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懋死后刚半年,齐武帝萧赜也病逝了。
每一个皇帝之死都伴随着接班人的问题。很多人都蠢蠢欲动,梦想成为那个继承遗志的幸运儿。所以,皇帝驾崩是一个王朝政治最不安分、最不稳定的时刻。这个时刻,政治风云突变的概率特别高,很多次政变都发生在老皇帝去、新皇帝来的关键时刻。根据史实表现,这一时间段可以称为王朝的“风险时间”段。
之所以不说“危险时间”而说“风险时间”,是因为相对争夺皇位的政治势力方而言,都必须为争夺皇位而付出巨大的风险成本,这种成本无关乎金钱,只关乎生命。这有点像各种抢答赛中的押宝风险题。答对,加分。答错,不但不加分,还得倒扣分。在“风险时间”里,对局双方的最终结局是:胜者零风险,败者付出生命。
在萧赜弥留之际的这段“风险时间”里,南齐宫廷并不平静,曾经就到底谁继位大统,发生过一次激烈对撞。对撞的双方分别是:皇太孙萧昭业、竟陵王萧子良。
本来继任皇帝人选没有悬念,皇太子萧长懋,他当太子多年,只要萧赜一驾崩,萧长懋就是齐国的第三任皇帝。在此之前,萧长懋就已经在行使部分皇帝才有的职权了。为了自己更方便地娱乐休闲,也为了让萧长懋得到工作锻炼机会,晚年的萧赜特意命令尚书曹,将全国各地送上来要求批复的一部分奏章公文交给皇太子处理。
尚书曹具有现在的国务院职能,全国性的重要政务都在这个部门中转处理。比如哪个郡发生地震了,需要医疗支援,哪几个县遭受水灾了,赈灾粮食是发放五千石还是八千石?类似这种事情,萧长懋可以直接给出最终处理结果,不需要请示皇帝。
以往这些事情都是皇帝萧赜需要亲自过目的,现在完全放给太子处理,说明萧赜对儿子是很信任和放心的。而萧长懋确实没有辜负皇帝老爸的信任,把纷乱如麻的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公平公正,朝廷上下都对萧长懋的工作态度和工作能力表示认可,纷纷点赞。
但结果大家都知道了,萧赜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萧长懋一死,皇位继承人就空缺了。但萧赜在政治上还是保持着清醒的,在萧长懋死后两个多月里,萧赜就立萧长懋的大儿子萧昭业为皇太孙。他很明确地告诉世人,自己驾崩后,皇位将由长孙萧昭业接任。
萧昭业也沾了“长孙”的光,和当年萧道成特别喜欢长孙萧长懋一样,作为爷爷,萧赜也同样钟爱大孙子萧昭业,早早就框定了法定继承人。按理说萧昭业接班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没有萧子良啥子事情,但由于萧子良并不是单纯的一个人,他代表着一个团体。
那些站在萧子良身边,跟在萧子良身后的一群人,绞尽脑汁都想把萧子良推上帝位,然后自己跟着沾光发财,享受权力洒下的雨露。“竟陵八友”之一的王融就是这样的积极分子。
王融这人是个官迷,一心想着当大官,他曾给自己定下过当官目标:30岁之内当上宰相级高官。可天不遂人愿,直到28岁那年,他还是个小小的中书郎。为这事,他特别讨厌别人问他的年龄,当别人问他贵庚几何的时候,他从来不说自己28岁,而是告诉别人:“五十的年龄,久已经过半。”要想知道他的准确年龄,还得会算术和推理。反正是五十的一半已经过去好久了,二十六七八九岁,你看着估猜吧!
