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利用信息不对称的优势,瞒着宇文泰和萧衍玩起两边开花、一仆二主的游戏,顺溜得很。
萧衍在决定接纳侯景后,马上派遣司州刺史羊鸦仁率领三万梁军赶往悬瓠。悬瓠即今天的河南省汝南县,当时是侯景的控制地。这个地方在古代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大家很熟悉的教科书上的课文《李愬雪夜入蔡州》中的“蔡州”其实就是悬瓠,这是悬瓠在唐朝时的名字。其实本来叫豫州的,因为避唐代宗李豫的名讳,才改名蔡州的。
中国古代各种名称里因为跟皇帝名字撞车而被迫改名的例子多到数不清,任何东西,任何领域,只要和皇帝或皇帝的祖先字号相同的,一律无条件改名。像咱们现在说的“正月”就是避讳秦始皇的结果。在秦始皇还没当皇帝的时候,正月叫“政月”,因为秦始皇名字是嬴政,所以,“政月”就不能叫了,改成“正月”,连音调都改掉了。
到汉朝,改得就更多了:因为汉文帝刘恒,神话里的“姮娥”改成了“嫦娥”;因为刘秀,“秀才”改成了“茂才”;因为汉明帝刘庄,如雷贯耳的庄子竟然被改成了“严子”。刘邦不但让自己的名字成为屏蔽词,还觉得皇后吕雉的名字也必须避讳,下令将“雉”以“野鸡”两字代替,在今天这个年代已经显得不那么好听的“野鸡”一词,当年就是这么带着高贵的气息横空出世的。
动物界不光野鸡因避讳改名,老虎也曾被改过呢。因为唐高祖李渊的爷爷名叫李虎,整个唐朝都谈虎色变,一切叫“虎”的东西都得改掉。尿壶在古代一直叫虎子,不行,改叫马子;天下名关虎牢关改成武牢关;大家最熟悉的“老虎”这个词更不能说了,不是还有个大虫的名字吗?或者就直接叫猛兽啥的。
《周书·杨忠传》里记载了一个故事,以表现杨忠勇猛无敌:“尝从太祖狩于龙门,忠独当一猛兽,左挟其腰,右拔其舌。”说杨忠跟随宇文泰在龙门打猎时,独自一人跟猛兽搏斗,左手抱住猛兽的腰,右手伸进猛兽嘴中拔出它的舌头。这句话中让人莫名其妙的“猛兽”其实就是老虎。《周书》作者令狐德芬在唐朝为官,哪敢说出“虎”字,只好以“猛兽”替之。
在侯景反出东魏这时候,大唐开国皇帝李渊的爷爷李虎正在宇文泰手下工作,李虎还有个姓李的同僚叫李弼,这个李弼就是隋唐风云人物李密的曾祖父。宇文泰创设的西魏真的是非常牛,全面影响隋唐历史的重要人物几乎全来自西魏,偏居一隅的西魏可以说是隋唐300年文明的发轫之地。
只是,南朝的文明就要毁在侯景手里了。
羊鸦仁带着三万军队向侯景镇守的悬瓠极速运动,希望能以最快的速度接收这个重要城池,让梁军的影响力扩展到淮河以北。
侯景的出走让东魏新任掌权者高澄既气愤又心痛。气愤的是自己刚上台,叔伯前辈大将就跳出来砸场子;心痛的是损失太大了,难以承受。东魏本来就不大,侯景一下子带走十三个州,几乎相当于东魏一半的国土,高澄能没有吐血的感觉吗?所以高澄当时心里想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怎么把侯景干掉,如何把侯景控制的土地夺回来。
在得知侯景叛乱的第一时间里,高澄就命武卫大将军元柱统率数万兵马南下,星夜兼程杀向侯景,希望能通过长途奔袭的方式打侯景一个猝不及防,进而将其歼灭。可惜侯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以高澄的能力是无法灭掉侯景的。
元柱的大军到达颍川,也就是今天的河南省许昌市境内的时候,跟侯景进行了一场遭遇战。元柱本来是想打侯景一个措手不及的,没想到在路上突遇侯景,自己反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好死伤惨重地败回邺城。本来侯景想跟在元柱屁股后猛追猛杀的,但考虑到羊鸦仁率领的梁军可能快到了,便放弃了追赶,指挥军队驻扎在颍川,等待羊鸦仁前来汇合。
令侯景想不到的是,他在颍川没等来羊鸦仁,却等来了东魏的大将韩轨,他是奉高澄之命攻击侯景的第二波主力。刚跟元柱打了一仗的侯景被韩轨的部队水泄不通地包围起来,侯景傻眼了,友军羊鸦仁没来,自己跟韩轨硬拼划不来,不利于保存实力。
于是,他想起了一贯的借刀杀人法。侯景向西魏朝廷求援,请宇文泰赶快派兵来救他。不过,求救并不是无条件的,白救谁救呀。侯景明白这点,说只要西魏出兵,他就割让包括颍川在内的四个州的土地给西魏作为酬谢。
有地盘赚,西魏朝廷当然愿意了,宇文泰当即指派李弼、赵贵率军前往,增援侯景。韩轨见西魏军队介入,再加上羊鸦仁的梁军也即将到达,吓得没敢开战,自动偃旗息鼓撤走了。
警报解除之后,侯景的坏水又冒出来了,面对大老远跑来支援他的西魏军队,他不仅没有感激之情,反而生出了吞并这支军队的心思:“侯景欲因会执弼与贵,夺其军。”侯景在大营里摆下了丰盛的酒宴,强烈邀请李弼、赵贵两人来吃饭喝酒,打算在宴席中将两人杀死,然后趁着群龙无首之机收编他们的军队。
