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道成跃上帝国顶峰,成为中国历史上萧姓皇帝的始祖。在此之前,萧姓没有皇帝人物,最显赫的人物是西汉第一功臣萧何。萧道成能位盖自己的名相老祖宗登基称帝,偶然远大于必然。皇位来得太出乎意料了,他自己也坦率承认:“吾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因藉时来,遂隆大业。”
在极端讲究士族门第的南北朝时代,出身并非膏腴华族的萧道成,确实是因为时势突然造就而披上了龙袍。在成为皇帝的八年前,作为镇守淮河边境的南兖州刺史,萧道成还日夜忧心如焚地害怕宋明帝刘彧将他召回朝廷处死,所以萧道成为官为人都一直谨小慎微,十分低调。因为好朋友褚渊的建议和提携,他才有机会进入朝廷枢要,并借此一步步除掉政敌障碍,终登大宝。
萧道成对他曾经效力的刘宋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重大贡献,只能属于拿工资上班,对得起上班工资的那种人而已。相比于同时期的同类型的开国皇帝刘裕,萧道成是那种捡了大便宜的幸运儿。你看刘裕当年,虽然也夺走了司马家天下,但他不仅对东晋有再造之功,而且戎马倥偬,四处征战,开疆拓土,威服四夷。而萧道成,基本没怎么费劲儿就坐拥天下,属于受到上苍眷顾的幸运儿。
在萧道成称帝后的第三年,南齐外交大臣车僧朗出使北魏时,那个在历史上以强制推行本民族完全汉化改革而闻名的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就曾充满蔑视地质问车僧朗:“齐辅宋日浅,何故遽登大位?”拓跋宏表示很不可思议,萧道成以前一直都只是普通的前线镇将,没听说有啥了不起的大功,怎么调走才三四年就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开国皇帝,他倚仗的是什么?
虽然有许多人对萧道成的迅速上位不存好感,但臧否历史人物应从全景角度去看。从当时的历史现实看,萧道成取刘宋而代之是一种于社会有益无害的行动,他将南朝从一个纷乱危局中拉回了正常轨道。
萧道成是一个头脑清醒,对社会弊端认识深刻的明白人。他在位期间,做了不少对社会发展有益的事,如废除刘宋暴政,减免赋役租税,让人民休养生息,还限制皇室和官吏特权,兴办学校,倡导节约,反对浪费。这些措施让饱受刘宋苛政苦难的民众得到了喘息机会。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萧道成的节俭治国意识。贵为一国之君,萧道成虽然拥有满足自己一切欲望的权力,但他却从不铺张奢靡,反而十分注重节俭。在主政之初,他就出台了一个“萧十七条”制度,以法律条文的形式规定了可有效杜绝浪费的十七个“不准”,如马鞍和马镫不准镀金镀银、女人的裙子不准刺绣、不准穿丝织的鞋子、不准穿红色衣服、不准用金或铜铸造各种人像兽像……这其中有些规定现在看来相当可笑,但在当时那个农耕环境下,都是耗费劳动力且与民众生活质量提高关联不大的奢侈行为。
萧道成并不是那种对人苛刻、对己自由的说一套、做一套的领导干部,他本人的意识里,确实也是以艰苦奋斗为荣,以骄奢淫逸为耻的。
在生活节俭方面,萧道成以身作则,先拿自己开刀,大力削减自己的衣食住行开支。当他在衣帽间里发现装饰有昂贵玉石的帽子时,立即命人将其砸碎,并要求承办者举一反三,仔细检查衣帽间的其他衣物,如发现其他类似装饰品,一律当场砸碎扔掉,同时将后宫妃嫔睡榻上悬挂的绣花绫罗帐全部撤换为普通的黄纱帐。内殿所有铜质栏杆扶手统统拆除,更换为铁制材质。最让人惊讶的是,连皇帝銮驾华盖上的金花装饰,萧道成也下令剔除,把耀眼闪亮的黄金剜下来,用铁回钉代替。
难得有如此务实低调不奢华的皇帝!皇帝无条件占有他所统治地域内的一切资源,任何方面的享受都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尽情拥有。在完全可以不必约束的人性欲望面前,很少有人能做到慎独自律不放纵。
萧道成的执政为民思路,让南齐凋敝的国势得到恢复,边境战事减少,民众安居乐业。他曾经踌躇满志地说:“使我治天下十年,当使黄金与土同价。”萧道成登基称帝时已经53岁,可能预感到寿命不长,他希望自己能在位十年,那样的话,他就有足够的施政时间振兴经济,让民众视黄金如黄土,可惜这只是一个美好的齐国梦。482年,萧道成溘然长逝,壮志未酬的遗憾散落于南朝的历史尘烟中。
从479年四月称帝到482年三月驾崩,萧道成的帝王之路只走了短短三年。虽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发达和离世一样迅速,但他存在的意义,对于南齐非常关键。他为萧氏抢到了发球权,并成功将政权平稳地交到儿子的手上,促使南齐进入了一段美好岁月。
非常值得一提的是,萧道成对南京城的建设具有重大贡献。令现代人难以想象的是,建康(今江苏南京市)虽然历经孙吴、东晋、刘宋、萧齐,有200余年的建都史,但建康城只有皇宫内城有城墙保护,皇城之外一直没有砌筑城墙,自东晋以来的100余年里,皇宫外围都是用竹篱笆圈起来的,不同方向的篱笆中间开出六个口子算是六个城门,方便民众进出。
萧道成上台后,下令拆篱笆砌城墙。这是建康城第一次出现真正意义上的砖砌外城墙。今天的南京城旅游以古城墙和玄武湖著名于世。巧的是,这两大旅游胜景都是南朝前两个王朝贡献的。玄武湖这个名字是宋文帝刘义隆所取。
萧道成死后,他的长子萧赜继位。
萧赜虽说是萧道成的儿子,但两人年龄非常接近,比现在的许多兄弟之间的岁差还小。萧道成427年出生,萧赜出生于440年。很多读者第一次看到这个年份数字时,都怀疑是不是数字弄错了?不必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别以为13岁的男孩子生孩子,而且生出的这孩子还是皇帝这事儿很稀奇,一点也不稀奇。和萧赜同时在位的北魏孝文帝拓跋宏跟萧赜的经历非常类似,他与父亲的年龄也相差13岁。老爸拓跋弘454年出生,儿子拓跋宏467出生,和萧赜一模一样。
萧赜跟他爹一样,是个精明能干的明君,文武双全。文能围棋,武能征战。35岁之前,也就是他老爸没有发迹之前,萧赜在刘宋国干过县令之类的小官,多次在战场厮杀中死里逃生。
对于13岁就生子的萧道成而言,真的是早生儿子早得利。在萧道成夺位过程中,这位具有丰富战场经验的儿子为父亲的最终顺利登基帮了大忙。当年气势汹汹的沈攸之从荆州挥兵反叛时,形势曾一度对萧道成控制的朝廷非常不利。萧赜在出差途中得知荆州兵变后,不等朝廷下令,立即擅自带兵在盆口城布防,及时挡住了荆州军的东进建康之路。当焦头烂额的萧道成得知盆口防线已成时,如释重负加喜出望外地为大儿子的英明行动叫好:“此真我子也!”
