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宝卷成为帝国皇帝后,不干正经事,专干歪门邪道、自毁长城的事。娱乐方面醉心出宫骑马狂奔,淫乐方面天天和潘玉儿厮混,为她费尽民脂民膏,整个局面完全是国将不国的荒诞状态。最要命的是,他最喜欢要人命,而且要的还都是前朝老臣的命,那些老臣们久历江湖,见惯了政坛上的刀光剑影,都是多次从死人堆里爬进爬出的厉害角色,面对一种趋势性屠杀,他们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坐以待毙,肯定会选择以暴抗暴。我又没招你惹你,好端端的为啥要杀我?这种昏君,老子不伺候了,反!
萧宝卷持续不断的针对前朝老臣的屠杀行为,引起了许多老臣的激烈反应,仅“六贵”死后的短短几个月时间,就连续发生了陈显达、裴叔业、崔慧景三名老将的连续兵变事件。
陈显达是几朝元老了,南齐初创时代,他就是萧道成的得力爱将,战场上,一支利箭射进他的左眼,他忍住剧痛自己动手拔箭。箭杆拔出来了,箭头却断在了眼睛里。虽然就此变成了独眼将军,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勇猛多智。所以,萧鸾搞政变时,也第一时间把他拉入首发阵容中。
尽管是新上市公司的原始大股东,但陈显达这个人非常低调,“每迁官,常有忧惧之色”,别人被加官进爵时都是兴高采烈志得意满,可是他每次被提拔重用时,却忧心忡忡恐惧害怕,担心自己有一天会从高处摔落。在这种如履薄冰的心态下,陈显达为人处世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低调到了连生重病都不愿看医生的程度。
在江州刺史任上,70岁的陈显达病了,而且很重,但他拒绝治疗,禁止家人为他请医生,他打算就这么病死正好,总算得个善终,自然死亡,比那些被皇帝以“莫须有”罪名诛杀的大臣完美得多。
可人算不如天算,结果让他大失所望,“显达在江州,遇疾不治,寻而自差,意甚不悦”。就在他病着病着并信心满满地等待死神降临的时候,他却痊愈了,病自个儿好了。本来省了一大笔医药费,又省了一大笔丧葬费,该高兴才是,但陈显达郁闷得不行,一万个不高兴。这都咋的了,怎么不吃药不手术病也能好?还让不让人不活了?
就这么个谨小慎微,平时把身段放得低到不能再低的老同志,竟然传檄天下反对皇帝,率军从寻阳杀向建康。这让人想起“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俗语,陈显达确实是被滥杀无辜的萧宝卷逼急了。
他在听到六个辅政大臣中的最后一个存世的徐孝嗣被杀的消息后,再也不想忍下去,带着自己的几千人马一路向东,凭着丰富的战斗经验和神出鬼没的用兵技巧,竟然顺利横渡长江,又避开数量众多的京城卫戍部队,带着几百个人直接出现在皇宫大门口。虽然由于兵力太少,他的起兵一个月即被镇压,但他却激起了众多老将起兵反抗昏君的热情和信心,连陈显达那么老实忠厚的人都反了,我为什么还不反?