瞧侯景这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跟天上下金子似的,要是成了,可真是赚大发了。但他小看李弼和赵贵了,这两人也精着呢。我们去你那儿喝酒,喝一半时,你咳嗽一声,摔杯为号,一帮人亮家伙冲出来把我们砍死,你换个酒杯继续喝,是吧?不上你的当,不去。两人知道侯景狡诈多变,谢绝赴宴。赵贵甚至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侯景诱进自己的大营生擒活捉。李弼阻止了赵贵,说侯景这人阴险狠毒,别事不成倒惹得一身骚,留着他还有用处。
对西魏而言,留着侯景的确用处很大。侯景对西魏最大的用处就是祸乱他国,削弱自己竞争对手的力量。侯景这根导火索先是引得东魏和南梁互殴,后来又引爆了整个江南。正是侯景的破坏,才使得三国中的另外两国力量受损,让西魏坐收渔翁之利。这是取代西魏的北周最后能消灭所有的割据力量,成功一统南北的重要因素之一。
总之,西魏这次没费一枪一弹就白得了四个州的土地,属于无本生意,赚嗨了。
侯景手上本来有十三个州,送给西魏四个,只剩九个了,这让侯景心里有点儿不平衡。李弼、赵贵走后,他再次向西魏朝廷提出增派援军的要求。这次侯景并没有出现任何紧急情况,他的求援相当莫名其妙,应该是心存不良,想重复上次没有完成的计划,摆一桌酒菜,杀两个将军,吞一支队伍。
但这次宇文泰拒绝派兵,他不相信侯景能死心塌地地投靠自己。他了解侯景和高欢的关系,两人几十年的老战友,高欢刚死没几天,侯景就翻脸不认人,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人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跟着自己?所以他给侯景出了一道测试题:召侯景入朝。就是叫侯景到长安朝廷来拜谒皇上。
这在礼仪上是说得通的。作为一个弃暗投明的外国重臣,接受了皇上的封赏,亲自来朝廷面见皇帝表示一下感谢也是应该的。如果侯景是真心归降,肯定会接受朝廷的征召;如果不来,那就是抗旨,就是不想失去手上的兵权,归降就是骗人的。
假如侯景如约应召到了长安,可以肯定的结果是,他会被朝廷封官加爵,明升暗降地限制在长安,短期内不可能有机会出得了都城。这样,他的军权、军队就都没有了,而一旦没有了军队,再厉害的将军也只是没牙的老虎。侯景当然不愿意应召去长安,说自己要在这里好好站岗,扎根边疆,建功立业,为国奉献。
宇文泰不是萧衍,可不听侯景忽悠。在侯景拒绝来朝后,他下令撤回所有为侯景协防的军队,不再搭理侯景。宇文泰果然是明白人,一眼就看出了侯景是个不可亲近之人,怪不得能创立独领风骚的“府兵制”。
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府兵制就是宇文泰一脚踹开侯景这个时间段创立的。五胡主宰北中国时期,上战场打仗的多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少数民族,不善弓马的汉族民众在武力压制下被迫提供后勤保障。你挑水来你浇园,你耕田来你织布,农活的收成很大一部分被用于供养军队,引发了尖锐的民族矛盾。
为缓和矛盾,使军队更有战斗力,宇文泰发明了亦兵亦农的府兵制,即全国百姓农时耕种,闲时军训,战时操起刀枪上战场。这种军事制度后来被隋朝、唐朝继承,成为两个强盛王朝的基本军事制度,流行了200多年,直到唐玄宗时代,随着土地制度的崩坏,府兵制才改为募兵制。
募兵制的本质就是一句话:只要你来,其他的一切事情都交给我!跟府兵制打仗还要自带武器、自备马匹不同,募兵制不但吃、喝、住、穿、用都是国家全包,还免除赋税,教你各种军事技能,学不会免费再学,直到学会为止。募兵制实行后,兵役基本上就固定下来了,现在的征兵制也大抵如此。
被宇文泰拉入黑名单后,侯景没有出路了,只有投降南梁。直到这一刻,侯景才决定死心塌地地跟随萧衍,因为他实在没地儿可去了,就这三个国家,那两个已经关门了,只有南梁的萧衍还对他敞开着大门。
其实东魏那边的高澄还是希望侯景能重新回到洛阳的,因为侯景带走的土地实在太多,东魏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侯景脱离东魏后,高澄还抱有让他回头的幻想,没有杀害他住在邺城的亲人。侯景从小就没有父亲,只有一个老母亲,还有他的妻子儿女,跟他老母亲一起被看管在邺城。
高澄写信告诉侯景说,你全家平安地生活在都城,如果你愿意回来,你和你的所有部下都既往不咎,不会给你任何处罚,并且任命你终生担任豫州刺史,你的母亲以及妻子儿女将全部被送到豫州治所悬瓠和你团聚,从此以后你们一家人可以完整地生活在一起。
高澄为了能唤回侯景,也真是给足了条件,连家属都无条件随军。一般来说,为了防止出镇一方的将军叛变,他们的家属是皇帝必须抓在手里的筹码。要么老老实实地为我工作,要么你全家命归黄泉,就剩你一个光棍孤零零地苟活于世。高澄这次的姿态真是低到尘埃里去了,主动提出放弃手里最关键的人质。他想这么优惠的条件,侯景不至于不答应吧?
