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城有两处古旧的老街,都存在了两三百年了。一处是老虎街,位于陵城东南,处于春陵江边,离市政府机关大院都近。全国解放之后,很多单位本着节约简俭不浪费国家资源,都是征用以前的旧楼旧房。别看是旧楼旧房,还挺耐用。装修之后更显质朴,体现了政府廉洁的形象。所以老虎街最大意义在政府的面子上。另一处老街在陵城旧区,位于陵城东面,离西区不远。以前是读书人聚集地。但后来洋人入陵,纷纷办厂,将宿春街扩大两倍两止。宿春老街和新街冲撞,成为文明与矛盾的汇集点。老街依旧有人卖纸笔墨,新街的工厂却已搬离了市区,只剩下一些轻工业还在负隅顽抗。
陵城最大的纺织厂成了宿春街最后的顽强,现在还有三万员工在岗。但是下岗的风潮已经吹起,很多企业都面临改革改制。这些领导忧心的事,普通员工是不知道的。
曾明觉只是个小小科室的科员,他烦恼的是,他年龄上来了,要么下基层去,要么又下岗。他在统调科干了十几年,没熬上科长,其它科室也调不去,很是尴尬。
当然庆幸的是通过他的努力,他将女儿弄进了纺织厂。眼下就差儿子的工作了。现如今大家的铁饭碗破灭,人人自危。很多上了年纪的中年失业,很多刚成年刚出社会的年轻人也失业。
当然也有不少人搞生意,也确实做得风生水起。曾明觉觉得丢人现眼,他可是高中生。前几年就有几个相熟的同学邀他创业,也幸亏他拒绝了。他们无一不是惨败收场,赔了钱又弄得家庭四分五裂,甚至有两人跑到隔壁省打工去了。
总之让他去弄点小生意做,不可能太丢份,其次也没那个本钱。
他下班刚出厂大门,就见大门外两排一溜的摆摊,其中也不乏有纺织厂员工的家属。他骑上自行车慢慢悠悠的回老街这边的民居,临富巷。
“老曾下班了。”在巷口撞见邻居江婶子。邻居江万福原来也是纺织厂的,在搬远科,后来被查到伙同外人私扣了不少成品。其实搬运科是个肥差,和仓库狼狈为奸那是常有的事。江万福也光棍,没供出仓库的人。被开除后,他抖起来了。利用他的人缘,将仓库那些残次品卖了,狠赚了一笔。
“老曾,你家来客了。”江婶子乐呵呵说,好像是她家的喜事般。
曾明觉见大门敞开着,里边传来欢声笑语。房屋以天井居中,左右有四五间房。曾家三代人住这。他父母均在,他大哥一家三口,二弟一家五口,他自家四口,非常庞大的一家子。每家一间大房,大房隔出两间。因为大房间面积大,隔出来也有个十几来方。这一片宿春街几乎都这样,所以都尽量隔出几间小房子。多数让给小辈住,都大了有私密了,不好跟大人混住。
“爸,你回来了。”女儿曾抒蕾一见父亲回来,高兴的跑过来,“我带男朋友回来了。”一脸的娇羞。
曾明觉嗯了声,他看见了,一个斯斯文文的男生,戴副眼镜,个头有一米七几,略瘦。精气神还好。一身西装衬得人模狗样。
“叔叔,您好,我叫雷若鸿。”雷若鸿站起来向曾明觉问好。
曾老太招呼,“明觉,快洗手吃饭,就差你了。”言语上的欢快是藏也藏不住的。
他媳妇严丽华则装好饭菜等他。看这架势女儿的婚事要成了。他不免又瞧了两眼雷若鸿,温文尔雅,礼貌有加。据女儿说他家有几间卤菜店,可挣钱了。他虽然瞧不起摆摊做生意的,但和钱没仇呀。女儿的工作也岌岌可危,现在嫁出去也好,起码是个好归宿。
一大家子的晚饭结束后,曾明觉便和雷若鸿做些简单的问答。看他答得爽利,也觉得此人还行,反正都是在陵城,了解的时间长了去。
曾抒蕾带雷若鸿走后,严丽华高兴的说,“今天人若鸿可孝敬了不少好东西,全在西屋。”
曾明觉觉得她眼皮浅,几样好东西就被收买了。但当看到西屋那一水礼品,心里狂跳不止,全是上好的东西。蜂王浆、麦乳精、干笋、腊鸡、腊肉、腊肠、干菇,过年用的烟酒糖果也不少,补品什么的,也全是高档货。看样子雷家的店铺很能挣钱呀!