萧道成的意思显然是夸儿子在英明神武方面和自己很像。这的确是比较恰当的评价,萧赜继承了萧道成的很多优点。在当政期间,延续了萧道成正确的治国策略,把一个遍体鳞伤的国家治理得繁荣昌盛,百姓的幸福指数明显提升,大部分民众过上了比较安定的日子。经济上物价平稳,没有大灾荒。文化上欣欣向荣,出现了历史上独树一帜的“永明体”诗歌。军事上韬光养晦,没有大规模劳民伤财的主动北伐行为。尽管北魏经常挑衅南侵,但南齐军队的反击胜多败少,始终把战场控制在淮河一线附近,南齐腹地没有受到战争扰乱,这在烈火与鲜血频繁交织的大动乱时代是相当不易的。
萧赜在位的十一年,是整个南朝时代发展最美好的岁月之一。南朝有三个发展小高峰,一个是之前的宋文帝刘义隆时期,一个是之后的梁武帝萧衍时期,萧赜时代位居前三。十一年里,萧赜只踏踏实实地使用了一个年号:永明,所以他统治的这段时期历史上称之为“永明之治”。
《南齐书》高度褒奖萧赜的治国功绩:“永明之世,十许年中,百姓无鸡鸣犬吠之警,都邑之盛,士女富逸,歌声舞节,袨服华妆,桃花绿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盖以百数。”《南齐书》作者萧子显是萧赜的亲侄子,这位颇具文艺才情的皇室子弟,把伯父的统治生涯写得跟抒情散文一般绮丽华美,也许有些言过其实,但大体上没有撒谎。司马光也在《资治通鉴》里赞永明时期“百姓丰乐,盗贼屏息”。同样,李延寿的《南史》对永明期间的政治照样赞誉有加,夸萧赜是“齐之良主”。可见,萧赜的历史功绩是得到当时及后世广泛认可的。
萧赜时期政治稳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遵从了父亲的教导,对皇室成员充分信任和优待,在位期间没有下令杀害任何一位萧姓皇亲。在现代大众意识中通常以为,古代皇室成员是非常惬意的,他们整天锦衣玉食、享乐无忧,往来有鸿儒,谈笑无白丁,家财丰厚,生活富足,享乐无忧。这其实是一种错觉。
要是认真算起来,真正幸福的大概只有汉高祖刘邦时期的皇室成员。刘邦自布衣发达后,把他们老刘家所有男性成年亲戚,无论亲的堂的表的,都封王封侯,这一时期,皇室成员权力不但很大而且自由,即使犯法也没啥大关系,过着真正无忧无虑的灿烂生活。但刘邦死后,他的老婆吕雉就开始杀害刘姓皇室,皇室成员每天都活在朝不保夕的惶恐之中。到汉武帝时期的“推恩令”实施后,皇室成员几乎可以说是活得小心翼翼到卑微了,生怕被朝廷说成是觊觎皇位,图谋不轨。
自汉以后,历朝历代都对皇室成员进行严厉约束和管控,因为皇帝害怕他的亲族会抢去自己的宝座。在诱惑无限的最高权力面前,亲情是不值一提的,几千年来,皇室内部的互相屠杀从来没有停止过。
元代诗人张养浩在《山坡羊·潼关怀古》中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著名感叹。其实把这句话套用到中国古代皇室成员身上,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适用的,“兴,皇室成员苦;亡,皇室成员苦。”在和平兴盛时期,皇室成员有被亲属当权者为巩固政权而以肃反罪名杀掉的;在末代交接时期,必定会被新一派当权者斩草除根。
如果要做一个系统的统计分析,古代皇室成员的非正常死亡率是非常高的。因此,当皇室成员,并不一定都代表着幸福快乐,生存的风险极大。但在南齐萧赜一代,萧家皇室成员的生活是真正活在蜜罐子里的。萧赜对亲族子弟特别宽容优待,对父亲的临终嘱托铭记于心,从未生出过一次杀意。
萧道成死前曾郑重告诫太子萧赜说:“宋氏若骨肉不相图,它族岂得乘其弊!汝深戒之!”萧道成清楚,如果不是好几十个刘家王爷自相残杀,使朝廷力量空虚,他绝对没有坐拥天下的机会。因此他希望萧家子孙吸取经验教训,保持皇室内部团结,别让外人有可乘之机。萧赜这方面做得很好,这从他永明二年处理四弟长沙王萧晃违制事件中可得到印证。
南齐国法规定,亲王在建康城内时,可以有带刀侍卫负责保护安全,但人数不得超过四十人。萧晃因为一直很受老爸的宠爱,所以天不怕地不怕,做事经常不讲规矩。萧道成死前除了要继任者萧赜避免皇室内部残杀,还特意让萧赜关照萧晃,要求萧赜安排好萧晃的工作,不要将萧晃派到外地任职,把他留在京师或者安排在京畿地区。总之,就是一定要让萧晃留在一线大城市生活,别的地方不许安排。老萧真够偏心眼,十九个儿子中,特别偏爱这个小四子。你一定要把小四子给我安顿好了!
