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旸把带来的传单给了苏见黎一部分,教她在这乡间分发,自己则策马前往天津城做宣传。他虽广为官府通缉,隐居半载以后,懒于修饰,须髯丛生,索性不用化装了。二人约定,夜幕时分,在天津城外的小酒馆汇合。
苏见黎青衫草笠,在四五个村子之间辛苦了几个时辰,终是把传单发完了,也已抵达天津城郊。
看看日落,前方又云缭雾起,酒旗曳动,是个小酒馆,想必就是林黑儿所说的那个小酒馆了。
苏见黎赶上前去,恰逢晚餐时间,店内已经坐满,便在店外的桌椅上坐了,点了盘小菜和汤,要了块馒头就着吃。
正吃之间,望见近桌上的餐客,多有手中抓着传单,议论义和团事者,只是态度如何,也是各人不一。
苏见黎正忖度顾旸身在何处,忽然身后有人叫道:“酒!上好酒来!”
又听见小二的声音:“客官,您老要点甚么?”
那人骂道:“我把你这不长眼的奴才!好酒通通上来,何须多问!”
众餐客尽都静默低声,苏见黎听到有人小声道:“好暴躁的书生!”
苏见黎先是用心吃菜,没注意,片刻之间,忽然心中一凛。
这声音,分明是徐濯埃。
只听小二又问:“客官要下酒菜么?”
徐濯埃道:“废话!老爷可曾说过?”
小二赔着笑道:“没说过。……客官您先请坐。”
“且慢。”徐濯埃道。只听“当”的一声,众餐客都惊呼议论。苏见黎偷眼瞧去,却是一大锭白银。
徐濯埃道:“把这酒馆内外之人,都与我清走,老爷要独自吃酒。”
众餐客发怒,争相上前推搡徐濯埃,徐濯埃闪身到小二身后,掏出一锭黄金来,拍在小二手里,说道:“清是不清?”
小二也着实难办,但那手中的爱物也着实诱人,怕是许多时日也赚不来这一锭黄金,一面使人去请了掌柜出来,正踌躇间,徐濯埃从身上掏出一块白板子,对二人道:“这上面的文字,你们可认得?”
苏见黎却望见那是在湖南时徐濯埃曾掏出来的父亲的象笏。
那小二兀自不觉,掌柜却跌跪在地,连声道:“原来公子是大学士徐相之孙,刑部徐侍郎之子,小店招待不周,还请恕罪。”
掌柜有意把话说得大声,以便教在场众人都听见,这一番言语把小二也唬得双腿发抖,忙跪下了。
众餐客多是识相的,见这两三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臣家的公子屈尊于此,既言清场,什么义和团、怒气,也都抛诸脑后,个个如鸟兽散去。
店外的餐客清了大半,掌柜和小二便进了店内去赶人。
苏见黎为他徐家所欺,又见徐濯埃到此,本也打算离开,但见徐濯埃也跟进店去,自个儿又还没吃饱,且是坐在店外桌椅一角,索性便继续在草笠之下埋头吃喝。
徐濯埃道:“都去了,老爷却快活。”往杯中倒满酒,举头一饮而尽。
苏见黎的座位便在酒馆门旁,听得徐濯埃一面饮酒一面大笑,心中纳闷。
“好酒,好酒!”徐濯埃放声赞道,转瞬之间又干出几杯来,言语之中带着醉意,“小二哥……你可知我是谁么?我乃徐濯埃!……徐濯埃!”
小二哥被他攀着肩膀,只得连连点头应付,一面跟掌柜的无奈对视。
苏见黎虽心中恶他,终归朋友一场,今日见他状态反常,又这般纵酒,多少也有些不安。
只听徐濯埃正拉着小二咕哝,苏见黎刚要探头听个究竟,忽然桌旁走过一个女子。
苏见黎定睛望去,只见那女子穿一身卡其色风衣,蹬着双亮油油的黑色皮靴,胸前挂着一部灰色相机,枣红色贝雷帽压着的披肩长发鎏金带卷,脸蛋白得几无血色,二十左右年纪,晶蓝的眸子,高翘的鼻子,竟是外国的模样。
只是她比起苏见黎往日见过的外国女子,眉毛平平的,容貌更柔和些,没那么凌厉。她走过时动起的香风之中,似也流出一股东方国服女性的别样的温婉气质。苏见黎容颜本自绝丽,却也一时为这外国女子所倾倒。
只见那外国女子径直走进小酒馆里,掌柜见了,慌忙道:“这位客官,来点甚么?”
那外国女子道:“现今时间正是吃饭,为何腻们店里人入此的少?”
那掌柜和苏见黎听了,都是心中一惊,想不到这异域女子出口即是流利的中文,虽仍有蹩脚之处,但于一个外国人来说,已殊不易。
掌柜侧头望了望徐濯埃和小二,低着头,有些尴尬地笑道:“原是有一些客人的,这位公子贵人有大财,把场子都给清了。”
那外国女子转头瞧了瞧徐濯埃,徐濯埃犹自狂饮,拍着小二的后背,笑道:“老爷我心里的事,你……你们,……不知道,不知道!”
那外国女子对掌柜道:“张柜的,你先与我上两道萧菜,待窝去与他开解。”
掌柜诧异道:“你?”
“是。”那外国女子捧起胸前的相机,笑道,“我是一名英国记者,交流是我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