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医女们忙完了自己的事,又聚在廊下朝着医正屋内张望,往常这时辰师父若是不出诊就会给她们讲授药理,可今日因着贵客临门,师父也还不见人影。
“往日这个时辰,师父早该送客了不是?”其中一名年纪小的抱怨。
“旁人就算了。这可是庆阳公顾大人,往后一等一的大丞相,师父怎么敢轻言送客?”倩儿告诫。
“师姐,不知顾大人找师父可是为了府中稚子之症?”另一名医女低声问。
“稚子?未曾听说顾大人已娶妻生子呀?”倩儿不解。
“传说是外室所生。”医女见几位都很有兴致,又道,“不过这孩子有疾,听说如今四岁了,却只如两岁幼儿,话还说不利索,且经年累月地呕吐咳嗽,恐命不久已。”
众人唏嘘,倩儿道:“师父精通药理,善外伤、接骨,可在小儿内调方面,师叔才是翘楚。恐怕顾大人这次是找错人了哟。”
话刚说完,药室的门嘎吱一声打开,宋姚探出头。
众人吓得不轻,齐声垂首道:“师叔……”
宋姚只道:“倩儿,药房里水仙不多了,去常侍局多取些。”
倩儿称喏速速离开,余下诸人皆四散。
廷羽抬眼瞧着站在长廊这一头的顾隽,也不知他听了多少,自己反正是都听见了。
未曾想才来京城数日,主子的家底就要被人打探个底朝天了。
京城果真乃是非之地,他还是想回庆阳去。
顾隽神色自若,似乎并未将众医女的话放在心上,踱步而去的姿态竟更加从容轻快。
廷羽刚舒了口气,却未曾想眼见主子径直走进了太医署的药房。
这时,宋姚正将碾磨得过多的一品红根茎粉末小心翼翼端着,要去案上包起来,忽觉背后有脚步声。她以为是倩儿,连忙告诫道:“这事儿挺复杂的。你可别过来啊。”
“好。”顾隽回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她好像梦回那年,在朱雀大街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十二岁的她昂着头对那位穿着暗红色官袍的青年男子说:“待会儿我会被人掳走。你可千万别救我。我想看看我朋友是不是真的要加害于我?”
“好。”当日他如是说,同样沉稳、温柔又好听的声音。可是怎么会是他呢?他要来太医署做什么?
宋姚忽然想转身看看,却不想顾隽虽答应了她,可早已走到她身后,如今站着不动,两人却也近在咫尺。
宋姚转身时一抬头就与顾隽四目相对,她好像一只惊弓的鸟,手一软,那一碗带毒的一品红粉末眼看就要摔落。她松了碗,连忙去推开顾隽,生怕他吸入了粉末。
顾隽眼疾手快,一弯腰一伸手,居然将那就将摔碎的碗给接住了。
宋姚正舒了口气,笑着去接下他递过来的药碗,双目所及,是一个完好的药碗,大半碗的药粉,以及他虎口、食指处沾染的白色粉末。她连忙取了帕子来,递给他擦手。
他见她神色慌张,打趣似地道:“太医署里的药材都是奇珍,能助人延年益寿。看姑娘这形容,似乎怕我沾染点粉末就被药死。”
“大人可真会说笑。”宋姚干笑了两声,眼神里却依旧难掩慌张。
顾隽擦了手,就找了椅子坐下。
宋姚将一众药品搁置在一旁,也凑过去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不等顾隽开口,宋姚问:“大人是习武之人身体应当比旁人更强壮吧?”
顾隽含笑未语,宋姚又问:“大人虽常年征战在外,可毕竟也是簪缨世家的公子,应当相当注意饮食的礼仪吧,可有饭前净手的习惯?”