萧赜很给老爸面子,先把萧晃安排在离建康不远的徐州当司令,但很快就把他从徐州调回京城,让他在大城市舒舒服服地享受高干生活。
萧晃高高兴兴地从徐州往建康赶,不曾想在京城附近的长江边被稽查人员拦住了。稽查人员发现萧晃的打包行李中有大量刀枪武器,足以武装数百人。王爷回京竟然私自藏带违禁武器,这事儿太敏感。稽查小队长说:这件事情太大了,下官不敢包庇,必须如实上报朝廷,请求定夺。现在扣押物品,你在扣押单上签个字。萧晃一听勃然大怒,我带些军用刀枪回京只是为了加强自己王府的安保力量,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签你个头的字!他命令部下把稽查人员扔进长江。
这事儿闹大了。萧赜听说萧晃不仅私蓄武仗,还妨碍公务,把国家工作人员扔进长江,比勃然大怒还怒,决定把萧晃交付国法审判。这件事情的性质是可以上纲上线,借题发挥的。亲王带刀侍卫的上限只能有四十人,你弄这么多武器是什么意思?肯定是觊觎皇位,想暗地谋反!如果这么一定性,那萧晃就死路一条了,可以名正言顺地处死他,法律上不会有任何障碍,因为关键的人证、物证都有。事实上,皇帝要想杀人,只要有一丁点理由都可以无限放大,更何况私藏武器这种可能危及自己统治地位的敏感事件!
可以说,长沙王萧晃的死与生只在皇帝萧赜的一念之间,如果他偏向杀,那谁也救不了齐高帝这个四儿子。萧晃的二哥豫章王萧嶷担心萧晃被杀,赶紧跑到萧赜面前叩头痛哭,涕泪涟涟地求情:“晃罪诚不足宥,陛下当忆先朝念晃。”萧嶷说:萧晃私藏武器确实属于僭越违制,死有余辜,但恳请陛下能念及老父亲当年对他特殊宠爱的分上,饶他一回。
萧道成十九个儿子中,萧赜是长子,萧嶷是老二,两个人系同母所生,所以萧赜对这个唯一的同母弟弟特别信任。几乎每个皇帝都有数不清的女人,他们会跟不同的女人生下不同的儿子,像萧道成的十九个儿子,就是分别和十四个不同的后妃宫嫔生下的,这些儿子统称皇子。但皇子跟皇子间也是有亲疏之别的,因为他们之间多半是同一个爸爸,不同的妈妈。所以在皇宫里,同父异母的弟兄跟同父同母的弟兄在感情倾向上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因为萧嶷的苦苦哀求,也因为萧赜大度理智,萧晃最终没有被追责,南齐皇室初期一次可能出现的杀亲案例得以消除。
尽管如此,这一时期还是有一位皇室成员死于非命,他就是萧赜的第四个儿子萧子响。
萧子响死时只有22岁,虽然生命短暂,但他的人生经历比其他皇子曲折。早年他二叔萧嶷因为一直没生儿子,经萧道成同意,和弟弟感情很好的萧赜为了延续弟弟这一房的香火,就把萧子响过继给了萧嶷。过去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避免香火断绝,亲人之间常以过继这种形式满足无嗣家庭享受天伦之乐的愿望。
一旦正式过继,这个男性就跟自己亲生父母的关系降级了,必须视新家庭男女主人为父母。即便将来自己的亲生父母死了,也不能为之守斩衰重孝,重孝必须留给过继家庭的主人,这是非常重要的礼制规矩,即使是皇帝也必须遵守。
萧子响过继后却没有闭嘴,他超不开心,经常发牢骚,每次坐车上朝的时候,看见那些没过继的弟兄们坐的车比他的豪华,穿的衣是王爷专用服,心里就气恨交加,不停地用拳头捶打车壁以发泄心中的不满。他觉得自己很冤,明明是皇帝的儿子,却被下放为皇弟的侄子,生生剥夺了自己高贵的皇子身份和特权。萧赜听说他经常把车壁当沙包的行为后,并没有批评他,而是以实际行动安慰他,诏令对他进行特殊对待,坐跟皇子一样的车,穿跟皇子一样的衣,见到皇子,不用让路行礼,完全享受当朝皇子的待遇。这么着才使萧子响的不满情绪得到平复。
然而,戏剧性的是,后来萧嶷接连生出了好几个儿子。于是在二叔家当了几年世子后,他又重新回到原来的家庭,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子,并被封为巴东王,派到军事地位特别重要的荆州担任刺史。
这个萧子响担任武职倒是特别合适,力大无比,骑术精湛,射箭技艺很高,百发百中。但这人有严重的公子哥毛病,做事高调,喜欢我行我素不考虑后果,一副“我是皇子我怕谁”的嘴脸。
在荆州,他整天带着亲自挑选出来的六十名全副武装的侍卫招摇过市,还经常偷偷宰牛,在内宅用美酒、牛肉招待这帮贴身侍卫。带刀侍卫人数比朝廷规定的上限多出一半这事就不说了,毕竟他身在京城以外,能以当地治安环境较差须增强安保力量为由搪塞过去,但杀牛吃牛肉这事就说不过去了。牛在当时是不准随便宰杀的,杀牛有很烦琐的手续和条件。农耕社会里,牛跟马一样具有重要作用。马主外,牛主内。对外战争,马装备骑兵;对内耕田,牛不可或缺。一句话,随便吃牛肉是严重的违法行为。永明元年,有一名叫王宽的朝廷官员被撤职查办,罪名就是“坐于宅杀牛”,可见当时对牛的保护是多么严格!
