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客轮穿破笼罩在江面上的薄雾,缓缓地驶进汉口租界码头。
“夫人……马上就要到了,你再坚持会。”
一身军装的将军扶着同样一身军装的女将军,轻轻地用手拍着她的背。
“哕——”女将军依旧是干呕,吐不出东西来。
她拿手帕擦了擦憋出来的眼泪,又擦了擦嘴巴,接过旁边的小兵递过来的水,喝了两口。
……缓了缓。
“……正山,我这模样叫旁人看了又得嚼舌根。”
“我看谁敢说我夫人!我夫人可是少之又少的女将军,现如今怀孕,那是光荣!”将军帮夫人理了理头发,站起来让夫人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江风拂面,江水拍打着岸边,江边的芦苇随风飘荡。两人望着越来越近的汉口租界。
船笛声响起。
男的叫杨正山,女的叫赵灵儿。
到了码头,一名战士过来,朝两人行了个礼。“将军,车在前面备好。”
赵灵儿按住杨正山准备扬起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说:“算了,我想走走,透透气……”
“听夫人的,也不远。”杨正山拉起赵灵儿的手臂,放在自己的手臂上,朝码头出口走去。
旁边两个小兵窃窃私语。
“这位将军可真是宠老婆……”
“那可不……听说这位女将军可是黄埔军校的,又出生于书香世家,了不起啊。”
杨正山扶着夫人赵灵儿慢慢走在江边。
一排排各国特色的高楼大厦威武地竖立在武汉的江边,霸气地藐视着与长江另一边的萧条。
杨正山心情沉重。他熟练地在心里默念着:这是英租界,接着就是俄法租界,德租界挨着,最后是日租界。
他们要前往日租界。
“洋介有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情?”赵灵儿问道。
“没有……只是说人命关天,得特别保密。”
“他一个摄影师,能碰上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情。”
“那难讲,他可是住在日租界,鬼子们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杨正山义愤填膺地说道。
“可洋介也是日本人……”
“他是日本人,不是鬼子。”
赵灵儿莞尔一笑。
杨正山,这个大她十岁的男人,总是充满了满腔热血和家国情怀。胸前的勋章都是从枪林雨弹中一点一点博来的。而自己的勋章多是军校和在前线组织“战地妇女服务团”而来,比起杨正山来,她觉得自己的荣誉微不足道。
终于走到一排的红房子面前。
这些红房子属文艺复兴式建筑。清水红砖,主体二层,混凝土柱式门廊,廊顶为阳台,局部建有瞭望台,红瓦坡屋面,门、窗用圆弧形拱券,外墙又砖砌璧柱和隅石。
见有军官走来,守卫的小兵立马前来行礼。
杨正山递上名帖,小兵看过后带领着夫妻俩走到其中一栋小的房子前。
“咚咚咚……”杨正山摘下帽子,敲了敲紧闭的门。
门开了,穿着衬衣马甲的洋介打开半扇门。
“正山君,赵小姐,快请进!”
洋介等两人进去后,又警惕地张望了下四周,确认没人后关上了门。
“怎么了,洋介君,今天不只是给我和夫人拍照?”