“你觉男方如何?”曾明觉问媳妇。
“那是顶好的。要貌有貌,要钱有钱。咱省城也难找这么好的对象了。主要是对咱抒蕾好。看他千依百顺的,就差不了。”严丽华兴奋的说着她的好女婿。她兜里还揣着让女儿转交的金镯子呢,重量不轻,她恨不得马上戴上显摆一下。但男人没点头,她就不敢造次。
“结婚和没结婚,区别可大了。”有些人没结婚时是一个样,结了婚又是另一个样。反正他还是要考虑的。
“下午我见着那死丫头了。”严丽华又想到不好的事。她说的是和女儿重名的贱丫头。
“你去见她干嘛?”曾明觉不解。
“我又不是故意去见她,今天不是去西区交材料嘛,路上遇见的,见了长辈也不打个招呼。咱爸妈还说,过年让死丫头回来过节。”她觉得秽气。
曾明觉说,“她爱回不回,不强求。”
严丽华可不这么认为,有这个死丫头在,随时提醒她是第三者。可事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当初曾明觉和她先认识,都已经确定男女关系了。是她言谨插足他们的关系,是她抢走了她的男人。但没人相信。弄得好像是她做了恶人。
曾明觉原先也确实玉树临风,长得人高马大的,当时迷倒了一众女生。他当时一高中生,在宿春街也是响当当的帅小伙。只是他最后去下乡了。原本有机会进纺织厂的,被人截胡了,无奈被街道催得急,便去当了知青。
严丽华是追着去的,但阴差阳错和曾明觉错开了。在乡下待了些年,她几乎将她自己那份工分花在曾明觉身上。可事实是他曾明觉从不缺女人。他一面和她好的如胶似漆,又一方面和言谨勾三搭四。
利用言家的关系,曾明觉顺利脱离了苦海回到了省城。但他同时又与严丽华勾搭的事败落,说好的工作也黄了。曾明觉一个头两个大的时候,言谨有了身孕。但言父言母都是干部,不会让她嫁给宿春街一个平凡的纺织工子弟。
言谨后来也嫁给曾明觉,不到三年,婚姻也散了。曾明觉后来又娶了严丽华。他们的女儿曾抒蕾大曾抒雷几个月的事实无法更改,也一度让他们在宿春街成了一对狗男女。
严丽华自然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她和曾明觉认识的时候,她言谨在那个犄角旮旯谁知道。当两个女儿同时报户口时,她心有不甘的报了同名,被户籍登记的一听差,她女儿成了抒蕾,言谨女儿成了抒雷。这么一听她女儿更像一个女孩名。
虽然有报复的成分在里边,但效果很好。成功的让言谨哑巴吃黄莲。曾明觉而觉得不错。两个女儿,还有即将出世的孩子。他又成功考进了纺织厂。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如果没有对比,那是最好的。
言谨离婚后凭着高考考到京大去了。那年那一票回来的知青都知道了。
后来言谨又顺利出国,慢慢没有了消息。
曾明觉最初还能见女儿一两面。本来曾言两家就在省城,离得也不远。他原来是想借着看女儿,想和言家和解。但言父言母并不待见他,之后就减少了和女儿的接触。但他知道那个养得非常精致的小女孩就是他女儿。
两个女儿有第一次接触,是她们分别进入市一中念初中。两个如此相近的名字,被同学和老师津津乐道。
曾抒蕾觉得这名字非常不好。因为她出名啊!老师点名朗读点她,有比赛活动老师安排她。她都郁闷死了。而另一个曾抒雷却混得风生水起,人家学习好,成绩优异。
她为这事与同学拦劫过曾抒雷,最后被捅到教导处,主任勒令她叫家长。她战战兢兢的告诉严丽华。严丽华也没觉得有多大的事,去了才知,女儿纠集一群学习不好的同学,经常欺负同学。这是要干嘛?当个小太妹吗?女流氓吗?
严丽华最怕别人拿言谨的女儿和自己女儿比,那些开始就心存歹意的人,说什么都是她的错。可是她有什么错。抢回自己喜欢的男人,这有什么错?