如果说侍卫人数超标、知法犯法宰牛这些事都可以因为萧子响的特殊身份而忽略不提,那下边这件事,正因为他皇子的特殊身份,所以再也不能忽略不提。
“令内人私作锦袍绛袄,欲饷蛮交易器仗”,荆州附近有很多少数民族部落,当地的部落上层人物很喜欢中原地区的高档物资货品,锦袍绛袄在当时属于高档奢侈品,拥有者会感到很有面子。萧子响看到了其中的商机,觉得可以开展互通贸易,于是命人私下制作了许多锦绣长袍和红色短袄,打算用这些东西跟少数民族交换武器。
这个问题就很敏感了,一个驻守边疆、手握重兵的皇子,瞒着朝廷跟外族进行地下军火交易。这不是想集聚力量谋反吗?荆州长史刘寅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便暗中写了封内参,把这件事报告给了萧赜。长史是朝廷为各位藩镇王爷配备的职位,相当于秘书长角色,名为辅佐藩镇王爷,其实是监视督促王爷的,别有什么花花肠子,你身边有人盯着呢!所以长史都是皇上很信任的人,完全维护朝廷利益。萧子响在藩镇买刀购枪,制作违反朝廷规定的奢侈物品,刘寅当然得向上反映。
但凡是皇帝,都极度介意手下谋反,对这类事件是零容忍,一经发现必定严肃处理。接到刘寅的报告后,萧赜下诏要求深入调查此事,马上指派调查人员赶赴荆州。
调查人员到达荆州后,没有出示皇帝批准调查的诏令就要对萧子响进行讯问,遭到萧子响的拒绝。萧子响说:你不拿出调查手续,我就不让你查。调查人员说:我有诏令,等调查完了就给你看。萧子响说:你先把诏令给我看,看完了就让你调查。但不知道是咋回事,调查人员就是不愿先出示调查诏令,史籍上没说他们拒绝出示诏令的原因。这的确有点莫名其妙,公务行为出示公文是理所当然的呀。难道大街上随便来一个人,都可以对皇子进行调查吗?
萧子响找来刘寅等一帮人商量对策,讨论在没见到诏令的情况下到底该不该接受调查。刘寅等人说:他们是朝廷派来的,还看什么诏令呀,让他们查!这一边倒的态度激怒了萧子响。萧子响本来就对刘寅向上打小报告的行为十分气愤,一气之下,把刘寅和调查人员拉入后堂给杀了,总共八个人,全部血溅当场。
萧赜听说愣头青四儿子杀了调查人员后,又派遣卫尉胡谐之、游击将军尹略、中书舍人茹法亮三人率领数百名禁军警卫再赴荆州。这次不是调查了,而是直接抓捕。虽然是下令武力抓捕,但萧赜还是担心儿子的性命有闪失,特地嘱咐抓捕人员:“子响若束手自归,可全其命。”这就是说只要他不拒捕,主动放下武器回京师自首,可以保全他的性命。
萧赜这次派去的这三人都是自己的亲信。卫尉相当于皇城警备司令,很重要的职位。茹法亮是萧赜的老朋友,在萧赜没发达的时候,两人就是朋友了。尹略属于野战军系列,派他去是把握一下军事行动。按理说,事儿不大,很好解决,但这哥仨硬是通力合作,十分努力地把这件事办砸了。
几百个人乌泱乌泱来到荆州后,胡谐之大概是怕直接去萧子响办公室会被他抓住杀了,下令在离刺史办公室不远的地方停船,构筑作战防御工事。萧子响看到他们在热火朝天地筑城挖坑,多次派使者到胡谐之大营陈述解释,说天下哪有儿子反叛父亲之理?我并不是反叛,只是粗疏鲁莽而已!现在我就单独乘坐一艘小船回京,接受杀人罪的处罚。
萧子响的意思很明确,你们大老远地跑来,就别累死累活地挖坑了,我这就跟你们回建康自首!其实到这儿,这个案子就可以结了。胡谐之停止一切备战活动,带上萧子响打道回京就完了。没有一人伤亡,皇帝交办的任务也圆满完成,个人功劳簿上又记上一笔,各方皆大欢喜。但这哥仨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一而再、再而三地火上浇油,把一点火星子搞成了燎原大火。
面对萧子响派来的道歉使者,主事的胡谐之和茹法亮拒而不见,尹略倒是出来接见了,不过他可不是来听萧子响解释的,而是叫使者给萧子响带话的,话的内容只有一句:“谁将汝反父人共语!”谁跟你这种反叛父亲的逆子讲话!作为朝廷使者,尹略这么说等于就是将事件定性了,你萧子响买武器、杀官差不是鲁莽粗疏,而是有预谋的暴乱!
