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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为别人的儿子铺路搭桥(1 / 1)


刘彧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皇帝。他的流氓不仅体现在他的生活作风和工作作风上,更体现在他冷血嗜杀的手段上。刘宋皇室自刘义隆以后就陷入同室操戈的漩涡,兄弟子侄之间一直不停地自相残杀,到刘彧时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顶点。

王夫之曾这样评价刘彧:“孝武忌同姓亦至矣,子业虐诸父亦酷矣,至于明帝而抑甚焉。”王夫之拿刘彧和刘骏、刘子业作了一番比较后认为,孝武帝刘骏和他的儿子刘子业这对父子皇帝,对宗室亲戚都很多疑刻薄残忍,但他们俩在宋明帝刘彧面前,只能算小巫见大巫,刘彧比他们更毒更辣。

刘彧的一生,是荒淫的一生,杀戮的一生,他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屠夫”,在位期间杀人如麻,经常是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地杀人,有时候只是睡觉时做梦梦见几百里外的一个大臣谋反,醒来后就派人去把那个大臣杀掉了。最倒霉的是他身边的服务人员,稍微有点工作失误或者触犯了他不计其数禁忌中的一种,命就没了,而且往往会死得很惨,多是遭“刳斫”而死。

刳斫是刘彧非常喜欢的酷刑之一,残忍之极。有个成语叫刳木为舟,意思是把一根整木头从中间掏空做成独木舟。刳斫跟这个手法是一样的,用刀斧把人的肚腹剖开,掏出五脏六腑,让人在号痛中慢慢死去。这种刑罚的血腥指数和炮烙、腰斩、五马分尸不相上下,只有具有兽类思维的人才能想得出来。

刘彧的兽性充分体现在不顾骨肉亲情,大肆屠杀侄儿兄弟的残暴行径中。本来枝叶茂盛的刘氏皇室被他杀得血流成河,几近灭种。他的哥哥刘骏二十八个儿子中,除夭折的十人,剩下的十八个,刘子业杀死两人,其他的十六个全被刘彧一人杀死。在杀死和他争位的晋安王刘子勋后仅两个月,刘彧因担心侄子们的存在威胁自己的皇位,决定斩草除根,将刘骏尚存于世的十个儿子刘子仁、刘子真、刘子孟、刘子产、刘子舆、刘子趋、刘子期、刘子嗣、刘子悦、刘子房一并赐死。

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在记录这个情节时,写了一句带有感情倾向色彩的语句:“世祖二十八子于此尽矣。”“世祖”是刘骏的庙号。司马光似乎是以惋惜的口吻感叹说:宋世祖二十八个儿子,到这时候就一个不剩了!可怜刘骏辛辛苦苦生的那么多儿子,多半成了弟弟刘彧的磨刀石。刘骏所有的儿子中,死于十七岁花季的刘子业居然是年龄最大、阳寿最长的一位。刘彧最后处死的那十个侄子,全部是四到十一岁的小屁孩,他们还没有懂得死亡的含义,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刘彧的屠刀很明确地指向三个群体:一是侄子们。因为这帮侄子在继位程序上比他这个叔叔法理性高。皇位向来是父死子继的,老子坐完儿子坐,没叔叔什么事,除非皇帝没有儿子,才会在皇室系统内启动兄终弟及程序模式。刘彧因皇位来路不正,内心一直害怕不安,生怕哪一天侄子们长大了,向自己追讨皇位,所以他不会让任何一个侄儿有活路。再有一个群体就是他自己平辈的弟兄。这帮成年人多是有职有权有身份,刘彧担心他们觊觎皇位。还有一个是历朝历代都高度雷同的情节,功臣、外戚。这两种人都是皇帝喜欢屠杀的对象。一般屠杀顺序是,皇帝即位后,担心功臣功高倨傲影响自己的威权,杀戮功臣,为强化统治;皇帝临死前,担心外戚掌握朝政不服新主,杀戮外戚,为接班人铺路。