杨正山扶赵灵儿坐好,自己又随意地躺在沙发上。
洋介似乎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加上汉语言又匮乏,有点着急地抓耳挠腮,突然,干脆地从后面拉出来一个人。
一个衣衫褴褛,满脸伤痕,蓬头垢面的女子。
女子目光呆滞,怯生生地抓着衣角。细看,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
杨正山一骨碌从沙发上站起来,坐到赵灵儿身边,抚摸着她的肚子。
“什么人?别吓到我儿子了。”
洋介坐到刚才杨正山的位置。
“荣字医院……”洋介有点着急。
“荣字医院怎么了,你慢慢说不着急。说不清楚的就用日文,我帮你翻译。”赵灵儿说道。
“她是我从荣字医院救出来的。中国人。”
“救出来?荣字医院不是你们日本人的医院吗?”杨正山不屑地说。
“不是你们认为的正常的医院。她是这一批里面唯一的幸存者,太吓人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
“你是说做人体病毒实验?”杨正山对日本部队的医院所做的事情颇有耳闻。
“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卑弥呼,你们知道吗?”洋介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
“不知道……”杨正山和赵灵儿都摇摇头。
“反正,这个姑娘是我救出来的,你们把她带走吧……我这里是藏不住的……”
赵灵儿看向杨正山。
“你叫她去收拾干净点再出来。”杨正山对洋介说道。
洋介带着女子又进去了。
“夫人,你觉得呢?”杨正山问赵灵儿。
赵灵儿对日本的部队医院所做的事情也是知道的,面前这位姑娘能出来也算是死里逃生了。也算是洋介心底善良,连个日本人都能救,都是中国人,哪能不管不顾呢。
“眼下时局动荡,我也需要补充我的战队,早做准备,我看就留下她吧。”
杨正山也点头称是。
不一会儿,洋介带着女子出来了。
女子换了件男装,很显然是洋介的衣服。大大的衣服套着她瘦小的身体。袖子卷着,裤腿也卷着,腰带勒得紧紧的。
脸上洗干净了,但伤疤依旧在。头发整齐地往后梳。
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了。
“你叫什么?哪里人?”杨正山问道。
“黄珍珍,黄冈人。”女子用沙哑的声音小声地回答着。
“咦……还跟你是老乡。”赵灵儿看着伤痕累累的黄珍珍,心生怜悯。
“那就跟我们走吧,你可愿意?”
“嗯。”黄珍珍用微弱的声音坚定地回答。
赵灵儿朝黄珍珍挥挥手,示意她到身边来。
“等等,我还是要给你们夫妻拍照,拿这个耳目掩人。”洋介拦下他们。
“哈哈,是掩人耳目。洋介君,你的中文还需要多练习练习。”杨正山嘲笑道。
洋介歉意地笑了笑,转身去拿边上的摄影器材。
夫妻俩默契地走到画布前,杨正山戴上军帽,赵灵儿替他整理了下衣领。两人正襟危坐,听洋介的指令摆着动作和笑容。
洋介的作品几乎见证了杨正山的辉煌时期,也让这位的威风凛凛的将军名震四海。现在他要给《良友》画报展示这两位气度非凡的夫妻将军。
黄珍珍坐在一旁,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面前的这对夫妇。
男的长得高大魁梧,剑眉星眸,亮如曜石,一脸沧桑,笑起来却不乏少年感。
她竟呆呆地望了几分钟。
女的一头茂密的乌发在脑后扎成马尾,鬓发不服管,编成小辫一并扎进马尾里,露出光洁的额头。尽管她举止平静,但她身上那股高贵的气息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意。
黄珍珍的眼里突然闪过一道绿光,她突然感觉神清气爽。
拍摄结束后,杨正山吩咐小兵安排车辆直接到达洋介的住处。
终于,黄珍珍逃脱了这可怕的地狱折磨!
她第二次坐上了客轮。
第一次的时候,她被蒙上了眼睛,一船舱的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外面船笛声响起,他们被带到一个黑暗的地方,分不清楚是房间还是地下。
她只看见周围的人,老的,小的,甚至还有刚出生的婴儿,他们在周围哭喊着,叫着,惶恐着。一点点变得歇斯底里,又一点点变成行尸走肉。
他们被注射,被抽血,被灌药,被电击,被熏蒸,被炙烤,被解剖又塞了各种东西。死去又活来,活过来的又被死去。
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只剩一口气。
一群穿白大褂的人以为这一批人又全军覆没了,随意把她拖到死人堆,准备一起火化炼油。
也就是这一口气,让无意闯入黑暗的洋介发现了。冒死救出了她。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楚了客轮长什么样。看清了白天下的长江居然如此地宽阔。
身后渐渐远离的租界,她害怕地看都不敢再看一眼。
但脑海里却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逃不掉的……”
她惊恐地捂着耳朵,卷缩双腿紧紧地抱住。
眼前又闪过一道绿光。
她沉沉地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