萧子响虽然见他们不原谅自己,但没有停止继续示好。他杀牛备酒,烹饪饭菜,吭哧吭哧送到对方营地犒劳慰问,大家都别忙活了,快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吧,香喷喷好吃看得见!可还没等兵士们看见,尹略就把那些美味佳肴一股脑全倒进江里。看到忙活了大半天的劳动成果一瞬间付之江流,萧子响虽然心疼,但他仍然没有放弃努力,亲自大声呼喊茹法亮出来说话。
茹法亮跟他也是老熟人,但此时茹法亮却装作不认识他,根本不搭理他,待在营里不露头。萧子响又派使者去大营,求见前来传达诏书的钦差大臣,茹法亮不但不允许,还扣留了前去的使者。
萧子响彻底绝望彻底愤怒了!他不再请求和解,而是召集了两千多人进攻朝廷军队,将其大营杀得血流成河,尹略阵亡,胡谐之、茹法亮乘着小艇狼狈逃回建康。
这萧子响也真是太生猛了,天大的事儿都敢干,朝廷钦差来两批他杀两批。但第三批又很快就来了。这回来的是丹阳尹萧顺之,相当于都城建康的市长。萧顺之在历史上默默无闻,但他的儿子却是大名鼎鼎——梁武帝萧衍。萧道成家的皇帝宝座就是被萧衍抢走的。不过这时候萧衍还没有出头,正跟在萧赜的二儿子萧子良后面拍马混饭吃。十二年后,萧衍才霸有天下。
萧顺之带着舟舰部队杀气腾腾而来,在半途碰到了萧子响。萧子响坐着一条单薄的小船向建康进发,他是去找老爸自首的。看到萧顺之后,萧子响希望他准许自己到京城找父皇申诉。萧顺之当然不干,他一点也没耽误时间,马上拿根绳子把萧子响勒死了。这是萧道成、萧赜主政时期,萧家皇室成员唯一的一次非正常死亡。
萧子响的死跟萧赜无关,萧赜不会下达残杀儿子的命令。但萧子响的死确实是一次阴谋。萧顺之之所以敢如此大胆地处死当朝皇子,是因为有更大号的皇子在背后授意撑腰。这个大号皇子就是当时的太子萧长懋!
萧长懋对自己这个勇武冲动的弟弟很是忌惮,担心他以后会给自己的皇帝职业生涯带来麻烦,于是便趁着这次好时机借刀杀人,嘱咐萧顺之“勿令得还”,一定不能让萧子响活着回到建康!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萧顺之岂敢不听?再说,他也想提前抱住下届皇帝的大粗腿呢,所以对萧子响执行死刑他格外卖力。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萧顺之这档期货投资亏大了。
萧赜在萧子响死后非常愧疚自己没能保住儿子的性命,时常对萧顺之冷眼相对。这直接导致了一个结果:“萧顺之惭惧,发疾而死。”因为时刻担心被皇上问罪,萧顺之竟然被吓死了!这真是一个冷笑话。因为只要再多活十二年,等他的儿子当上皇帝后,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不怪萧顺之害怕皇帝,这的确是让人害怕的一种特殊存在,特殊之处就在于,他们的权力不受制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当皇帝生出想杀死某个大臣的想法的时候,除非那个大臣自己突然死了,不然很难逃脱皇帝的谋算,他总能找到各种五花八门的借口杀死那个大臣。南齐开国大臣荀伯玉和武将垣崇祖就都是这样被皇帝萧赜千方百计找借口处死的。
萧赜虽说总体上是个不错的皇帝,但心胸委实不宽,虽谈不上是睚眦必报,但小肚鸡肠的评价似无不可,喜欢搞打击报复,秋后算账。萧道成刚登基称帝那年,永嘉太守王瞻仅仅因为在面君参拜时一个行礼动作不规范,就被萧赜抓起来斩杀了。王瞻的真实死因是在十年前就为自己埋下了祸根。
当年还是刘宋朝时期,萧赜在豫章王府做事。跟豫章王关系很亲近的王瞻特别看不起萧赜,有天晚上萧赜在床上睡下了,来王府找王爷聊天的王瞻看见后,非常鄙夷地拿躺在床上的萧赜对豫章王开了个玩笑:“帐中物亦复随人寝兴。”王瞻很轻蔑地把萧赜贬称为“帐中物”。这相当于现在被别人骂成“真不是个东西”了。“帐中物”是放在帷帐内供装饰或把玩的物品,跟现在许多人喜欢在床上摆放狗熊大抱枕差不多,属床上用品一类。当然,也有人把女人也称为“帐中物”,这是对女性的侮辱。
萧赜清楚地听到了王瞻对他的蔑称,但他没有跳起来骂娘,他人微位卑,不敢还嘴。《南史》记载,萧赜当时的反应是“世祖衔之,未尝形色”。这是很真实的现场情况记录。对于王瞻的恶骂,萧赜又气又恨,把王瞻撕了的心都有。但他忍得很到位,不但没有回骂还击的行动,甚至连脸上一点不愉快不开心的表情都没有。
你可以评价他懦弱,也可以评价他胸有城府,韬光养晦,就像韩信当年的胯下之辱,一样的道理。不过这种评价的最终历史定性,似乎并不在乎其他任何因素,只在于受辱者最后有没有成就一番大功业。如果功成业就,那就不叫懦弱,叫大度容忍;如果始终默默无闻,那就叫软弱可欺。
萧赜当然不属于软弱可欺,因为他后来当上皇帝了,只能叫不跟小人一般见识。可他功成业就后的行为真挺小人的,看来王瞻当年瞧不起他并不是没有道理。萧赜叫人把王瞻逮进东宫羞辱责骂一番,吩咐廷尉办他死罪。王瞻死前还在嘀咕,我怎么这么倒霉呢,好不容易看不起一个人,这个人却是将来的皇帝。
倒霉的不止王瞻一人,荀伯玉和垣崇祖碰上了皇帝萧赜,也属于倒霉一族,他们没有过错,完全是被“记仇”的萧赜找碴报复杀害。
荀伯玉对萧家王朝的建立有非常之功,萧道成早年镇守淮阴时,荀伯玉就是萧道成智囊团的重要人物,关键时刻为萧道成出了很多金点子。
宋明帝刘彧晚年忧虑自己死后,权重资深的萧道成会对小皇帝不利,想解除萧道成的兵权,把他调回朝廷任职,然后借机处死。萧道成得知调令内容后,心惊肉跳,不知道如何是好,是荀伯玉给他出了点子,叫他在边境故意挑事,派兵士拿着宣示主权的界牌在边境的北魏一侧到处乱插乱树,引起北魏警觉,日夜派精干步骑在边界巡逻。然后萧道成把这种剑拔弩张的形势上报给朝廷,希望以此阻止皇上征召自己。
在边界形势紧张的战报递走后,萧道成还是害怕嗜杀无度的刘彧会怪罪自己行动迟缓,打算应诏启程回京。荀伯玉劝他不要急躁冒失,以免引来不测之祸,说边境眼下缺不了他,朝廷肯定会诏令他留任。
果然不久刘彧就下令萧道成不用回京任职,继续镇守淮阴,以遏制北魏越界南侵的势头。如果不是荀伯玉力劝,萧道成就应诏回建康了。一旦回到朝廷,按刘彧杀戮成性的本性,萧道成必难逃脱被杀的命运,而一旦萧道成被杀,就不单是他一个人的死亡,整个家族都会被连坐一锅端,这是帝制时代杀人的最大特点,以株连防后患。这样看来,荀伯玉还是萧赜的救命恩人,因为如果萧道成被杀,对朝廷来说,那作为长子的萧赜,就是另一个最该被杀的人。
但从萧赜斩杀荀伯玉的那种利落劲来看,他一点也没记着荀伯玉的好,只记着荀伯玉的“坏”。而事实上萧赜眼里荀伯玉的“坏”根本谈不上是坏,只是荀伯玉出于对老领导、对皇帝的忠诚,正常反映情况而已。
荀伯玉反映的是什么情况呢?