刘彧最担心的是接班人问题。为了帮衬接班人,刘彧在病入膏肓之际实施了“排雷工程”,把兄弟、功臣和强势外戚全部纳入屠杀黑名单,一个一个打勾画叉地解决。泰始七年,刘彧病情沉重,他感觉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当时,太子刘昱还不满九岁。这让刘彧揪心牵挂。他认为刘昱太过幼弱,自己死后,那些个叔伯长辈们定会变成一颗颗不服管的地雷,在刘昱的御座旁爆炸夺权。所以,他决定在死前为儿子扫清这些爆炸源。经过考虑,他把首批三个爆炸源锁定为自己的三个弟弟:晋平王刘休祐、建安王刘休仁、巴陵王刘休若。

刘休祐是宋文帝刘义隆第十三子。这位王爷性格暴烈,经常以拿村长不当干部的心态对待皇兄,多次冒犯刘彧。这兄弟俩有一个共同的业余爱好:下围棋。不过,刘彧的下棋水平很业余,史料对他的棋艺定性是“棋甚劣”,这等于说他是一个“臭棋篓子”。但他却毫不自知,以为自己水平很高,下遍天下无对手,经常拽着当时的国内第一围棋高手王抗跟他对阵。

王抗只是彭城郡的一个小官,哪敢赢皇帝呀!每次两个人对弈时,王抗总是假装拼尽全力,假装不敌败下阵来,然后抹着额头上的冷汗假装心悦诚服地说:“皇帝飞棋,臣抗不能断。”王抗怕赢了棋输了脑袋,所以即使刘彧的棋臭得能让人当场呕吐,他也会装出香飘飘的奶茶样恭维说,皇帝棋法高超神鬼莫测英明神武人见人服,小臣打心眼里自愧不如!见国内第一高手都被自己杀得落花流水,刘彧自信满满地觉得,自己是无与伦比的围棋天才。

为了体会这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快感,刘彧满世界找高手来跟自己下棋。

有次他听说晋平王刘休祐府上有个超一流棋手,便叫人通知刘休祐,把那个棋手送到皇宫里和自己比一下。哪知道刘休祐因担心棋手被皇兄抢走,根本不理会刘彧的旨意,顶着不给人。你要是喜欢下棋就自己左手跟右手下去,想打我府上的高手主意,没门。刘彧为这事一直记恨到死,觉得这个弟弟太强硬了,一旦自己驾崩,他绝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听从小皇帝刘昱的指挥,定会跳出来生乱,所以他决定趁自己还没死时,把这个不听话的弟弟先弄死。

在帝制时代,当皇帝生出想把一个人处死的念头时,那这个人基本算是生命倒计时的活死人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死的问题。得找一个时机和借口。皇帝虽说能决定天下所有人的生死,但总不能随便指着一个朝臣或亲戚说:我他娘的看他不顺眼,把他拖出去砍了。怎么着也得假惺惺地找个冠冕堂皇的杀人理由,比如说你想搞政变谋反,说你结党搞小圈子,说你写诗作文搞煽动颠覆啥的。当然也有实在找不到借口,直接耍流氓的那种,比如被“莫须有”的岳飞。刘彧虽然也是个流氓,但作为有文化的流氓,他杀死兄弟的方式方法自然是巧妙得与众不同,以至于刘休祐到死都不知道皇兄早就想除掉他。

泰始七年二月底,刘彧亲自导演策划了一场打猎行动。在陪同皇帝打猎的名单中,刘休祐在列且排名靠前。打猎是古代宫廷很流行的一种高级娱乐活动,跟现在的打高尔夫差不多,玩者非富即贵,一般人玩不起,陪同玩的人也不是一般人。能陪皇帝一起打猎,绝对是一种令人荣幸的政治待遇,说明皇帝愿意带你玩。刘休祐很高兴,觉得去山上打些野味回来烫火锅挺好,于是高高兴兴地唱着歌出门了。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出门就再也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因为他皇兄早就精心设计好了他的这趟死亡之旅。唉,刘休祐的警惕性差了点,他把哥哥喊他出去打猎当成妈妈喊他回家吃饭了。