哪知道侯景对他给出的这个最惠待遇根本不屑一顾,回信说,我不在乎这些,当年项羽对刘邦说要杀死他的父亲,刘邦还叫项羽给他留一碗肉呢。至于我的母亲,你想杀就杀。妻子儿女,更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你杀死他们对我毫无损失。“家累在君,何关仆也!”最后这句话,前半句像是人话,后半句则是畜生之言。侯景对高澄说,你如此屠杀无辜,只会给你自己带来灾害,跟我有什么相干!
这人真是个冷血动物。高澄滥杀无辜固然不对,但他面对自己所有的至亲可能遭受的残酷杀害,居然没有一丝悲痛、无措或惊惧,还说他们的死活与己无关。这样的人,世上少有。
后来,他的亲人死得很惨,全部被高澄酷刑处死,“高澄悉命先剥景妻子面皮,以大铁镬盛油煎杀之。”妻子和成年的儿子被活活剥掉脸皮,再扔进滚沸的油锅里。女儿全部入宫为奴。几个三岁以上的未成年儿子“并下蚕室”,就是几个小男孩全部被割掉生殖器。
这里的“蚕室”可不是养蚕的地方,而是专门为受到宫刑的男人设置的无风无光、温度相对稳定的全封闭房间。那时候没有麻醉,没有消炎止血药品,切割男人生殖器时不仅疼痛,而且伤口极易感染。古代的中医虽然对此无能为力,但也知道这点,于是就把刚做过此类手术的人放进蚕室养伤,坐等伤口愈合。
不过蚕室的死亡率特别高,很多人都没有机会活着走出不见阳光的蚕室。侯景的几个儿子还算命大,虽然男人的命根没有了,但挨了一刀后都活下来了。不过不久他们就都被北齐皇帝高洋给杀了。高洋有天做梦梦见一群猕猴坐在他的御座上,便对号入座,把猕猴对应成“侯”姓了,觉得反贼侯景的儿子不安全,就叫人架起大锅,锅里装满了水,把侯景的这几个大难不死的儿子全部煮死了。
但侯景不管这些,他只要自己不死,其他的人,他全都无所谓。当下他最大的任务是紧跟萧衍,跟南梁军队联合,灭掉东魏的高澄,然后请萧衍再指派一个东魏皇帝,这样自己就成了新朝首屈一指的大功臣,前程难以限量。
而萧衍在侯景投降的刺激下,也猛然血脉贲张,雄心万丈地要干一番北伐大事业,再现当年陈庆之横扫洛阳的辉煌。他下令向东魏发起全面攻击,任命贞阳侯萧渊明为北伐军总司令,率领十万水、陆联军,跟侯景一起进攻彭城。
萧渊明是萧衍最尊敬的大哥萧懿的儿子。萧懿在萧衍称帝前夕被萧宝卷杀害后,萧衍把对大哥的爱全部转移到了萧渊明的身上,特别宠爱这个侄子。像这次北伐,本来不是萧渊明当统帅的,但萧衍为了让他立功,硬要派他去,导致最后弄得一地鸡毛。
萧衍知道萧渊明不会打仗,临行前特地跟他交代了两条战场制胜法宝:一条是叫他不要仗着人多势众就瞎往前冲,让侯景在前面打。还有一条是嘱咐他千万不要和敌人硬拼,把军队带到寒山(今江苏省徐州市东南)以后就驻扎下来,然后在彭城附近的泗河上筑坝拦水,利用河水淹没彭城,经济方便,安全可靠。这一点萧渊明记得很牢,抵达寒山后,他命令侍中羊侃负责泗河筑坝工程。
羊侃算是南梁后期少有的几位名将之一,是从北魏投奔南梁的,他在侯景之乱中主持建康皇宫的防御,给侯景以致命打击。如果他不是因病去世,侯景进不进得了皇宫还很难说。
这样的名将自是很能干,只用二十天就筑起了一座高大的堤坝,将浪涛滚滚的泗河拦腰切断。拦水大坝建成后,泗河河水开始向彭城倒灌,彭城周围一片汪洋,河水淹没了城门,距离城墙顶部不足一人高。这次没有发生溃坝悲剧,因为泗河是淮河的支流,水势和水量都没法跟淮河相比。
羊侃见彭城淹得差不多了,便建议总指挥萧渊明趁着水势不断上涨的机会,大举进攻。萧渊明拒绝了羊侃的建议,说,别急,大水会把他们全部淹死的,我们不需要动手。
按道理讲,这种局面下,马上向敌人发起大规模进攻是最明智的选择,但无奈萧渊明根本不懂得作战之道,他只知道喝酒,每天在军营里喝得醉醺醺的,各位将领来跟他讨论战场形势时,萧渊明一问三不知,除了哪种牌子的酒好,军营里的其他情况他一概不关心。当手下将领问他该如何攻打彭城时,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很搞笑地对众将说,到时候随机应变。
彭城对东魏至关重要,高澄怎可能坐视不救?为了保彭城不失,高澄派出了他的两大王牌将领率领十万大军驰援彭城。这两大主帅一个是慕容绍宗,一个是高岳。