这得从萧道成与萧赜之间的微妙关系说起。
南齐前期虽没有出现皇室内部的自相残杀行为,但并不代表皇室内部没有矛盾。从现存史料分析,萧道成和太子萧赜之间其实是暗流涌动、不断交锋的。
萧赜因为年龄接近萧道成,同时在萧家抢夺政权时立过大功劳,起过大作用,且手中握有一定的军权,又位列储君,有点膨胀感爆棚的意味。
《资治通鉴》这样描述当时的萧赜,“朝事大小,率皆专断,多违制度”。《南齐书·荀伯玉传》说得跟《资治通鉴》差不多,“世祖在东宫,专断用事,颇不如法”。就是说,萧赜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开始干预朝政,甩开皇帝老爸干了许多本不该干的违法事情,比如上文说到的王瞻被杀一事就很典型。
一心想报复泄愤的萧赜把王瞻杀死后,派人对父亲说:王瞻傲慢朝廷,我把他抓起来了。但他没说自己先斩后奏的细节。萧道成觉得这种小节问题根本不算事儿,告诉汇报人说:“语郎,此何足计!”你回去跟太子说:这事根本无须认真计较,把人放了吧。
当时萧道成根本没想到儿子跟他报告这事时,王瞻已经被他杀了。因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按照正常程序,要处决一个朝廷大臣,行刑前必须要报告皇帝审核,没人有胆子先杀大臣而后知会皇帝。但事实上,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真实地发生了,萧道成对此事件的反应耐人寻味,“既闻瞻已死,乃默无言”。萧道成一言不发地接受了这个他不愿看到的结果。
面对太子跋扈到极点的滥杀行为,作为皇帝的萧道成虽然失望、生气,但他并没有暴怒咆哮地找萧赜算账,要是换成刘宋皇帝,早就大开杀戒,血流成河了。这是萧齐初期的美好岁月之所以能出现的政治条件之一,其时政权草创,底子薄弱,萧道成以大局为重,没有深究这个完全可以借题发挥的事件。
当然,对这一事件的发生和结果,我们也应该看到事件之外的另一面。那就是除了萧道成大事化小的宽容隐忍外,也说明了太子党的势力已经形成相当气候,说明太子萧赜手中此时已经具有了相当实力,这样他才有底气越俎代庖,才会相信,只要不是原则问题,老爸不会对自己怎么样的。
但原则问题很快就来了,来自于萧赜最宠信的侍从张景真。
张景真是太子府最得宠的官属,萧赜特别喜欢、信任他,无论什么私密的大事小情都吩咐张景真去办,就角色而言,张景真相当于太子的机要秘书,兼生活秘书与经纪代理。
仗着自己是首长身边的红人,跟未来的皇帝关系亲密无间,张景真骄横无比,不可一世。骄横到什么程度呢?“被服什物,僭拟乘舆”。“乘舆”泛指天子用的器物,张景真平时穿的衣服、戴的帽子,以及日常生活用具,都跟帝王相同,比如白纱帽,在当时只有皇帝或经过皇帝特许的皇室子弟才有资格佩戴,连萧嶷都不敢擅戴。
萧赜即位后曾特批萧嶷这个亲弟弟,在只有兄弟俩的私下场合见面时,不必穿戴得很正式,随意的白服白纱帽即可。但萧嶷为了保持臣子礼节,没有接受皇兄的建议,即使到皇帝内室跟萧赜见面聊天,也是朝服正冠,穿戴齐整。只有当萧赜去他家做客喝酒拉家常时,他才会着白服白纱帽跟皇兄相见。
相比之下,张景真算哪根葱啊?张景真不理这些规章制度,旁若无人地戴着白纱帽招摇过市,经常是他走在街上,别人打老远看到晃悠悠的一顶白帽子,以为是太子来了,等走近一看,才知道,哦,原来是个爪牙。
这种现象有一个专门的形容词:僭越。简单说就是尊卑失序以下犯上,性质非常严重,属于明显找死的节奏。皇帝最忌讳臣下有僭越行为。不能僭越,这是原则问题,是臣下必须坚守的政治底线。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皇帝的一切都是独一无二的,我的老婆叫皇后,我的印章叫玉玺,我的房子叫宫殿,我和女人发生关系,那叫御幸!就是这么霸道,任何人都不能僭越,都不能跟我一样,否则就是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那么张景真就不怕僭越,不怕被皇帝诛杀吗?