这次打猎其实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暗杀行动。刘彧将弟弟忽悠出来后,他的一帮心腹亲信就装作随意地跟在刘休祐身后。黄昏时分,当刘休祐走到一个僻静处时,这帮人突然一拥而上,将其推落马下,然后拳打脚踩再加上石头砸木棒敲,三下五除二就把刘休祐活活打死了。

在确定刘休祐死亡后,这帮行凶者立即转换角色,把自己扮成了见义勇为者,他们装出心急火燎去向皇帝报告消息的样子,故意沿途大声高喊:“骠骑落马!”骠骑是刘休祐的武衔。他们这么大张旗鼓的原因很明确,就是要让参与打猎的所有人都知道,骠骑将军刘休祐从马上摔下来了!既然是摔了,就有可能摔死。这样的话,刘休祐的死亡也就不会显得那么突兀了。交通安全事故,难以避免,可以理解。

刘彧配合得挺专业,“上阳惊,遣御医络绎就视”。“阳”即“佯”的通假字,假装的意思。刘彧装出得知弟弟发生跌摔事故后很吃惊的样子,马上摆出一副高度重视的表情,迅速作出重要指示,一批接一批地派遣御医前往事故现场进行诊治,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抢救。当那些御医带着医疗设备和一颗救死扶伤的仁心赶到刘休祐身边时,他们才明白,皇帝派他们来,不是让他们来当急救员,而是让他们来当公证员的。是想通过他们告诉世人,晋平王因从马上摔落,当场死亡。

御医们一看刘休祐浑身到处青紫肿胀,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怎么可能是摔死的?分明是殴打致死。但他们哪敢说实话呀,说出实话,以后恐怕也会“坠马而死”。最后,他们只得签署了一份诊断报告,证明刘休祐因坐骑受惊,狂奔不止,撞上松树后跌落马下,头部摔到岩石上不治身亡。

解决掉刘休祐之后刚两个月,刘彧又把屠刀指向了最亲密的兄弟——建安王刘休仁。

刘休仁和刘彧是名副其实的同志加兄弟,正儿八经经历过生死患难的。当年两个人被刘子业一块锁在笼子里遭受非人折磨,刘子业几次要杀刘彧,都是刘休仁机智应对,及时打消了这个狼侄子的杀人之心,把刘彧一次又一次从鬼门关拖了回来。可以说,没有刘休仁,就没有刘彧后来阳光灿烂的日子。

刘彧登基后,刘休仁又多次带兵征战,替刘彧收拾残局,到处堵窟窿眼,充当泼水灭火的消防队长。刘彧在位期间发生的几次最重大的战争,每次的总指挥都是刘休仁。他当时的地位,相当于刘宋的军委主席兼国防部长,威望很高。朝廷上下都认为,一旦老皇帝刘彧驾崩,必定是刘休仁摄政辅佐小皇帝,掌握朝政全局。所以在刘彧病情突然变重的一段时间,大家都认为刘彧不久于人世,全赶着跑到建安王府向刘休仁汇报工作,希望能通过先行巴结而使自己将来得到关照。刘彧一看这情形,恨不得下一秒钟就把刘休仁处死,为自己的心肝宝贝刘昱铲除最大的障碍。

处决刘休仁的过程不像刘休祐那样暴力血腥,而是比较温和的“请君入瓮”模式。五月初一这天,刘彧说第二天要召见刘休仁,和他喝酒叙旧共商国是。为了显示自己对兄弟的体贴以及明天尽早见面,刘彧派人对刘休仁说:“今夕停尚书下省宿,明可早来。”老哥告诉老弟,你今晚就别回家了,直接住在尚书省机关办公楼吧,省得明天大清早的两头跑。刘休仁心想,这个可以有,就这么定了。

刘休仁并不是不担心皇帝哥哥收拾他。自刘休祐被杀后,他的危机感和忧虑感与日俱增,经常担心自己步弟弟刘休祐后尘。虽然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但他绝没想到,悲摧的结局会来得这么快。对于刘彧叫他夜宿办公楼一事,他丝毫没往阴谋诡计的路子上想,尽管他处事向来聪明老练,但这一次却完全没想到,自己住进了尚书省,就等于成了瓮中鳖,之后的事态发展,就是他所不能控制的了。

睡到半夜,出事了。

内宫使者敲开房门,给刘休仁送来了毒药,强迫刘休仁服毒。刘休仁气极,瞪着眼睛大声质问使者:“上得天下,谁之力邪!孝武以诛鉏兄弟,子孙灭绝。今复为尔,宋祚其得久乎!”