眼看着离30岁越来越近,自己在朝廷中的官职还是原地踏步,王融很是焦急。有一天晚上在单位值夜班时,看着漆黑的夜空和孤单的灯影,他忍不住拍案长叹:“为尔寂寂,邓禹笑人!”王融把自己和东汉名臣邓禹相提并论,感叹自己上班竟然寂寞无聊到如此程度,惹得邓禹耻笑!邓禹和东汉开国皇帝刘秀一起白手起家,以过人的智谋和战功帮助刘秀夺得了天下,24岁就官拜丞相封为万户侯。王融认为,邓禹24岁就当上了丞相,自己都28岁了,还什么都不是,大半夜的还得一个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地值夜班。
类似的励志名言,王融还讲过不少。有一次他经过朱雀桥的时候,因为秦淮河中有大船航行,造成桥面拥堵,行人车马拥挤在一起,马叫人呼,喧闹吵嚷,这纷乱的场面让王融觉得自己的人生特别失败,他捶打着车厢,伤心欲绝地嘶吼:“车前无八驺卒,何得称为丈夫!”王融对大丈夫、对成功的定义就是位高权重,如果坐车出行时,车前面要是没有八个威风凛凛的骑兵卫士开道,怎么能称得上是大丈夫!
这人对成功的要求太急于求成了,28岁就想位极人臣,这个年岁就出人头地的不太多,很多后来名满天下的杰出人士在这个年岁时,都还在埋头苦干。比如李嘉诚,28岁时他在忙着卖塑胶花呢,连后来让他赚得盆满钵满的房地产门槛都还没有踏进。奥巴马28岁时还在上法学院,连律师执业证都没拿到手。比尔·盖茨28岁时,Windows操作系统才刚刚亮相首秀。就连王融作为偶像的邓禹的直接上司刘秀,在28岁那一年,他刚刚起兵开始自己的军旅生涯,还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死在哪个战场上。
王融的功利心太重,正是这种急于求成的功利心促使他将萧子良推上争抢帝位的前台。
萧子良欣赏王融的文学才华,对王融很是亲厚,遇到重要事情经常听取王融的意见。永明十一年七月中旬,萧赜病倒了。
生病后,萧赜做出了两项安排,一项是命萧子良率领武装警卫封锁自己的寝宫,防止生病的消息泄露,并安排萧子良日夜住在宫里服侍自己。一项是命皇太孙萧昭业每隔一天进宫探望一次自己的病情。做完这一切,萧赜传令皇家乐队进内宫演奏喜庆乐曲。这时候,萧赜还是清醒的。他想用丝竹声声和钟鼓齐鸣来掩盖自己生病的事实,以免引起朝臣恐慌和局势动荡。
但这种清醒的局面没有持续多久,几天后,萧赜突然昏死过去。
萧赜昏死以后,朝廷大臣一片慌张,文武百官赶紧穿上丧服,大家都知道竟陵王势力和皇太孙势力在暗中较量,不知道最后鹿死谁手。
这时的政治形势是对萧子良这方有利的,因为萧子良和萧衍、范云等人率禁军把持了进入萧赜寝宫的一切进出通道,且萧赜昏死的时候,萧昭业不知道消息,也不在萧赜身边。大臣都以为,这次萧子良接任帝位毫不令人意外。
王融亢奋不已,他打算假传圣旨,让萧子良继承帝位,连即位诏书他都提前写好了,就等着最后昭告天下了。
不曾想,萧赜的这次昏死是假死,相当于今天所说的“休克”。过了一会儿,这位老皇帝又悠悠醒来。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到尽头,便想向爱孙安排一下后事。可他睁眼一看,发现身边全是二儿子的部下,感觉气氛不对,下令速召萧昭业进宫。
萧昭业不是没有进宫,而是来了,就在宫门外,但他进不来,他和支持自己的西昌侯萧鸾被王融带着卫士拦住不让进。两人正在打嘴仗呢,宣召皇太孙的人到了,王融只得放行。
萧赜看到亲爱的大孙子来了,激动得回光返照,把身后的一切事务交代得清清楚楚,谁当皇帝,谁管组织,谁负责行政,谁主持军事,说得门儿清,末了,才拉着大孙子的手,心满意足地死了。