当然不是,张景真有恃无恐的原因不是他有不怕斩首的三头六臂,而是他觉得没人敢把自己的行为报告给皇上。他的主人是太子,他是太子的心腹,谁敢不要命地去举报他?所以尽管张景真僭越不法,但由于“内外畏之,莫敢言者”的现实局面,皇帝萧道成一直不知道太子家里有这么一个狂人。
最终揭开这个一直没人敢揭的盖子的是荀伯玉。
荀伯玉觉得必须得把太子疏于管教亲信、纵容部下僭越的情况报告给皇帝,让皇帝心里有数。但他在上奏前也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毕竟这种捅天的实名举报也是一种找死的行为,将来太子登基后,肯定不会轻饶自己。但最后他还是选择忠于皇帝,没有选择站队在太子阵营:“岂得畏死,蔽官耳目!我不启闻,谁当启者!”荀伯玉的决心如此坚定,颇有点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慷慨。他认为如果自己作为皇帝深信的近臣都不去报告皇上,那还有谁敢去报告呢!
萧道成听完荀伯玉的报告后,怒火中烧,立即下令搜查东宫,收集太子与张景真的罪证,发现事实果如所言。
在东宫被里里外外大搜查时,萧赜并不在现场,他去永安陵祭祀去了。
永安陵是他爷爷萧承之的陵寝,陵园的具体地点在今天的江苏省丹阳市。萧赜祭拜完毕后,乘船逆流西行,一路上优哉游哉地欣赏长江两岸的美景,当时风清气爽,岸上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江中烟波浩渺,百舸争流,萧赜陶醉在大好春光里。
船队到达今天的南京江宁区后,天色已晚,萧赜下令停船靠岸歇息一夜,次日再回京城。但萧嶷的突然到来,让他的心境瞬间从暖洋洋的春天直接跌落到冷冰冰的冬天。
萧嶷亲自骑着一匹日行千里的宝马赶到江宁,告诉萧赜,这次老爸是如何如何地搜索东宫、如何如何地怒不可遏。萧赜吓得魂不附体,再也顾不得歇息,乘夜和萧嶷一起骑马驰回京城。回城后,他一刻也不敢耽搁,马上跑到皇宫向父皇磕头请罪。萧道成为这事破例指示城门守卫,当晚不要关闭城门,等待太子夜归。见到匍匐在地的萧赜,萧道成声色俱厉地责骂了好久。
萧道成觉得光骂还不解恨,第二天,他又叫萧赜的长子萧长懋和次子萧子良以太子的命令逮捕张景真,并将其诛杀。这里面道道儿挺多的,爷爷叫孙子当着爸爸的面,以爸爸的命令处死爸爸最喜欢的大秘,并且爸爸对此还不敢吭声,不敢阻拦。萧道成这得是有多气、多恨才故意这么干的呀!可见此事对萧道成的侵犯至深,作为在位皇帝,他见不得别人藐视他的权威,觊觎他的皇位。
萧赜完全没想到父亲会如此龙颜大怒,这次他是真吓着了,躲在太子府一个多月不敢出门,“太子忧惧,称疾”。
他说自己生病了,不能上朝,请假。
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萧道成、萧赜父子没见过一次面。萧赜不敢主动找老爸,萧道成也不愿主动找萧赜。在多次被太子忽视后,萧道成对萧赜已生出嫌弃之心,“太祖阴有以豫章王嶷代太子之意”。他生出过废除萧赜的太子之位,重立萧嶷为太子的打算。
不过萧嶷这个人丝毫没有政治野心,他是萧家皇二代中最贤明的一位王爷,宽容敦厚,为人孝悌,简直挑不出他的缺点。他一生对萧赜忠心耿耿,任何时期都没生出一点关于政治方面的野心。
当他得知父皇有立自己为太子的倾向后,不仅没有配合父亲共同拆台,反而更有意向哥哥身边靠近,以向萧赜表明自己没有任何想法。萧嶷的这种内敛不仅是一种美德,也很幸运地拯救了自己及家人的性命。如果他垂涎太子之位,想取而代之的话,那他和他的家人都会死得很惨,南齐皇室的自相屠杀将不可避免。因为萧道成在生出废赜立嶷这种念头后,一个月不到就病死了。
当时南齐刚刚立国,太子又是武将出身,身后代表着一帮少壮派官员的利益特权,即使萧道成想废掉太子,他也需要仔细谋划安排,在这么短促的时间内,是不可能完成太子废立的。无论老皇帝如何讨厌太子,一旦老皇帝驾崩,太子就是当然的皇帝,这是封建皇朝最至高无上的正统法理,任何人、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太子登基称帝。
如果萧嶷当时跟老爸一起对付太子哥哥,那萧赜即位后,不可能留下这个想在自己卧榻旁酣睡的老虎弟弟。一旦弟弟都杀了,弟弟的儿子也断然不会有活命的机会,难道留着侄子们找自己报杀父之仇吗?