这是刘休仁留在世上的最后遗言,主要有两层意思。前面一句话意思是强烈鄙视刘彧,质问中透着鄙视:你今天能坐上皇帝宝座,是谁的力量把你抬上去的!答案很明显:是我,是我,还是我!现在你根基坐稳了,就忘恩负义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残杀功勋,品德负分!

后面那句话的意思透露出刘休仁不想死的求生愿望。语言中包含着希望刘彧改变主意收回成命的意味。他警告刘彧说,孝武帝刘骏就是因为诛杀兄弟才导致自己所有的子孙一个不留地被杀绝,现在连个祭祀送饭的人都没有。你今天这样滥杀,是在重蹈刘骏万劫不复的覆辙,不仅个人会遭报应,刘家国运福祚也不会长久!

虽然他的话不无道理,但刘彧已杀红了眼,什么都不管了,他只有一个想法:建安王必须死!考虑到这个弟弟多年来一直位高权重,刘彧担心内侍搞不定他而发生其他变故,不顾病情沉重,强撑着坐轿从大内赶到办公区,亲自坐镇现场督办,直到刘休仁被强灌毒药后死亡,他才精疲力竭地回宫休息。

刘休仁死得很冤。他从来都是忠心耿耿地拥护刘彧,即使在权力最盛的时候,也丝毫没有生出过反叛朝廷的念头,史料上在这方面找不到他的任何瑕疵。他本不该死的,但因为关乎权力争斗,他注定要不得好死,就像四年前他建议刘彧杀死自己的十个亲侄儿一样,同样是宫廷权力斗争的副产品。其实他不应该对刘彧杀他的决定感到震惊愤怒,他当初也是以同样的原因杀死哥哥刘骏的儿子们的。如果有人要说这是一报还一报,也可以。

泰始二年九月,刘休仁率军扫平晋安王刘子勋,意气风发地从寻阳前线回到京师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提醒刘彧杀掉刘骏所有的儿子:“松滋侯兄弟尚在,将来非社稷计,宜早为之所。”如果说刘彧是杀人犯的话,那么刘休仁就是教唆犯。他赤裸裸地告诉刘彧,刘子勋虽然死了,但松滋侯刘子房和其他兄弟都还活着,将来他们长大成人后,不是国家的福气,应该趁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尽早除掉他们。

其实那时候刘彧刚登基不久,还没有蜕变成嗜杀的魔鬼,根本没打算对一帮小秧苗侄子动刀子,史料上有这样的记载:“上既诛晋安王子勋等,待世祖诸子犹如平日。”这是说刘彧杀死了跟他对抗争位的刘子勋后,仍和善对待刘子勋的那些兄弟,待遇跟以往一样,每月该给多少铜钱多少粮食多少尿不湿,一项都没比之前少。