高岳是高欢的堂弟,打仗非常厉害,是高欢的得力帮手,每次大战,高欢都对他委以重任。不过他虽然名噪一时,但侯景却一贯看不起他的,听说派高岳来彭城,他轻蔑地说:“兵精人凡。”这是鄙视高澄不会用人,也是嘲笑高岳没什么本事,意思是来的军队虽然精锐,但头领平凡。
侯景这人有个特点,似乎瞧不起一切单纯勇猛无敌的将领,特别欣赏用脑子作战的人,就是善于用兵的那种。东魏的一帮超级猛将排着队被他看不起。
上次得知韩轨来攻打他,他一脸鄙夷的神色,“啖猪肠儿何能为!”派个吃猪肠的小子来能干什么!估计那时候还没有“大肠炒腌菜”这道名菜,不然侯景也不会瞧不起喜欢吃猪肠子的。这句话在当时应该是一句骂人话,不然无法让人理解吃猪大肠跟打仗水平高低到底有什么关联。
不光是前面这两人,即便是比这两人更厉害的高敖曹和彭乐,侯景也是嗤之以鼻。高、彭二人是东魏数一数二的名将。彭乐勇猛到什么程度呢?在沙苑之战中,彭乐面对不利战势,在西魏军中左冲右杀,砍死了数不清的敌人,自己也身负重伤,被人刺破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你以为他会找个军医来包扎一下?没有,他把肠子裹弄裹弄塞进肚子里,又继续战斗。这世界上,亲眼看过自己肠子的人还真是不多呢。
彭乐最勇敢、最经典的行动还不是撸肠子战斗,而是在东魏、西魏之间那场超激烈的洛阳邙山之战中的表现。沙苑之战后,宇文泰带着十万军队在邙山跟高欢再次进行你死我活的比拼。战斗刚一开始,彭乐就带着几千名骑兵杀进西魏军的纵深大营,西魏军猝不及防,没想到敌军来得这么快,来不及躲逃,大营被彭乐杀得血流成河。
东魏的侦察兵看到彭乐畅通无阻地进入西魏军大营纵深地带,赶紧跑去向高欢示警,说彭乐临阵倒戈,投降了西魏。高欢极目远眺,可不是吗,彭乐的大旗果然在西魏军营里迎风飘扬。高欢心想,如果不是跟西魏军事先串通好,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了人家军营的心脏地带?
这个消息让高欢大怒若狂。没承想他气还没消呢,就收到了彭乐派人送来的喜报,说已经俘虏了西魏皇族五名郡王和其他三十多名司令、将军、参谋长啥的。东魏军在彭乐的带动下,士气大振,把西魏军杀得丢盔弃甲,漫山遍野地逃命。
彭乐盯着宇文泰紧追不放,宇文泰被他追得走投无路,一路上马不停蹄地忧伤,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边跑边哀求彭乐,彭将军你行行好,别追了,我服你了。彭乐说,那不行,想让我不追,你别跑就行了。“痴男子!今日无我,明日岂有汝邪!何不急还营,收汝金宝!”宇文泰甩给他一袋黄金,说别追我了,赶快下马收好你的金银财宝吧!这次宇文泰为了保命,不仅支付了卖命款,还提醒彭乐别忘了兔死狗烹的故事,说你今天把我抓了,以后天下无事了,你们这些将军还有用武之地吗?肯定很快就会被高欢处决。
也不知道是恐吓起了作用还是金灿灿的黄金起了作用,总之彭乐没有再追宇文泰,背着黄金乐不可支地回营了。
这边高欢还在等着彭乐把死对头宇文泰带回来呢,没想到彭乐带回来的只是一袋黄金。高欢绝望到想死,一把抓住彭乐的头发,使劲儿地把他的头摁到地上撞击地面。幸亏那会儿没有瓷砖,不然彭乐笃定被磕得一脸血糊糊的瓷渣子。这么磕撞,高欢还不解恨,抽出佩刀,三次高高举起,想一刀剁了这个有勇无谋的莽将。但思来想去,还是怜惜彭乐在战场上的勇猛劲儿,放过了他。
假如这次彭乐不为宇文泰的话语和黄金所动,执着地把他生擒活捉,或者当场杀死,那高欢就会毫无悬念地统一两魏。但他失去了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最后,反而是他所在的帝国被曾经比他实力小很多的对手吞并。历史,真的是难以捉摸,充满变数。
跟彭乐比起来,高敖曹更厉害,他在当时被誉为项羽再世,在战场上斩杀了无数敌将,谁跟他对阵,就是点儿背,运气不好。在所有将领中,高欢最重视的就是高敖曹。
高敖曹所带的军队跟其他部队不同,是唯一的一支汉人组成的军队。“时鲜卑共轻华人,唯惮高敖曹。”南北朝时,北方是以鲜卑族为主导的世界,鲜卑族以及其他民族都看不起身板和力气都相对柔弱的汉族人,高敖曹是当时鲜卑大族唯一敬畏和害怕的人。