皇帝死讯一确定,两派争抢皇位者立即展开了高速冲刺。其实在确定皇帝死亡的第一时间和第一现场,是控制局势的最佳时机,许多次宫廷政变都开始于那个时刻,也终结于那个时刻。因为只要在不大的核心现场干掉反对派,然后伪造皇上遗诏,想让谁当皇帝就让谁当皇帝。
翻翻中国历史,好多宦官都是用的这个套路。反正皇帝死了,想说他说了什么就写上什么,死无对证,又没其他局外人在现场见证,朝臣只能以遗诏为准。但在萧赜死亡的第一时间和第一现场,最有把握控制住局面的萧子良没有主动采取任何针对侄子萧昭业的行动,只有王融一个人用尽洪荒之力在跟萧鸾拼冲刺。
王融在得知皇上驾崩后,马上采取紧急措施,命令萧子良的亲兵接管皇宫内城各城城门的守卫。而萧鸾则反其道而行之,他当时势单力薄,控制不了外围宫城,便拉着萧昭业直奔金銮殿。
这时,萧子良已经先行一步到达金銮殿里。当萧鸾想硬闯金銮殿时,被殿外执勤的警卫拦住。萧鸾厉声呵斥警卫,皇上有诏书命我晋见,你敢阻拦!警卫那个层级哪知道此时皇帝已经驾崩,又见是皇太孙,没敢太认真,就让两人进去了。如果警卫坚持原则一定要看到诏书才放行,那这两人怕是没戏了。
进入金銮殿之后,萧鸾立刻宣布,皇帝驾崩了,按照法度,由皇太孙继位大统,然后将萧昭业扶上御座,带领朝臣一起恭贺新皇帝即位。各位大臣一想,是这么回事呀,皇帝驾崩,太子是法定继承人。如果太子也薨了,那皇太孙肯定是皇帝,都是按这个规矩轮的,所以大家听萧鸾这么一说,都自然而然山呼万岁了。至此,萧昭业登基已成既定事实。萧鸾大声命令左右侍从将萧子良扶出金銮殿。随后,指挥部属加强戒备,向外发布新君即位诏书。
正在指挥卫兵封锁城门的王融没想到萧鸾来了这一招釜底抽薪,当他得知萧昭业已经即位后,知道自己的一切梦想都破灭了。他木然地脱下特地穿上的戎装,失望地叹息道:“公误我!”此刻,王融恨死萧子良了,他觉得萧子良耽误了他的大好前程。
随着王融的一声叹息,这场夺权行动宣告结束。萧昭业即位十几天后就找了个借口把王融抓起来杀了。经过这一事件之后,萧昭业对叔叔萧子良产生了很深的隔阂和戒备心理,萧子良郁郁寡欢,第二年即在愁闷中死去。
关于这场皇位争夺战,古籍资料上的记载让人看完如坠云雾,有点看不透、摸不清的感觉。所有史料都详细记载着王融跑前跑后筹划夺位,没有一句提到萧子良为争夺皇位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指示,采取过什么行动,这非常奇怪。那么萧子良到底有没有夺位的想法呢?
我认为,萧子良内心肯定产生过自己当皇帝的想法。皇帝这个权大、钱多、事少还无须坐班的职业太令人向往了,谁能禁得住诱惑?再加上梦想当宰相的王融在一旁的推动,萧子良应当是对夺位行动同意过或是默许过,否则无法解释他的手下王融如此明目张胆的言行。
但多种因素决定了萧子良夺位不会成功。一种因素是萧子良的虔诚佛教徒身份造就了他对夺位犹豫不决的心理,这导致了他的行动不坚决,失败从一开始就不可避免。
萧子良笃信佛教,而夺位的杀戮与倾轧是和提倡慈悲宽容的佛教教义严重相违背的。巨大的矛盾对立使得萧子良形成了“夺呢?还是不夺呢?”的徘徊心理,而对方一派则是干净利落的“夺呢?还是夺呢?”犹豫对立断,结局不用预料。
萧子良这种犹豫不决心理的最直接表现,就是在萧赜驾崩后的第一时间和第一现场没有采取隔离封闭措施,失去了随心所欲炮制遗诏的最佳时机。要想做不光明的事情,就必须用不光彩的手段,这方面显然不是萧子良的强项。
还有一种因素就是,萧子良对萧昭业有情感羁绊。萧昭业虽然是萧长懋的儿子,但他却是萧子良的妃子袁氏抚养带大的,从小就跟着萧子良,两人情同父子,萧子良驻守建康西城时,都一直将萧昭业带在身边,那会儿萧昭业都十几岁了。