虽然按照刘彧的性格,这些个侄儿以后也避免不了被斩杀的命运,但至少在当时,刘彧还没生出恶念。但经过刘休仁这么一怂恿,刘彧杀心顿起,三五天后就把十个侄子全杀了。

胡三省(中国宋元之际史学家)曾对刘休仁之死这样评论:“休仁尚书下省之祸,自取之也!导上使去其兄子,上手滑矣,其视诸弟何有哉!”这是说刘休仁是自取灭亡,因为他唆使皇帝杀死了哥哥所有的儿子。皇帝杀亲人杀顺手了,所以杀起自己的弟弟们来,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但刘休仁的死,在对于刘家王朝的重要度上不同于那十个未成年孩子。刘休仁之死,从根本上动摇了刘家大厦的根基,宣告刘裕辛辛苦苦创立的刘家王朝保持纯正血统的可能性没有了,因为刘休仁是当时刘家唯一一个能力出众的皇室成员,他如果不死的话,不可能出现刘家政权被萧家取而代之的结果,因为他完全有能力掌控局势。即便是在刘彧死后,他踢掉小皇帝刘昱,自己当皇帝,江山也并没有易帜,天下依然姓刘,总好过被外人夺走。所以,随着刘家最后一颗明星的陨落,大厦倾覆已不可避免,剩下的时间只是苟延残喘而已。而刘彧,也因为杀死刘休仁,而成为刘家掘墓人团队中的标志性主力队员。

刘休仁死后,为掩盖真相,刘彧下诏说他“规结禁兵,谋为乱逆”。皇帝倒打一耙,说皇弟跟禁军将领拉帮结派,阴谋叛乱。臣下谋反,搁哪朝哪代都是死罪,这么说来,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但刘彧说他慈悲为怀,念及兄弟情分,不打算追究他的罪责,只是写了封信把他训斥了一顿,没想到他自己羞愧得无地自容,服毒自杀了。

但过了两天,刘彧考虑到此事影响太大,怕引起朝臣公愤,于是就刘休仁之死一事写了封内参说明,下发给朝廷高级官员和各地方党政首脑,公开承认是自己迫不得已处死了刘休仁。内参中把刘休仁写成了贪赃枉法、无恶不作、疑神疑鬼、野心勃勃的坏分子,如果不杀,国家建设没法搞,和谐社会没法创。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多字,用白话文翻译出来怎么着也得三千字,详细内容就不说了,反正是一堆无中生有的文字。

紧接着刘休仁死亡的是巴陵王刘休若。刘休若是刘义隆最小的儿子,兄弟排行第十九,家里的宝贝老幺,当时才二十四岁。

刘休若担任的职务很重磅:荆州刺史。这个职务的军事重要性仅次于刘休仁,相当于军委副主席和国防副部长。对这样的一个人,刘彧当然不放心,所以也必须除掉。

对这个手握重兵驻扎在外的军队高级将领,刘彧特别小心,采取了“走出去、引进来”的两步走策略。先是调虎离山,使刘休若走出荆州大本营。在刘休祐死后没几天,他就签发调令,将刘休若的职务变动为南徐州刺史。南徐州地理位置在今天的江苏省镇江市、常州市一带,离都城建康很近,虽然比较富庶,但军事意义无法和荆州相提并论。之前的南徐州刺史是刘休祐。刘彧说,南徐州是个好地方,小弟你来这个好地方工作吧。

刘休若接到调令后,知道哥哥对自己产生了不信任之心,吓得寝食难安。而他的部下将领反应更是强烈,都认为这是朝廷的调虎离山之计,如果回到京师,必定会大祸临头,全都劝他反了朝廷。军事参谋王敬先说得最直接:“荆州带甲十余万,地方数千里,上可以匡天子,除奸臣;下可以保境土,全一身。”王敬先这是在给主帅刘休若打气鼓劲,说荆州拥有十几万精兵强将和方圆几千里的土地,可以辅佐天子,铲除朝中奸臣,但如果遇到紧急情况,也同样可以据境自守,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这话的意思就是叫刘休若公开举旗跟朝廷叫板,你想杀我,我就跟你撕破脸亮家伙!

王敬先的话还不止于此,最后他还加重语气警告自己的司令说:“孰与赐剑邸第,使臣妾饮泣而不敢葬乎!”如果接受这种不正常调动,你很快就会在家里接到皇上赐给你用于自杀的佩剑,到时候你的臣属和妻子在你死后,慑于现实,只能饮泣吞声,连出面给你收尸安葬都不敢!