裴叔业就是紧随陈显达之后反的。陈显达死后二十天,裴叔业就反了。造反的原因跟陈叔达相同,“豫州刺史裴叔业闻帝数诛大臣,心不自安”。萧宝卷对老臣莫名其妙的杀戮让他日夜恐惧不安,他不想成为杀人狂皇帝的刀下鬼,决定为自己和家人寻找更安全的出路。他的最终选择并不像陈显达那样,带人跑到皇宫大门口去闹事砸场子,而是转身投降了北魏。
裴叔业和陈显达所处的地理位置差异很大,陈显达所在的寻阳处在南齐腹地,除了向前向前,他没有第二种选择。而裴叔业的豫州州政府所在地寿阳,则是南齐的西北边界城市,和北魏隔淮河相望。这里的寿阳即是今天安徽寿县。著名的淝水之战就发生在寿县城北的淝水。寿阳当时对南齐国的国防意义很重要,是南齐西北方向遏制北魏向淮河以南侵蚀推进的战略屏障,这座城市是历史名城,存在很多年了,所以墙厚城坚,在冷兵器时代想靠人力攻破城池,几乎不可能。
南齐朝廷知道寿阳城存在的意义,所以即使想调离裴叔业也不敢跟他来硬的,怕惹毛了裴叔业,他拱手将城池献给北魏。萧宝卷曾下令将裴叔业调任南兖州刺史,州政府在广陵,今天的江苏扬州市。但裴叔业拒绝履新,他不愿意也不敢离开寿阳,一旦进入腹地城市,自己马上就会成为萧宝卷任意宰割的案上肉。
萧宝卷见他不去广陵,拿他毫无办法,连批评他的话都不敢有一句,反而派人去好言安慰他,既然你不想去南兖州,那你就继续扎根西北边疆为朝廷站岗值班发光发热吧。但现在,裴叔业却要把寿阳变成北魏南方的边疆城市,跟刘宋时期薛安都被逼将淮河岸边的另一座重要城市——彭城献给北魏一样。
当北魏朝廷收到裴叔业派儿子送来的降表时,他们简直不敢相信真有这么美的事情。在确定情况属实后,北魏皇帝元宏立即做出决定,先派出一支三千人的精锐先锋部队日夜兼程赶往寿阳先期进行接收,以防时间长了对方后悔变卦,同时再加派自己最信任的彭城王元勰率领十万大军紧随其后,火速南下增援裴叔业,阻击南齐派出攻击寿阳的军队。
让人意外的是,命运跟裴叔业开了一个玩笑。增援寿阳的十万北魏大军还没有渡过淮河,裴叔业却突然病死了。他跟陈显达恰恰相反。一个梦寐以求生病死,一个梦寐以求别生病。62岁的裴叔业和73岁的陈显达,谁的人生更遗憾?
虽然主帅死了,但裴叔业的手下依然将寿阳城交给了前来接收的北魏军,北魏白捡了一个大便宜,不费一兵一卒就得到了淮河边境的枢纽城市,将自己的控制地域向南推进了好几个郡,给南齐国带来了巨大的战略困扰。为了夺回这座重镇,南齐后来多次派兵围攻寿阳,但除了损兵折将,不能撼动北魏控制的寿阳城分毫。
在得知裴叔业投魏后,萧宝卷又气又恨,下诏讨伐裴叔业。这次他钦定了两员大将,命他们各带一支人马,从不同的方向包抄寿阳。这两人都有故事,一个叫萧懿,一个叫崔慧景。
崔慧景在萧赜时代就很受重用了,后来又主动跟着萧鸾打天下,萧宝卷对他的工作能力和水平还是相当认可的。陈显达造反时,派崔慧景去平叛。裴叔业造反时,萧宝卷又叫崔慧景带兵去平叛,并在崔慧景出征前亲自单独接见了他。从萧宝卷如此重视崔慧景出征这件事,也可以推断出寿阳城的得失对南齐的重大影响,要不然像萧宝卷这种很少关心国家大事的糊涂蛋,是不会这么郑重其事的。
只可惜此时,无论皇帝假装多么严肃认真,多么郑重其事,崔慧景都再也不会改变他早已打定的主意:只要出了建康,只要自己人身安全自由了,就即刻起兵反对暴君萧宝卷!为什么这么受皇帝重视重用的将领也会生出谋反心思呢?答案都是一样的,怕被萧宝卷无端杀害。