高欢的祖上虽说也是汉人,但到他那一代时,已经完全鲜卑化,只是会说汉语而已,他个人也是以鲜卑民族自居的,平时对军队发号施令时,都是说鲜卑语,但只要高敖曹在场,无论面前有多少鲜卑人,高欢都只说汉语。他就是这么重视高敖曹,愿意忽视所有人,只为高敖曹一个人特供汉语。
高敖曹作战勇猛,但最终在河桥之战中遭遇了滑铁卢。当宇文泰看到高敖曹率军冲入己方阵营时,立即调动全军所有军士围攻这只人见人畏的猛虎。但高敖曹还是杀出了重围,跑到了高欢的堂侄高永乐镇守的河阳城下。
如果这时候高永乐把城门打开,高敖曹就安然无恙了,但高永乐和高敖曹有过节,于是公报私仇,拒不开门,导致高敖曹被紧追不舍的西魏军包围。面对绝境,高敖曹挺爷们儿,面不改色地伸着脖子招呼追兵说:“来,与汝开国公!”临死还不忘送别人个人情,那个谁,今天碰到我算你遇到财神了,来来来,送你一个开国公做做,把我的头砍了,你回去就会得到开国公的奖励。
那个砍下高敖曹脑袋的军人不知道是谁,史书上并没有记录他的名字,但对他得到的重奖倒是记下来了。与高欢得知高敖曹死讯后,狂怒地把高永乐狠打了两百军棍的反应差不多,宇文泰看到高敖曹的首级后,狂喜地赏赐那个立功者一万匹布匹绢缎。
一万匹绢缎,对个人来说是天文数字,以当时西魏的财政实力,也不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于是西魏朝廷决定将奖励“岁岁稍与之”,就是现在流行的分期付款的模式,每年都发放一点儿奖励绢,就这么挤牙膏似的,年复一年地发奖,一直发到北周灭亡了,一万匹绢缎都还没有发放完毕。
隋文帝杨坚灭亡北周是581年,距高敖曹被杀已经过去了43年了。这分期也分得太多了,时间长得过分,西魏朝廷有老赖嫌疑。一万匹绢虽然很多,但不至于一年连三百匹都给不起吧,哪怕是一年给个二百五十匹,四十年也按揭完毕了。
同样是奖励,同样是那个年代,彭乐差点儿干掉宇文泰那次,高欢在猛揍了彭乐一顿之后,叫人搬来了三千匹绢压在彭乐的身上,说你不是想发财吗?看这么多绢能不能压死你这个贪财鬼。最后高欢把这三千匹绢全部送给彭乐了,作为他把宇文泰追得屁滚尿流的奖赏。人家这边一次给足三千匹,而那边一万匹分半个世纪给,最终剩下的尾款还烂尾要不到了,因为改朝换代了,谁还肯报销上任老板签字的支票?
一代勇将高敖曹死得很悲壮,杀他领赏的人结果很悲催。尽管堪称枭雄的宇文泰对高敖曹之死开出了他从政期间最高的赏格,但侯景却压根儿看不起彭乐、高敖曹这样的猛将,他对两人的评价是:“此属皆如豕突,势何所至!”侯景说他俩只知道在战场上跟野猪一样地狂奔,不会根据形势变化灵活处理各种问题。
甭管他说得对不对吧,反正他对谁都不服,就服一个人:慕容绍宗。当侯景听说慕容绍宗被派来彭城时,心里“咯噔”一下,紧张得马上表现出畏怯的神色,不相信地用手捶打着马鞍说:“谁教鲜卑儿解遣绍宗来!若然,高王定未死邪?”侯景觉得高澄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嫩小子,不可能知道把一直在外地当刺史的慕容绍宗突然调回来救援彭城的,他认为高澄没有这样精准的识人本领。
侯景的确是鬼精得很,他从这个看似简单的人事调动上,准确地判断出这是高欢的安排。他甚至怀疑高欢没有死,因为只有高欢才会做出这么正确的决定。饶是他再聪明,也不会想到这是他的老上级高欢临死之前特意为他私人定制的锦囊妙计。
慕容绍宗带着十万人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寒山。羊侃见慕容绍宗的军队气喘吁吁地远道而来,觉得有机可乘,可以占点儿便宜,打他们一个下马威,便建议萧渊明下令军队,趁着敌人疲惫不堪,立即发起攻击。萧渊明不搭理他,自个儿喝自个儿的美酒。第二天早晨,羊侃觉得应该再去争取一下,又跑去找萧渊明,说机不可失,赶快出兵。萧渊明依旧不搭理他。
羊侃气得不行,对萧渊明彻底绝望,带着自己的部队一声不响地离开梁军大营,驻扎到了拦水坝上。他已料到,只要萧渊明在,此战必败。他不愿待在大营里被踩踏而死,提前找了个可攻可守的地方。