王敬先是个称职合格的军事参谋,他不仅准确解析了当前的实际形势,而且还准确预言了刘休若的结局。刘休若听王敬先说完后,觉得很赞,当场表示,原则同意王参谋意见,继续深入研究相关细节问题。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这只是刘休若在耍花腔而已。实际情况是:“敬先出,使人执之,以白于上而诛之”。王敬先说完这些话刚一出门,刘休若就派警卫逮捕了他,然后将他斩首,并将他的反动言语向皇帝作了详细汇报。

很明显,刘休若这是以实际行动向皇帝哥哥表忠心,而对他很忠心的王敬先的人头,则成了他向上表忠的道具。刘休若想通过这一事件让哥哥知道自己的内心:你看,我对朝廷忠心不二呀!我手下心腹参谋说了不忠于朝廷的话,我想都没想就把他杀了,这下你该相信我了吧!但效果适得其反,反而加重了刘彧对他的疑虑。刘彧在想,连他的手下都有反叛朝廷的念头,那他这个主帅,肯定是平时经常流露出类似的想法,对手下形成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么一来,刘彧更加快了处死刘休若的步伐。

处决掉王敬先之后,刘休若老老实实地拿着调令从荆州启程去南徐州上任。当他刚风尘仆仆地到达京口(今江苏省镇江市)时,就听到了刘休仁的死讯,“巴陵王休若至京口,闻建安王死,益惧”。相比在荆州时,刘休若觉得自己的生命危险更大了,死亡的恐惧时刻缠绕着他。而对于刘休若,刘彧也同样怀着一种忌惮和恐惧,“上以休若和厚,能谐缉物情,恐将来倾夺幼主,欲遣使杀之,虑不奉诏;欲征入朝,又恐猜骇。”

刘彧觉得自己的这个小弟情商智商都不错,待人接物八面玲珑,人缘相当好,将来夺走小皇帝刘昱的帝位易如反掌。对于怎么处死这个弟弟,刘彧很伤脑筋。他想来直截了当的,派人到京口逼迫刘休若自杀,但又怕刘休若拒不从命;他想来曲折迂回的,借征召的名义把他骗到朝廷,但又怕引起他的猜疑惊骇。当时的情况,确实存在着一定的变数。如果刘休若知道老哥铁定要杀死自己的话,他一定不会束手待缚,假如他一怒之下跑回荆州,对刘彧而言,就是放虎归山,麻烦就大了。

不过,刘彧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刘休若心里虽然忐忑害怕,但他始终对皇帝哥哥抱有希望,认为哥哥不会杀他,所以一直毫不设防地待在京口。最后,煞费心机的刘彧又想了一个办法,将刘休若的职务和桂阳王刘休范进行了对调。

刘休范是刘义隆的第十八子,排行刚好在刘休若之前,当时的职务是江州刺史。刘彧说,你们兄弟俩进行一下岗位交流,以便互相学习共同提高,将来更好地为朝廷效力。刘休范担任南徐州刺史,刘休若换岗为江州刺史。江州不像南徐州,距都城建康的路程较远。这在刘休若看来是好事,让我离开皇帝身边吧,免得他一天到晚看到我,一天到晚惦记我。的确,不是什么人的惦记都值得高兴,被皇帝惦记,还不如被贼惦记。

刘休若很快就达成了愿望,他去了很远的地方,皇帝真的不再惦记他。因为他去的是天堂,皇帝再没有惦记他的必要。在刘休若即将去江州赴任时,七月初七,也就是七夕节快到了。

由于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深入人心和商家出于商业目的的不断炒作,这一天在现在已演变成单纯的情人节,每到这天,到处都是让玫瑰飞,让巧克力飞,让钻戒飞……其实在古代,七夕节更类似于今天的五一劳动节,自然经济社会的耕、织两大支柱产业之一的“织”是当天的主要内容,妇女们会在这天开展以女红针织为主打内容的纪念祈福活动。而宫廷作为国家最高机关,通常都会在当天举办场面盛大的仪式,大家开心庆祝,欢度节日。