所以,完全可以残酷地说一句:萧道成死得正是时候。假如他不是突然死亡,以他这样一个足智多谋的政坛“老炮儿”,搞掉萧赜不是难事。别人的整个国家他都能抢过来,自己的一个儿子岂能搞不定?太子萧赜有二十三个儿子,而一旦废掉了太子,继任皇帝会时刻担心原太子的儿子们搞复辟,危及自己的统治,所以,萧赜的那些儿子极有可能会一个个死于非命。这种连环杀在皇权时代是很正常的事情,当皇帝要杀你时,不问你是不是有罪,只问你是谁的儿子。
不过,以上作者所设想的皇室残酷屠杀,虽然没有在萧道成子孙内部发生,但还是被萧道成的侄子萧鸾做成了事实,他篡权后,杀尽了齐高帝萧道成、齐武帝萧赜的所有子孙。
萧赜是不会对自家萧姓人开刀的,他只杀异姓,不杀皇室。这点跟他的爸爸萧道成一样,语重心长地劝儿子不要自相残杀,却把刘宋家的皇室成员全部杀光。自己的孩子是孩子,别人家的孩子都不是孩子。人性的自私昭然若揭。
萧赜执政后第一件事就是秋后算账,拿荀伯玉和垣崇祖开刀,“下诏诬崇祖招江北荒人、欲与伯玉作乱,皆收杀之”。为了让两人死得有口莫辩,萧赜煞费苦心,诏告天下,说垣崇祖招募长江北岸亡命之徒,准备联合荀伯玉发动叛乱。其实叛乱是没影儿的事,就是萧赜铁心想置他们于死地而已。
台湾作家柏杨在《中国人史纲》中痛心疾首地评论垣、荀两人之死:“由国家最有权力的统治者兴起的冤狱,天理、国法、人情,全部勾销,无人能解,可痛。”
垣崇祖死得比荀伯玉还冤枉,荀伯玉好歹打过萧赜的小报告,垣崇祖却什么都没做,仅仅是因为一次微不足道的不辞而别。
他作为豫州刺史,带领重兵在南齐西北最重要的军事重镇寿春(今安徽寿县)抗击北魏,曾在两年前以少胜多,在寿春城下击败二十万欲南下抄掠的魏军,极大地稳定了初建的南齐国内局势。
萧道成非常信任垣崇祖,在和萧赜之间发生张景真事件之后,萧道成将垣崇祖召回朝廷询问寿春方面的军事形势。萧赜对此很紧张,他认为老爸这是找军事元老商量如何废黜自己。
为了拉拢这位实力派军方将领,萧赜特地设宴款待垣崇祖,在他面前特别谦逊地说:“世间流言,我已豁怀;自今以富贵相付。”当时萧赜手下向他汇报说垣崇祖支持皇帝对太子的废旧立新态度,所以萧赜向垣崇祖明确表态,说对于坊间那些流言蜚语,我不会放在心上。从今以后,我萧赜的荣华富贵,就托付给将军你了!垣崇祖夹在哪个都不能得罪的皇帝和太子之间,并没有直接介入任何一方的打算,他是哪方都不敢得罪,见太子这么看重自己,吓得马上在酒席上向萧赜道歉请罪。
这么着,萧赜自己在心里就把垣崇祖当成自己人了。哪知道宴席当晚结束后,垣崇祖突然接到萧道成的紧急诏令,边界发生紧急情况,命他即刻动身赶回寿春前线。皇上有令,垣崇祖不敢耽误,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跨上战马连夜回军营去了。
正是这次的匆匆离开,埋下了垣崇祖的死因。萧赜觉得垣崇祖没上门跟自己辞行就离京返营,是对他这个太子的藐视与不合作。这一刻,萧赜对他的恨比宴请垣崇祖当晚喝的酒还多。否则不会登基几个月就把他杀了,报复意味过于露骨。
以“莫须有”罪名残杀垣崇祖和荀伯玉是萧赜为帝生涯的最大污点之一。但好在他还算是称职的守成之君,在位期间,除了这两人,被他无端杀害的其他朝臣并不多,使南齐政治在正轨上基本保持良性运行。
瑕不掩瑜,虽然萧赜有滥杀大臣的恶行,但整体上他对朝中大臣是比较上心、比较关爱的。他在位期间对朝臣的一个最大贡献,就是恢复了给臣下发俸禄的制度。
听起来像是个笑话,官员每天早上上班,晚上下班,忙得不亦乐乎,难道没有俸禄、没有工资?
这笑话是真的。无论你是部长、局长、县长,每天上班,工资没有。这种只上班不拿钱的现状,当时已经存在了近二十年,从刘宋时期传下来的规矩,也不是一直没工资的。
刘裕那会儿,大臣们工资奖金福利都相当好,到他儿子刘义隆末年,刘宋朝廷脱离实际大搞北伐,打仗没军费,怎么办?公务员捐款吧!刘义隆下令,每个官员工资减少三分之一,勒紧裤腰带支援国家打仗。后来越打越穷,到宋明帝刘彧末年,由于战乱不息,国库入不敷出,朝廷及地方政府官员的所有俸禄完全断绝。没钱了,也不知道那些年那些官员是靠什么养家糊口的。史料对此鲜有记载,想必是蛇有蛇路,鳖有鳖路,各显神通捞钱维持生活。但捞钱的手段肯定不会光明正大,最终的利益被侵害者必定是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
奇特的是,不光是南齐官员上班不拿工资,其时与南齐对峙的北魏官员也没工资。北魏立国到萧赜登基这一年已经有百年之久。一个世纪的漫长时间里,朝廷没给任何官员发一文钱工资。不过北魏也没有货币,他们不铸钱,一切都靠抢。很多北魏人家里除了父母孩子,几乎一切都是抢来的战利品:财产、用具、老婆、奴隶……所以北魏人特别喜欢打仗。因为战场上可以开放抢掠,只要能把对手打败,对手的财产就变成了自己的财产。
这听起来不是笑话,简直就是神话,但这神话也是真的。巧的是,在萧赜恢复百官俸禄制的第二年,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下令效仿汉政权,向官员发放薪俸,三个月发一次。就这等好事,许多鲜卑官员还不乐意呢,他们向朝廷上表抗议,要求断禄,给官员发工资这事违背祖宗家法,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其实这些人拒禄并非他们品格高尚,而是他们觉得固定俸禄反而没有他们不发俸禄时的收入高。因为无禄制时,他们可以贪污受贿,而北魏政府在推行俸禄制的同时,也严明了治贪法规,规定俸禄制度实施后,官员只要贪污一匹绢布,就按律处死。
萧赜在即位的第一年就给帝国精英分子们送出了一个大礼包,虽然算不上高薪,但相比以前,政府官员总算有了旱涝保收的稳定俸禄,没有了生活上的后顾之忧。工作积极性提高,官员可以抽出更多的热情和精力参政治民,永明期间国泰民安、蒸蒸日上的时政画卷慢慢舒展开来。
只可惜,美丽的画卷还没有全部展开,就猝然结束了。随着萧赜的去世,南齐政治发生了急剧转折,一切美好都成了昨日云烟,朝政进入了风疏雨骤的黑暗时代,萧家骨肉萧墙之内刀剑相交,血肉横飞,美好岁月匆匆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