崔慧景的传记资料是这样描述崔慧景谋反动机的,“帝既诛戮将相,旧臣皆尽,慧景自以年宿位重,转不自安”。萧宝卷对他再好,他也不会有安全感,总觉得这个仇视所有老臣功臣的暴君不知道在哪个下一秒钟就会砍断自己的脖子,所以在萧宝卷面前,他装得毕恭毕敬,死心塌地,好让萧宝卷不怀疑他,为自己和儿子争取离开的机会。他早就跟在朝廷担任直阁将军的儿子崔觉偷偷约定好了,一旦他率军离开建康,到达广陵时,崔觉就逃奔到广陵跟他会合。
崔慧景多日的苦心经营终于有了效果,他带着庞大的水军舰队从建康驶出,按照进攻路线,舰队首先顺着长江向东航行,再左拐进入淮河,最后一路向西到达目标水域后发起登陆进攻。但崔慧景没有这么做,也不可能这么做。舰队驶过广陵四十里之后,估摸着儿子已经离开建康城,崔慧景再也不想伪装了,指挥舰队一百八十度大反转,掉头向都城建康杀去。
在造反问题上,崔慧景比前两位老将显得老到,他拉了一个合伙人加入,派人联络江夏王萧宝玄,愿意率领将士推翻暴君,奉他为帝。这样的话,造反气质就很高雅了,无关个人恩怨,为国家废昏立明,意境不是一般的高远。
萧宝玄接到邀约后满口应承,这小哥正咬牙切齿恨着萧宝卷呢。萧宝卷杀了他老丈人徐孝嗣不算,还强迫他跟徐孝嗣女儿离婚,现在有实力派将领答应帮他去清算破坏他家庭幸福的元凶,他为什么不答应?于是坐着八抬大轿,跟着崔慧景向建康进发了。
崔军进展得很顺利,连续击溃了朝廷十万大军的两次江面拦截,然后又派出部队迂回偷袭,直接出现在皇城根下,其他守卫皇城的军队见他们都打到老巢了,以为大势已去,全都撤退逃走了。崔慧景指挥部队将皇宫包围,连续不停地攻打了十几天,完全掌握了战场主动权,眼看着皇宫就要被攻下,又一次改朝换代难以避免了。
崔慧景觉得胜利在望,萧宝卷已经成了煮熟的鸭子。他甚至在规划未来的美好生活了。他的手下猛将崔恭祖见宫城久攻不下,担心夜长梦多,便建议崔慧景使用火攻,派出弓箭手向皇宫北门城楼发射火箭,烧出一个口子,然后冲进去,结束战斗。崔慧景没有采纳这个省力省时的建议,他说大事即将告成,如果烧了城楼,将来重建工程耗时费钱,不如省省。
这话乍一听似乎很有道理,自己家的宝贵财产,能不烧就不烧。但这句话放在你死我活的战场背景下就显得不合道理了。战争的首要任务是取得胜利,那会儿又没有化学武器,所以无论用什么方法和手段打击敌人都是可以的,只要能换来己方的胜利就是王道。崔慧景的这次拒绝火攻是应该被耻笑的。他想保住那个城门楼子,最后错失战机,连自己的命都没有保住。
使他丢掉性命的是萧懿。萧懿当时的职务是豫州刺史。裴叔业反后,萧宝卷诏令萧懿担任豫州刺史,命他带兵前往寿阳平叛。崔慧景包围宫城时,萧懿正带着好几万人马驻扎在小岘,这地方现属于安徽省马鞍山市含山县。萧宝卷被崔慧景围打得快绝望了,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萧懿,赶紧派了特使给萧懿送信,要萧懿立即回军救援建康。
萧懿接到萧宝卷密信的时候正在吃饭,“懿时方食,投箸而起,率锐卒三千人入援”。从史料记载来看,萧懿真是个忠臣,吃饭时得知皇帝被困,都城危急,立即丢下饭碗扔掉筷子,点起三千名精锐士兵,一分钟都没耽误,马上向东急进,从采石渡江登岸,迅速到达建康城南。
崔慧景一直都没把萧懿放在眼里,一次一次地错过绞杀萧懿援军的良机。当萧懿军准备东渡长江时,崔恭祖就建议崔慧景先派两千名军士驻防采石,利用岸防优势,封锁这一区域的江面,阻止援军渡江登岸。要是按照崔恭祖的意思去做,萧懿肯定上不了江岸。因为三千兵力太单薄了,在易守难攻准备充分的岸防军面前,这点士兵即使冲上岸也剩不了多少有战斗力的活人了,还怎么去实施救援?