刘彧利用这个机会实施了“引进来”策略,成功将刘休若诓进深宫大内。他给刘休若写了一封深情款款的信,热情万分地邀请他来宫中作客,希望兄弟一家,不分彼此,共度七夕美好时光。刘休若接到信件后非常高兴,立即动身前往建康,终于赶上了七夕盛宴。不过,这是一次名副其实的死亡约会。刘休若到了天子皇城,当然就变成了任天子宰割的羔羊。七夕刚过一天,初九,刘彧便派人给他送去了毒酒,命他自杀。

至此,刘义隆的十九个儿子中,除了刘彧自己,就只剩下两个了。一个是上文提到的刘休范,还有一个是逃到北魏的第九子——晋熙王刘昶(字休道)。

这两个人能幸存是有原因的。刘休范是因为太蠢,刘彧懒得杀他,觉得他对自己的皇位形不成任何威胁,不值一杀。这一点史书上交代得很明白:“桂阳王休范,素凡讷,少知解,不为诸兄所齿遇,物情亦不向之,故太宗之末得免于祸。”这位王爷简直是一个缺点大全,集各种缺点于一身,口舌木讷、见识浅薄、糊涂无知,亲兄弟们都瞧不起他,外界舆论也从来没对他有过正面评价,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公子哥。有个成语叫“不材之木”,拿来形容刘休范非常贴切。一棵树,因为不能成材,不能盖房子不能做家具,连拿来当柴火都嫌扎手,所以这样的树木即使长成参天大树,也没人去砍伐它,自然是年轮多多了。可以说,刘休范没有死于刘彧之手,是因祸得福——如果蠢笨也算是“祸”的话。

那个在北魏政治避难的晋熙王刘昶是在刘子业当政期间跑到魏国的。他本来徐州刺史当得好好的,刘子业说他有二心,想谋反,吓得他不得不抛妻别子,跨过黄河投奔北魏。他在北魏过得很好,拓跋家族对这个南来的宋国皇子特别友好,把他招为驸马,让他娶了三位公主。

这位王爷不知咋的了,婚姻之路坎坷异常,娶了一位公主,死了;拓跋皇帝又嫁给他一位公主,没多久又死了;然后又分配了一个公主给他。魏国皇帝一心想着要当他的老丈人,如花似玉的女儿源源不绝地供给,也只有老婆多女儿多的皇帝才能具备这种无限量供应女儿的实力,搁一般家庭,估计早以“克妻”罪名给轰走了。

让人觉得讽刺的是,这位一生漂泊在外的皇子,竟是刘义隆所有儿子中最长寿的一个,平安终老。若是在刘宋境内,定然躲不掉刘彧的屠刀。即便是他在国外,刘彧也对他放心不下,他曾经向北魏提出,说自己就这么一个哥哥,愿意以千两黄金的代价换哥哥回国享福。刘昶被他的一片真情所打动,表示出愿意回国的倾向,但北魏皇帝拒绝放人,给多少钱都不换,我要的是女婿!刘彧说他重金赎兄是出于骨肉亲情和道义仁心,他有权利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但别人也有权利不信他会这么宅心仁厚。事实已经证明,这人是个嗜杀的魔鬼,为了个人目的不顾一切人伦。

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宋明帝》一章中对此事作出了一针见血的评价:“使其反邪,鸩杀之祸,必不在休仁兄弟之后。欲加之罪,而何患无辞乎?”他肯定地说,如果刘休道返回国内,他会比刘休祐、刘休仁、刘休若死得更早。我认为这个评价是靠谱的。因为刘彧一直在内心害怕这个哥哥有一天会带着强大的北魏兵团南下跟他抢帝位,尽早了结掉这个亲北魏的祸患是有理由和动机的。可以这么说:刘昶一生的幸福是跑出来的。他跑路的决定是正确的。

杀光了兄弟后,刘彧并没有就此罢休,屠刀又指向了自己的大舅哥——皇后的哥哥王景文。王景文时任扬州刺史,建康城和皇帝外围环境的安全由他全权负责。泰豫元年三月,在死前的最后两个月,刘彧决定杀掉王景文。杀人理由还是一如既往地相同,他认为自己死后,王皇后一定会临朝主政。而作为皇后的兄长,王景文以国舅之尊,会是宰相的不二人选。如此一来,王家外戚就会权倾天下,玩弄小皇帝于股掌之上。为了小皇帝,刘彧派人给王景文送去了一壶毒酒。

这次的杀人手法比以往更直接明了。在送去毒酒的同时,他还给王景文捎去两句话,一句是向王景文说明杀他的原因:“朕不谓卿有罪,然吾不能独死,请子先之。”我知道你没有罪,但是我不能独死,请你先死在我前面!