慕容绍宗在彭城附近进行短暂休整后,指挥部队快速向梁军发起攻击。由于萧渊明的草包,梁军大营杂乱无章,根本禁不起慕容绍宗这样指挥有方的将军有组织的攻击。各营将领互不支援,一盘散沙,战斗刚一开始,就有将领为保住自己的军队不战而逃。在东魏军的冲杀下,梁军全线崩溃,争相逃命,被东魏军打得稀里哗啦,伤亡失踪了好几万人。
当东魏军到处追杀南梁军的时候,作为主帅的萧渊明却因喝酒醉得一塌糊涂,正在床上睡觉呢,他是躺着成为东魏俘虏的。东魏军冲进梁军司令部一看,哟,这怎么还有个躺着的?要不是满屋的酒气和呼噜声,东魏军还以为是故意躺着装死呢,打死他们也不会想到,这醉得神志不清的家伙竟然是南梁军总司令。
寒山之战以梁军的惨败而结束,十万大军,只有羊侃的一支军队安全退回。
当战败的消息传到皇宫时,萧衍遭受了一次重大打击:“上闻之,恍然将坠床。”当听到慌慌张张跑来的朱异说寒山会战失利后,萧衍浑身一震,血压急升,好像受到了沉重一击,整个人精神恍惚,神不守舍,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要不是身边的宦官一把扶住,他就直挺挺摔倒在地了。
这条消息让80多岁的萧衍瞬间苍老到100岁,他无限忧伤失望地叹息道:“吾得无复为晋家乎!”寒山失利让萧衍的内心突然生出穷途末路的恐惧,他觉得自己要亡国灭祖了,可能会步前朝司马家的后尘。
萧衍嘴中喃喃自语的“晋家”就是晋武帝司马炎创立的西晋。西晋的灭亡比较特殊,跟之前的秦汉以及三国不一样,特殊之处就在于西晋是被匈奴人刘渊创立的汉赵政权推翻的。当年摧枯拉朽扫平蜀汉与东吴两国的司马家族,结局说不尽的凄惨可怜,最后的两个皇帝晋怀帝司马炽和晋愍帝司马邺都被汉赵皇帝刘聪万般凌辱戏弄后杀死。
其中,司马邺跟南朝宋、齐、梁、陈四个朝代共同的都城建康很有关系,建康城之前一直叫建邺,就是因为避司马邺的名讳,才改名建康的。不过现在在南京市,还能找到历史的痕迹,南京有一个区依然叫建邺区。
因为汉赵政权的匈奴标签,被他灭亡的西晋在一向以正统自居的中原政权眼里,就显得特别悲剧,好像被中原人眼里的夷族所灭比被同是中原政权所灭要耻辱百倍似的。
其实这只是中原人士盲目地自以为是而已,就好比一个人死亡,死于心脏病跟死于癌症没什么本质区别,结果都是死,难道死于心脏病的就比死于癌症的高贵些?死都死了,还分什么三六九等!
但那时候的观念就是这样,萧衍作为皇帝更是如此,寒山之败让他的脑子里闪过自己被北方政权灭亡的结局。北方的两个魏国都是他从心底里瞧不起的鲜卑胡族,自己作为一代正朔,如果灭于胡人,那他这个皇帝就要被钉在耻辱柱上火烤千万年了。
不知道萧衍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按理讲,一场局部战争的胜负根本到不了国家灭亡与生存的高度,但他却将寒山之战的失败看得如此重要。不过他的第六感倒是挺准的,寒山之战后仅一年多,他担心的国家灭于胡人之手没有应验,倒是他自己真的死于胡人之手——一个流氓无赖的羯族人,这个人,当然就是本章的主角侯景。
侯景这个时候还在自己控制的地盘上游荡。梁武帝萧衍虽然接收了他,给他封官加爵,但还没有真正地引狼入室,因为侯景这匹来自北方的恶狼还没有进入梁国境内,还在野外居心叵测地寻找最利于自己发展的机会。但是,高欢一直给他留着的压箱底人物慕容绍宗来找他了。
在俘虏萧渊明,成功解除彭城危情后,慕容绍宗决定就地打掉叛变祖国的侯景。侯景手上有四万军队,他不敢跟慕容绍宗正面接触,便主动绕着慕容绍宗走,把队伍后退到涡阳(今安徽省亳州市辖县),打算跟慕容绍宗来一次擦肩而过。但慕容绍宗不依不饶,非要跟侯景来一次亲密接触,领着十万军马,旌旗招展,铁甲闪闪,擂着咚咚咚的战鼓,紧跟着侯景的脚步追到涡阳城下。
侯景被自己的老师追得心烦意乱,但他知道慕容老师的本事,实在不想跟他开战,便忍着气,派了一个使者去慕容绍宗那儿气呼呼地质问:“公为欲送客,为欲定雌雄邪?”侯景这也算是客气到家了,尽管他知道慕容绍宗这么紧贴着自己上门,定是要攻打他,但他还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跟老师说,你这到底是送客呢,还是非要一决胜负不可?