萧子良是一位内心具有崇高感和羞耻感的高素质文化人,可能内心认为跟自己一手拉扯大的侄儿去争抢皇位,是件伤害感情,忒卑鄙、忒不光彩的事。他对夺位虽心有所动,但并没有全力行动,貌似有点靠天收的意思,成就成吧,不成就不成吧。所以他并没有明确赞成王融的行动,也没有在组织内部统一思想、谋划策略,这和他们内部成员呈现出来的一盘散沙、力没往一处使的现实是相符合的。
假如提前严密安排,根据当时萧子良一人贴身伺候老爸病情的天大优势,萧昭业完全没有机会翻盘。
之所以推测萧子良集团内部一盘散沙,没有就夺位达成共识,是有史为证的。在王融紧锣密鼓地实施夺位计划时,同为“竟陵八友”的萧衍竟然对王融嗤之以鼻,公开跟王融唱反调。
萧衍和范云当时掌控着内宫武装力量,尤其是萧衍,足智多谋,如果他像王融那样全力参与此事,那夺位也就成功了。但事实上,萧衍反对非正常的权力交接。这从他和范云的一段对话可以清楚地看出来。
萧衍对范云说:“道路籍籍,皆云将有非常之举。王元长非济世才,视其败也。”萧衍说民间议论纷纷,都说宫中可能会发生非常之变。但王融不是能干大事,担当天下的人才,他的失败近在眼前。
从常理分析,这个萧衍真的很奇怪。当时民间都倾向认为萧子良会取皇太孙而代之,都是萧子良同一集团的关联人,王融在拼命推主人上台,而萧衍却在泼冷水,说王融没本事、没能力,做不成夺位这件事。事实上,依照当时的形势,做成这件事情并不难,关键是萧衍帮不帮忙、拆不拆台。
范云这时没有附和萧衍,他不同意萧衍对王融的评价,而是反驳萧衍说:“忧国家者,唯王中书耳。”范云认为王融的这种行为是为了国家,用心良苦。
范云这么说显然是拔高了王融。王融只想通过萧子良实现自己的宰相梦。可以想象,如果萧子良真的当上了皇帝,那么作为拥戴首功的王融肯定会位居三公,也许这正是萧衍说不出口的,不愿为王融助力的真正原因。
萧衍可能考虑到如果夺位成功,自己的拥戴功劳比不上王融,职位定会在自己看不起的王融之下,这对理想远大的萧衍来说,是一个难以接受的现实。因此,他对王融主持,不是由自己主导的夺位计划不感兴趣。
但即使有这种心思,萧衍也不可能明确地说出来,他回击范云的理由特别正面主旋律:“忧国,欲为周、召,欲为竖刁邪?”
周、召和竖刁是一对反义词。西周的周公和召公,是忠臣的典范,特别是摄政的周公,作为年幼的周成王的叔叔,他代行国王职权却没有野心,自始至终全力辅佐,成为完美无缺忠良臣下的代名词。竖刁则是大大的奸臣,他为了巴结讨好齐桓公,主动把自己的生殖器割掉,变成宦官伺候姜小白这个春秋时期的首位霸主,对齐桓公表现出的忠诚天下无双。可当齐桓公一死,竖刁就联合别人废掉齐桓公生前指定的王位接班人,自己另扶立了一个,又在宫廷里互相攻杀,把齐桓公的尸体晾在一边两个多月,浑身爬满蛆虫也无人过问。
萧衍没好气地回击范云,你说王融忧国忧民,那他到底是打算当周公、召公,还是当竖刁?!这几乎就是义正词严地责问了:王融到底是想做忠臣还是当奸臣呢?
萧衍对范云这么吼了一嗓子,范云会是什么反应呢?是跳起来在萧衍脸上来上两个耳刮子,还是呸地啐他一脸口水?都不是。结果大家都想不到,“云不敢答”。
在萧衍并不友好的态度面前,范云竟然不敢回嘴争辩,可见当时萧衍的军权在范云之上。而一个掌握最重要军事力量的骨干人员,居然最不支持他的老板夺取最高权力。不知道萧子良是如何管理他这个团队的,看来秀才带兵,真的不行。
萧衍这时的表现很像一个耿耿忠臣,但他转过脸就变成了竖刁一样的人物。在萧昭业成为皇帝后,萧衍却投到了萧鸾门下,帮助萧鸾挖起了皇帝萧昭业的墙角,最终使萧鸾夺得皇位。不知道这时候,如果面对范云,他该如何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