皇帝中的流氓多的是,但像刘彧这么毫无理由要别人性命还理直气壮说出来的流氓,极为少见。还有一句话也是流氓惯用的口气:“与卿周旋,欲全卿门户,故有此处分。”这句话是赤裸裸的恐吓。他语藏杀机地告诉大舅哥,我们俩是交往多年的老朋友,我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保全你们王家一门老小。言外之意就是,你看着办。你要是不死,你们全家老小都得死。

王景文接到命他自杀的诏书和毒酒时,正在军营和朋友下围棋。他将赐死诏书看完后,神色平静地放到一边,继续和朋友下棋,其间还为棋子如何布局才能盘中取胜深入思考,并妙棋迭出。一局棋下完后,他将棋子一粒一粒收进棋盒,缓缓地对朋友说,刚才接到圣旨,皇上命我立刻自尽,然后把摆在一旁的赐死诏书拿给朋友过目。

和王景文淡定的表现相反,当时正在现场警卫值班的两名将领怒不可遏,他们气愤地将已倒好并摆在桌上的一杯酒抓起来砸到地上,要王景文反抗自保:“大丈夫安能坐受死?州中文武可数百人,足以一奋。”

两个人劝他不要坐以待毙,说司令部有好几百名文武官员,是有条件和昏君对抗的。王景文拒绝了他们的建议:“知卿至心,若见念者,为我百口计。”我知道你们对我的一片真心,但你们若是真心帮我,就请替我想想我家的那一百多口人。

很显然是刘彧带给他的第二句话起作用了,恐吓有效。王景文虽然有权调动军队为自己服务,但他的老婆孩子以及亲属都在建康城内,只要他一动,一百多颗人头就落地了。

这是古代君王牵制将帅的最常见的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核心将帅在外驻军可以自由随便,但当“裸官”是不行的,绝不允许把家人带在身边,家人必须放在皇帝身边,这样皇帝就不担心将帅叛变投敌或不听自己的命令了。你的命门在皇帝手上捏着呢,能往哪跑呀,风筝飞得再高,线头始终在皇帝手上,他一拽,你就得有反应。这一次,刘彧就狠劲拽了一下。对于这壶毒酒,王景文坚持宁丢性命,不伤感情,他理智地对手下将领说:“此酒不可相劝。”然后一饮而尽,然后……再也没有然后了。

杀死王景文仅四十天后,刘彧就病死了。

写了这么长,终于把这家伙写死了。这人真的该死,谢天谢地,他三十四岁就死了,要是能像刘昶那样活到六十多岁,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冤死在他的手上。对于刘彧,史家对他一致批评,因为这个刘大脑袋不知道脑子是怎么想的,杀光刘家的血脉宗亲,然后把皇位交给一个别的男人跟他的女人生的孩子。他这种“宁养假子而必绝刘氏之宗”的行为无论从感情上还是逻辑上都无法让人理解。如果他自己有亲生儿子,史家们也不会对他的滥杀行为感到诧异,因为在封建权力场上,老子为儿子铺路搭桥、大开杀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刘彧干的却与正常事情相反,杀自家人,为别人的儿子铺路搭桥。

刘昱虽然姓刘,但充其量只能算个义子,刘彧顶多也就是个后爸,无论从哪方面讲,与其让他登基,不如让自己的兄弟或侄子登基,但刘彧却着魔似的将刘家人杀光。

这是个谜,除刘彧之外的第三者永远无法解开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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