侯景心里多么希望他曾经的老师慕容绍宗回答他说,听说你要走,我是特意来跟你打个招呼道别的,从此咱师徒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可现实呢,他听到了一句毫不客气的责骂:废话,我是代表国家和人民来消灭你这个叛徒的!这句话让侯景死心了,他决定跟昔日的兵法老师决一死战。
慕容绍宗命令部队顺风排开阵势,士兵全站在上风头处,等着侯景出战。侯景伸头往外面一看,就识破了慕容绍宗的用意,哼,想诱我出去逆风交战呀,你在上风头,我在下风头,你们打起来省力,我们打起来费力,门儿都没有。任慕容绍宗在外面望眼欲穿,侯景待在大营里动都没动,等风完全停止才拉出队伍。
慕容绍宗早就提前给其他将领打了预防针,告诉他们,侯景诡计多端,擅长迂回袭击,包抄对手的后路,要对部队的后方严加防守。果然,侯景一出现就开始抄击慕容绍宗的后方,原以为这出其不意的撒手锏会引起对方的慌乱与骚动,哪知道完全无效,自己还没转到人家后面,人家士兵就磨刀霍霍地朝他招手,来来来,到这边来,我们没准备,你随意。侯景一看,打仗遇到老师真是倒霉催的,还没动手,他就知道自己要动哪只手。
这怎么行呀,得不按规矩出牌,来招绝的,让老师找不着套路。于是侯景组织起一拨士兵,叫每个士兵把下身的盔甲都脱掉,只留上身的。盔甲都是套装的,保护全身不被刀剑所伤,上战场都是一穿一整套的,哪有单穿上身的道理?下身不要了?还有男人的命根子呢。侯景叫士兵下身不穿盔甲自有他的道理,按照他安排的战法,如果下身穿着坚硬的盔甲,士兵会行动迟缓,活动敏捷度会受到影响,无法完成作战要求。
一番嘱咐之后,这帮只穿着半截盔甲的敢死队成员出场了。他们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把短刀,呼啦啦向东魏军冲去。东魏军从来没见过这种奇特打扮的敌人,嘻嘻哈哈地觉得这帮人真怪,怎么只上身穿盔甲?下身光着啥意思?方便尿尿?但他们很快就知道了,原来不穿盔甲是为了方便屈腿弯腰砍杀。
侯军冲进东魏军阵地以后,亮出短刀,啥话不说,低头弯腰,一心一意专砍东魏军士兵的双腿和马腿,跟割麦子似的,噗噗噗噗,一时间鲜血飞溅,马嘶人呼,惨叫一片。东魏军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刁钻砍腿打法吓蒙了,挤成一团,抱头鼠窜,本来严整有序的军阵顷刻间瓦解,大家互相踩踏,死伤无数,慕容绍宗自己也被溃退的士兵挤得从马背上摔下来,差点儿成了烈士。
慕容绍宗带着败退的部队狼狈地退到距涡阳不远的谯城(今安徽省亳州市)。谯城守将斛律光和张恃显见慕容绍宗这么多人居然被侯景打败,有点儿生气。慕容绍宗跟他们解释说:“吾战多矣,未见如景之难克者也。君辈试犯之!”慕容绍宗说他虽身经百战,但却从来没见过像侯景这样难以制服的对手。他觉得自己这么说,两名将军一定会认为自己是在推卸战败的责任。为了让两人相信自己所言非虚,慕容绍宗对他们说,你们若是不相信,可以去跟侯景打一仗看看。
斛律光和张恃显听他这么一说,正中下怀,打一仗就打一仗,看我们如何取侯景人头来!
斛律光是北魏著名战将,因为一箭射落天上飞翔的大雕,而在历史上享有“落雕将军”的美誉。他不光是个神箭手,而且是个超级牛的军事家。只是这时候他才30来岁,还没有特别出名,40岁以后他成了北齐定海神针级别的人物。北齐的劲敌北周因为斛律光的存在头痛不已,因为没法战胜他。
当时北周也有个名将,叫韦孝宽,特别厉害。高欢曾经指挥十几万人攻打他镇守的一座叫玉壁的小城,用尽了各种攻城方法,连地道都挖了十几条,始终进不了城。高欢在城下跟韦孝宽打了五十天,士卒死亡七万,最后还是不得不退兵而去。正是这一仗,让一代枭雄高欢气得急火攻心,导致元气大伤,旧病复发,回国后两个月就死了。
就韦孝宽这么能打的人,碰到斛律光,一样没辙。最后还是韦孝宽利用北齐皇帝高纬的昏庸,施行离间计,到处散布斛律光想造反当皇帝的谣言,才利用高纬之手把斛律光杀掉了。
斛律光的死讯传出后,北齐的对手北周举国欢腾,北周武帝宇文邕为庆祝此后北齐再无劲敌,竟下令全国大赦。几年后,宇文邕吞灭北齐,占领北齐都城邺城时,还曾经感慨万千地说,如果斛律光还活着的话,我哪能有机会到邺城来?
所以斛律光抱怨慕容绍宗战败也不是故意矫情,他本人确实也是一个具备很高军事才华的大将,只不过当时还没有冒头而已。
斛律光跟张恃显披挂上马,带着军队向侯景发起攻击。临行前,比他更了解侯景的慕容绍宗告诫斛律光说,千万不要渡过涡河跟侯景交战!因为一旦过河,如果战败的话,退路被切断,会有全军覆灭的危险。
两人根据慕容绍宗的嘱咐,扎营在涡河北岸。然后,斛律光单骑而出,隔河向侯景发出挑战。侯景在南岸看到斛律光在对面跃马抡枪,便大声鄙视他说:“汝岂自解不渡水南?慕容绍宗教汝也!”侯景见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斛律光居然不过河跟自己作战,就猜到是细致谨慎的慕容绍宗点拨过他。
这一句话把斛律光呛得哑口无言。
更让他哑口无言的事还在后头。侯景命他军中的神射手田迁射死斛律光的战马,给他一个名副其实的下马威。田迁手起箭落,一箭洞穿斛律光战马的前胸。斛律光自己就是个神箭手,没想到被同行给秒杀了。
这个侯景真是有点儿怪,他本身特别残暴,属于杀人不眨眼的那种人,但由于跟斛律光的父亲是熟人,他特地手下留情,命令田迁射马不射人,不然这位后来的北齐擎天柱这时候当场就被射死了。
斛律光在战马被射杀后,又换了一匹。这次他吸取教训,骑马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没想到刚跨上马背,田迁再射一箭,战马又被射中。斛律光觉得自己架不住对方这么射,连忙退回到军营里。