萧懿当时只带三千人是因为形势太紧急,容不得他带多,先来救急的是先锋团,大部队后面再跟进。所以说也就是他这么实诚,乱世之中的将领,像他这样诚心实意奔赴国难的极少极少,每一个拥有军队的将领都将手上的军队作为筹码,打自己的算盘,算盘怎么有利怎么拨,管你什么皇帝不皇帝,反正皇帝轮流做,指不定哪天就换人了。
陈显达起兵时,萧宝卷命令裴叔业救援建康,裴叔业慢悠悠地派了一名将领,蜗牛一样地向建康行军,边走边看形势的发展,直到陈显达败亡时,裴军还在路上装着正向建康急行军呢。像萧懿这样接到皇帝命令带着三千人就敢过江向几万人挑战的将领,在当时只有这么一个。说他忠心耿耿也好,说他傻啦吧唧也罢,反正这就是他——独一无二的萧懿。
崔慧景也是独一无二的,萧懿是忠诚得独一无二,崔慧景是自信得独一无二。对于派兵驻防采石的建议,他不屑一顾地说:宫城被咱们打成这样,里面的守军马上就会投降。一旦宫城守军投降,外面的救兵自然会散。跟不放火烧楼一样,这话乍一听似乎也很有道理。皇帝都投降了,他们还跑来救谁呀?没有目标了自然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问题是宫里守军真的会在援军到来之前就缴械投降吗?当萧懿的三千人刚渡江上岸时,崔恭祖又向崔慧景请战,说此时敌人立足未稳,自己愿意率兵对他们发起攻击,胜利唾手可得。自信满满的崔慧景又拒绝了他,说没必要这样。等他们到来的时候,我们一定已经打进皇宫捉拿昏君了。但最后的结果如何呢?
完全跟崔慧景期待预料的相反!萧懿的三千人在秦淮河边把兵力数倍于自己的崔觉军队杀得死伤殆尽,只剩下崔觉一个人单枪匹马逃回老爸身边。可这个时候,他老爸也逃跑了。被萧懿军一阵狂杀,崔慧景发现大势已去,便悄悄带着几个亲信骑马溜出军队大营向远方逃去。崔将军带着他们跑啊跑,跑啊跑,等他跑累了想歇息一下再跑时,发现身边一个随从都没有了,他们都在中途溜号跑得不知所踪了,谁愿意跟着一个落荒将军去送死呢。后来崔慧景在逃亡的路上被一个渔夫杀死,渔夫把他的头割下来放到装泥鳅的箩筐里送到建康去领赏。
三名老将都是源于对暴君疯狂屠杀的恐惧而起兵反抗,他们本想保住生命,但最后无一如愿地失去了生命。而他们痛恨万分的暴君却依然稳坐皇位,享尽荣华不说,还依然以前一样,随意屠戮别人的生命。
这让我们明白,正义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压倒邪恶,而是取决于双方力量的对比。这种力量并不仅限于军事力量。就像崔慧景,胜利真的在向他招手了,但他自己还是用力推走了向他招手的胜利。如果不是萧懿的介入,邪恶的萧宝卷肯定被他杀了,那么以后的政局会跟前面一样,他作为大军阀控制傀儡皇帝,然后择机取而代之。如此,南朝就会出现一个崔姓皇帝,历史这个不老的小姑娘又是另一番模样了。但这都是假设,这些本来极有可能成为史实的假设,都因为萧懿的出现而变得不成立。
那么萧懿到底是谁?作为皇帝的救命恩人,等待他的最后结局,是完美还是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