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穿着时下正流行的小洋装,露出白皙微胖的双腿,衣服的领口很低。烫着蛋卷大波浪,烈焰红唇,妩媚动人。
相比阿静,这个女人一点也不害怕,她大方地走到鬼一口的面前,坐在他面前的条案上,一双腿交叉地放在鬼一口眼前。
“……先生,我……”,她俯下身去,小声地在鬼一口的耳边说道。
阿静觉得很尴尬,但心里莫名涌起一股醋意。
鬼一口抬起头,倒不是看向眼前的风景,而是侧过身看向后方的阿静。
他站了起来,在案前踱了两步,突然拔出挂在架上的武士刀——
“滚出去……”
鬼一口用中文对那名搔首弄姿的女人吼道。
女人吓得花容失色,惊叫着退出了房间。
阿静居然觉得有些得意。
——这种女人间的较量,她从来没输过!
“懂医术吗?”鬼一口突然招手叫她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跟阿静说话。阿静才发现他说话居然很标准,而且……很温柔。
鬼一口看起来年纪不大,但不苟言笑,长得斯斯文文,头发茂盛,眼神里透露出一种坚毅的神情。
“不懂。”阿静回答道。
“你会什么?”鬼一口也是第一次近距离仔细打量着阿静。
“找我来不是唱曲吗?”阿静想,看来鬼一口对自己的身份并不知情。
“那唱一个吧。”
阿静走远了一点,摆了个站姿,开始唱起曲。
没有伴奏,没有灯光,没有掌声,阿静第一次这样安静地给一个人唱曲。她能听见自己清泉似的声音。
“好了,我有事先离开。”鬼一口突然打断了歌声。
阿静感觉到自己被羞辱了——自己的歌声这么招人烦?还是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怒无常?
难道下一秒他就会拔刀杀人?
鬼一口拿起外套走出门,阿静心情复杂地坐到鬼一口刚才的位置,想看看他在研究什么书。
“你是喜欢吃甜的还是酸的?”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正在专心看书的阿静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鬼一口又回来了,他站在门口问道。
“……我……我,喜欢吃辣的……”阿静慌乱地回答道。
……
到了后半夜,鬼一口才回来。他的外套脏脏的,浑身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他递给阿静一袋东西。
阿静小心翼翼地拆开,一股久违的卤香味扑面而来……
是鸭脖、卤鸭翅、鸭锁骨……
阿静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以前为了维护嗓子,她是一再克制不去吃这些,现在反正也没人喜欢听她唱歌了,吃死一个算一个!
“我可以吃吗?”阿静问的时候,鸭脖已经送到嘴边了。
鬼一口没说话。
阿静炫完一个又一个,馋得忍不住嘬了嘬手指,意犹未尽。
“你能小点声吗?打扰到我了。”鬼一口正在看书。
阿静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样了,说好的高贵大方气质优雅呢?
她轻轻地拿出放在嘴边里的手指,尴尬地看了看正襟危坐的鬼一口,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阿静问道。
鬼一口半天没回话。
阿静知道自己是被卖了,但又不死心地问了问。
“把歌唱到我满意为止。”鬼一口终于说了句话。
阿静觉得这话的杀伤力不亚于强暴她。确实,你可以质疑她的美貌,但不能质疑她的实力。
但,又如何,这已不是灯笼局,阿静是被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