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在城池上空奇异地翻卷着,紫黑色的闪电如瓷器上的裂纹,似乎一声惊叫都能将黑沉沉的天空震碎。
兵士们早早地卸下了城头上幡子,不出一个时辰,暴风雪就要席卷整座城市了,今夜注定不会太平。
俯瞰之下,数人数马在大雪覆盖的甘泉街上疾驰着,马蹄后飞扬着一片雪沫。
来路上,裴正听取了调查进度,原来卫已已经勾检出了崔氏和火留买,而眼下这两人又恰好聚在一堆。
巧合中带着一丝吊诡,但裴正又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两日来,卫使君几乎没有离开过琴治房,只是埋头在各式卷宗里做着最基础的勾检工作。
除了与卫使君共事的几人,应该无人知晓调查情况。
崔玉、火留买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卫已将矛头瞄准了他们,这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实地调查罢了。
但常年的卫士生涯也在不断警策着裴正,愈是不可能之处,就愈容易出现陷阱。
况且此去要会的不是什么张三李四,而是私蓄武士的火留买,如果那厮狗急跳墙,一不做二不休要对卫已用强,凭借区区六名千牛备身是远远不够的。
这群亡命之徒连司隶大臣都敢刺杀,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呢?卫已只携带了六名千牛备身前往,多少有点单刀赴会的孤勇,或许还带着点孟浪。
裴正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阿熊的担忧不无道理,但卫某还有更深层的担忧。”
裴正不解。
“如果卫某的推断没错,那么崔火二人必为弃子。”
这条逻辑裴正可以理解,毕竟此案涉及深广,不仅牵扯到了假币,其间还隐绰着宜官吉的身影,此案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深挖下去不知要牵扯出多少人来。
反过来说,这个大局的始作俑者绝非胡商火留买,也不可能是纸商崔玉。
不过所谓急事缓做,裴正觉得大可不必这么着急,如果真的想调查崔火二人,派人传唤火留买跟崔玉便是,何必要火急火燎地上门调查呢?
裴正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阿熊,博弈是精确到每一颗棋子的,高明的弈者总是能做到滴水不漏,金字药草铺全员被灭口,孔牛到现在也没找到,阿熊只看见了卫某着急,却没看见对手的神速。”
原来卫已赶进度并非纯粹出于习惯,而有更深层次的隐忧,卫已害怕自己再晚一步,崔火的这条线索也会莫名其妙地断掉。
裴正抽了口冷气,随即咳了一声问:“先生是担心他们会杀人灭口?”
“不错,如果我是幕后人,火留买跟崔玉凑在一堆,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裴正的心提了起来,按卫已说的,局面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复杂。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人都懂得这个道理,但多数人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蝉,或是螳螂,还是黄雀。
“不过。”卫已忽然来了个大转折,“倘若卫某的推测有误,前去看看飞天画师的手笔也未尝不是一件雅事。”
“但愿使君大人不要猜中,不然免不得一场苦战。”
裴正对卫已的直觉即相信又怀疑,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任何一个卓越的折狱官,都有着常人所不具备的直觉,往往这些直觉会撞击出许多真相来。
现在只好陪同卫已赌一把了。
裴正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将双手缩进袖口当中,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情况有变,冻僵的双手可挥舞不动千牛刀。
幻楼仙宫,人流涌动。
来者不仅有喜欢字画的豪右,也有崔玉的忠实拥趸,还有敦煌僧侣,安静法师也在其中。
他们都是听说飞天画师开笔重绘降魔图的消息特地赶来的。
崔玉作画有个习惯,那就是身边不可以有旁人,因此画客往往只能看到崔玉的成品,却无法目睹其作画的过程。
又因为降魔图事件的渲染,不少传言围绕着这个噱头氤氲开来。
诸如崔玉在作画时会有妖魔相助,凡人一旦接近就会被妖魔攫走。
但这次崔玉却破天荒地公开作画,给了这些人一个不得不前来观看的理由。
虽然谯楼上的监门力士拼命地敲着宵禁鼓,但仍旧拦不住汹涌而来的看客,幻楼仙宫很快就人满为患了。
火留买有点着急了。
般陀不知了去向,火留买失去了衙署的情报。
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吧,火留买嘀咕着。
两都御猫可不是那群公署懒吏可比的,万一般陀那边出了什么纰漏就麻烦了。
仙宫中几乎已无立锥之地,可卫已却迟迟没有出现。
崔玉抛出的诱饵真的能奏效吗?火留买环视着眼前浮动的脑袋,更加忐忑了。
如果卫已不来,那一切就都白忙活了。
可真是一场赌博,火留买感到一阵腹痛,这是火氏的隐疾,只要紧张就会腹痛。
不过,火留买已经没有退路了,因为卫已不仅找到了铜钱和坊图,还查到自己头上来了,就算飞天画师重绘魔王图这个噱头引不来卫已,自己也会想办法对付他。
“最好乖乖地送上门来,可别让老子用蛮力。”火留买暗狠狠道。
龙氏女正在医学馆听氾文老先生授课。
她对昨夜氾老先生给陆弛伤口的缝合手法很感兴趣,那是一种她未曾见过的新式缝合法,麻缕纵横交叉,很像西域数字“8”。
这种缝合法能让伤口紧紧咬合,疗效也比一般缝合法好。
课罢,龙氏女专心向氾老先生请教此事。
氾文老爷子对这个西域女子提出的问题颇感惊讶。
因为在中原医学的影响下,南北朝之后脉学风行,极少有人重视金镞科,氾文在敦煌行医多年,从未有人对他的缝合术感兴趣过,更无人了解其中的奥妙。
“小姑娘学问很扎实,不过此术并非老夫所创。”氾文老先生道,“这是巢太医授与老夫的缝合术,敦煌医学虽盛,但与洛阳相比还是有差距的,你若有机会,还是多去东都修习为好。”
“巢元芳太医吗?”龙氏女问。
“哦?巢老弟的声名竟传到焉耆去了,了不得啊!”
“大隋天使中有懂医术的,曾在王庭提起过巢太医,听说太医最近正在著书。”
“不错,流年不利,疫病四起,他现在正忙着编撰医书,探源诸病,以济苍生。”
两人正聊着,一个高大的汉子忽然冲进了学馆。
“龙姑娘,你真叫我好找。”
李和双手扶着膝盖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他先去公馆找了一圈,又去差人去周边胡寺问了一遍,均无龙氏女的下落,还是刚才路过学馆时,听见几名学子在讨论龙氏女美貌时才得知她来此处修习医学了。
龙氏女讶异:“找我?”
“难不成敦煌城里还有第二龙姑娘吗?”李和直起身子,没日没夜地跑,四十好几的他实在有点吃不消了。
“使君请你帮个忙,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