接下来打了一仗,斛律光和张恃显战败,斛律光逃回谯城,张恃显成了侯景的俘虏。不过侯景没有杀他,而是把他释放了。
在侯景跟斛律光、张恃显激战的时候,东魏军的另一名将军悄悄派人渡过涡河,在侯景军队上方河岸的顺风处放了一把火,试图利用大风让火势蔓延,烧死侯景。陷入火海的侯景急中生智,命令骑兵部队将马直接骑入涡河,然后连人带马湿漉漉地上岸,安然无恙地从火阵中撤出。
斛律光和张恃显吃了侯景的亏后回到谯城,再也不埋怨慕容绍宗没打赢侯景的事了。
慕容绍宗虽然被侯景打败了一次,但他在用兵智谋上还是胜出侯景的。见侯景兵锋甚盛,慕容绍宗改变作战策略,暂时避其锋芒,不跟侯景发生正面交战。他紧闭城门,不理会侯景,似乎完全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慕容绍宗的这招果然比激烈战斗更有效,因为侯景跟东魏军不同,没有大后方的支持。西魏把他当瘟神踹开了,南梁虽然垂涎他手中的土地,但寒山大败让他们一时没能力支持侯景这个外来客,所以侯景这时候其实是处于脱离家庭,亲爹追打,干爹嫌弃,继父想支持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这么一个弃儿状态。这样的状况最大的问题就是粮草不济,粮食吃一天少一天,啥时吃光啥时就是末日。
慕容绍宗就在谯城里不紧不慢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结果从一开始便注定了。跟慕容绍宗相持了几个月之后,侯景粮草告急,米缸见底了。一旦后勤出现问题,人心马上就散。侯景的手下将领见形势越来越绝望,纷纷反水,投降谯城的东魏军。
慕容绍宗觉得歼灭侯景的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在太清二年(548年)正月初七这天向侯景发起总攻,骑兵部队分两面夹击侯景。侯景知道,成败在此一举,这一仗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他特别想利用这次机会创造奇迹,翻盘胜出。
为了使手下士兵同仇敌忾,更卖力地为自己战斗,在跟慕容绍宗开战前,他欺骗大家说:“汝辈家属已为高澄所杀。”侯景告诉将士们,他们在国内的亲人已经全部被高澄杀死了。侯景很想全军将士听到这个消息后化悲痛为力量,在战场上爆发出无穷的怒气和强大的战斗力。
他所说的这件事,是存在可能的。为处罚那些跟侯景一起叛变的将士,东魏朝廷把他们住在国内的亲属抓起来杀死泄愤,一点儿也不令人感到惊奇。一旦这个消息被军士相信,那侯景的这支军队就变成两眼通红的复仇军了,所有的军士都会产生同一种心理,反正老子家里啥亲人也没有了,今天就跟你们拼了,替死去的亲人报仇!
慕容绍宗就怕发生这样的情况,见这种可怕的趋势正在生成,慕容绍宗赶紧冲出来大声跟大家解释,说这是侯景别有用心欺骗你们的,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汝辈家属并完,若归,官勋如旧。”各位的家属亲人全都完好无损地活着,如果你们现在回归国家,就既往不咎,官位功勋,原封不动,以前是什么身份,回来后还是什么身份。怕对方不相信自己的话,慕容绍宗摘下头盔,披头散发,面向北斗星的方向指天发誓,保证自己所言句句真实。
看来慕容绍宗真是啥都豁出去了,形象、面子、矜持啥的,全都不顾了,一心只想让对方将士相信自己说的话。
这一招还真是管用呢,侯景手下的那些将士见慕容绍宗这么高级别的官员那么真心诚意地对天发毒誓,都相信他所说的话是真。原来自己的家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差点被侯景骗惨了。
跟随侯景的这些人很多都是被大军裹挟着随波逐流,真正想叛离东魏南下梁国的人极少。都是当兵混饭吃,在家门口吃不比去外国吃好?他们根本不愿意背井离乡,远走异国。现在被慕容绍宗做了一通现场政治工作后,他们都决定抛弃侯景,回到东魏。一时间,侯景的几万士兵集体涌向涡河,向对岸游去,投奔东魏军。
侯景眼睁睁地看着手下军队像潮水一般凶猛退去,知道局势已无可挽回,再不逃就成俘虏了。于是他再也顾不得任何东西,带着身边的几个心腹将领向南边的淮河方向狂奔而去。慌慌张张渡过淮河之后,侯景点了点手下的残兵败将,只剩下八百人。
即使只有八百人,慕容绍宗也不打算让侯景活着逃到南边的建康,他指挥军队,顺着侯景逃跑的路线马不停蹄地急追。侯景被他追得日夜不敢放心停歇,实在受不了了,便派人给慕容绍宗捎去了一句话:“景若就擒,公复何用!”这句话跟宇文泰劝跟在他屁股后面紧追不歇的彭乐说的那句话意思完全一样,我侯景如果被抓住消灭了,你慕容老师以后还有什么用处呢?
侯景深谙政治之道,他警告慕容绍宗,如果赶尽杀绝了他这个让东魏皇帝头痛的对手,破坏了政治生态,使狼狐失衡,光有温顺的狐狸而没有吃人的豺狼,那么留着他这个高明的猎人也就没有意义了。
慕容绍宗何等聪明,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为了日后的安全,为了让皇帝缺不了自己这个对付豺狼的猎人,他私心一动,故意缓追慢赶,放走了侯景。
这种事情在古代历史上发生了无数次,是军将在皇权过于强大的情况下一种不得已为之的自保方法。将军为了自己手上捏有重要砝码,经常这么干,俗名叫战场潜规则,专业名词叫养寇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