顾隽挑眉看她,她太局促了,双手交叠紧紧相握,深知再问就如同直接告诉对方,那触及他皮肤的白色粉末是毒物。
“当日未能救下姑娘,也不知你是否无恙。今日见姑娘你活泼多言,我也算心安了。”顾隽温和道。
宋姚可不是任凭别人说两句好听的话就能哄住的,可这人是顾隽呀,十二岁时她穿着太监的衣服,躲在太和宫外的丹壁旁,见到穿一身暗红色锦袍昂首阔步而来的俊朗青年,是她小小世界里豁然开出的口子投来的五彩缤纷的光。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好看的男子。
同行的太监告诉她,这是刚袭爵的庆阳公,循例进京面圣。
那时,她忽然就生出个不好的念头,她要输给韩汶,作为惩罚,她会听从他的安排私逃出宫。
后来她照计划做了,没有开出一副让师父满意的药方,那年的比试中韩汶赢了,韩汶让她逃出宫,本只说待一日一夜就回宫,可韩汶却安排了人去掳她,想要将她卖去北方。
她选的那一日,是个极晴朗的天。
在宣德门附近的屋舍里换了韩汶提前准备好的粗布男装,她理了理袖子,顺便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金叶子,阔步而出。听闻庆阳公的宅院离大兴宫有段距离,她想去看看,应当需要雇一辆马车。
信心十足地出门,未曾想那么快就撞见了羽林军。她顺势一摸,原来韩汶并没有为她准备腰牌。慌乱中,她趁人不注意,撒腿就跑。
宣德门处停了几辆大臣的马车,她选了最奢华的一辆掀帘一跃而上,蜷缩着躲在锦垫旁。她也不是很怕,羽林局又不敢拿她怎样。听脚步声渐远,她刚舒展开身子,一人掀帘上了车子,暗红色锦袍衬的他白皙的皮肤更加雪白,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她拿出袖中一枚金叶子,递过去:“我不是坏人,只是从小就生活在这里,想要出宫去看看,明日清晨我就回来。搭你的车不好意思,这是报酬。”
他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收了她那片金叶子。
既然好看的人就在身边,她自然是要大饱眼福一番,就不用去顾宅蹲守了。
她在朱雀大街下的车。韩汶果然是找了漕帮的人掳走她,可是在就要开船的时候对方改变了主意,给她松了绑,将她放回朱雀大街旁的小巷子里。
她揉了揉酸疼的胳膊,看了眼蒙蒙亮的天色,刚走到朱雀大街就见到那一辆豪华的马车。原来他还在原处等她,等了一夜。她沮丧地靠在车边,他掀帘道:“看来你朋友最终还是心软了。”
“其实我倒希望他狠心一点。”她呢喃,毕竟从庆阳来的公子就这样好看,这世上好看有趣的事物不知有几多,她还想去看看。
“上车吧。我送你回去。”他温和道。
“多谢你呀。”她感激道。
“毕竟收了你的车马费。”他说得倒随意,平淡如水的脸上上带着一丝丝的笑。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即使是跨越山河去到边关雁门,她也再没见过比顾隽还好看的人。
……
“告辞。”顾隽见她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样,好像并不怎么欢迎他,站起身就要走。
她刚从回忆里脱身,有些语无伦次:“这么快就要走?”
顾隽唇角轻轻勾起,斜着瞥了她一眼。宋姚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顾大人难得到太医署里来一趟,为何不多坐坐。”
顾隽也不推辞,又坐了下来,问道:“听说你是齐太医的徒弟?”
“先师是齐太医。”宋姚回答。
“那你也是一名医女?”顾隽进入了正题,“齐太医名动天下,善疾、疡、食。不知你学了什么?”
“我生性懒惰,又不如师兄有天赋。如今还不算是医女。”宋姚回答,见顾隽目光带着笑意,似乎不信,又补充道,“不过毕竟跟着师父多年,也得了些真传,在处理疑难杂症方面还称的上数一数二吧。”
她是怕顾隽中了一品红的毒去胡乱找个庸医,又道:“倘若顾大人那么巧患了些不知名的病症,我自然是愿意到府上去尽绵薄之力的。届时顾大人只需派人来通知便是。”
顾隽冷峻的面庞上浮现出笑容,过了一会儿,问:“你叫什么?”
宋姚有些懵,没想过给自己取个化名,可真名是绝不可说,她道:“姚……他们都叫我姚姚。”
“小姚。”顾隽道,“我叫顾隽。我比你年长几岁,你若愿意可以叫我声哥哥。”
“哥哥……”宋姚呢喃,理智战胜了情感后,红了脸拒绝道:“我跟你好像还不太熟,叫哥哥不太好吧?往后我还是称你为大人。”
顾隽不以为意温和地笑,可那笑容却未达眼底。
宋姚快乐得像一只高歌的鸟儿,对此并无察觉。
“师叔,常侍局说水仙花有毒,不肯多给,就给了这十株。”倩儿刚迈进药房,便知说错了话,搁下水仙干花一溜烟跑了。
面对意味深长看她一眼的顾隽,宋姚像在诵经一般,道:“水仙花,生长在江南、蜀中、楚庭等地,食之清心悦神,理气调经,解毒辟秽,用于头昏、痢疾、疮肿。”
“是药三分毒……”她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