严丽华勒令曾抒蕾,不要和言谨的女儿纠缠。
之后也确实没什么交集,因为人家从初二直接上了初三。第二年考进了市一中高中部。很多本地的学生都想进附中,但是也不是人人都想去,一中就很好,还是历史悠久的百年老校。
曾抒蕾和曾抒雷再有交集,大概是过几年后了。她记得她进纺织厂工作两年了。她高中没考上,去念了中专。她就是在和同事逛街时,猛然看见了那张漂亮的脸,心里猛的想到她是谁。因为她妈严丽华嘴里时不时蹦出那个女人,和她名字九成相似的女孩。
“哎哎,两位姑娘没钱就别在这磨叽,看你们穿得光鲜亮丽竟是表面功夫。”被售货员嫌弃,曾抒蕾脸上一阵燥热。
售货员又对旁边的人说,“抒雷,你稍等一下,我马上下班了。”
曾抒蕾这才注意到旁边一直站着的女孩,亭亭玉立,像出尘于淤泥的圣洁白莲。那女孩甜甜一笑,“不急。”声音婉转好听。
曾抒蕾气结忍不住说,“你这是看菜下碟呢。”指指曾抒雷,“她能出得起这个钱吗?”
那售货员也愣了,“关人什么事?你在这挑上半小时,我同学才刚来,你嚷嚷什么?”
曾抒蕾明显给挑起了火气,“她一出现你就开始赶客,你还要不要工作了。”
那售货员还没出声反驳,旁边的售货员不乐意,“哎,小姑娘你眼睛长额头了吧。你们两个议论来讨论去,半个小时都过了。你要买早买了。没钱还来消遣人,太不地道了。”
曾抒蕾一个年轻女孩子阅历不多,本来就心虚,被说得尴尬又气又恼,狠狠瞪了曾抒雷一眼,“都是你害的。”
曾抒雷被瞪得莫名其妙,“你谁呀?”
“曾抒蕾。”曾抒蕾大声说道,“我不信你不记得。”
那女售货员哦了一大声,“原来你就抒雷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抢人家爸连名字都抢,真过份。”
被售货员这么一张扬,附近的人都望了过来,甚至还有几人悄悄地挪步子竖起耳朵来听。
和曾抒蕾一起的同事连忙拉走曾抒蕾。
这次的交集让她丢掉了自尊,还和女同事闹掰了。因为女同事把此事宣扬得全厂皆知。以前别人只是在宿春街议论老曾家的事,现在全厂在议论她的事。被人指指点点的,几欲让她发疯。
她爸曾明觉为了缓和和小女儿的尴尬境况,试图与曾抒雷沟通过。还是上门去沟通的,但他忘了不该带上严丽华。
曾明觉带上母女二人来言家。这是栋三层高的小洋房,欧式风格。附近有一大片这样的房子,能住这里的都是家里有钱和有些身份的。曾明觉来过也住过,他这辈子估计也没机会再住进这别墅了。
严丽华一直觉得言谨家好,但没有亲见,一直无法想象到底如何好。只能郁闷的感叹,果然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她们家只能是家,人家住的是宫殿吧。大理石台阶,华丽的吊灯,软和的沙发。客厅很大,饭厅也大。给她的感觉就是大,漂亮。让她再对住着十几口人的临富巷的家,那僻塞的空间,那转身都艰难的厨房。她深深怀疑,以前的生活是怎么活过来的。
她返城后一直在鞋厂做临时工。每天上班,下班照顾小家几口人的衣物清洗。大家的早中晚歺三个媳妇轮流做。这样的生活也让她倍感压力。但人家的儿女住的是什么,吃的是什么。根本没法比。
“有事?”面对突然上门的曾家几人,曾抒雷也给不了好脸色。
“你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好歹还是你爸。”曾明觉略有不满,一见面就甩脸色给老子看,太不孝了。
“你是谁爸,都不可能是我爸。你养我一天了还是给过钱我花了。别拿那点血缘说事,太沒说服力。”曾抒雷可不惯他这种自以为是。
“你家长辈就这么教育你的,好歹我们也是客。”严丽华也不满一个小辈对长辈如此无礼。
“行了,废话一大堆,正事。没事出门左转,怎么来怎么回。”曾抒雷也不客气,又不熟说那么多干嘛。
曾明觉觉得小女儿浑身是刺,让人下不了嘴,但话还是要说的。
“让你家长辈出来。”严丽华也觉得废什么话,直接找家里长辈谈就好。
曾抒雷就冷冷看了她一眼,“可以,你死了,就能见着。”
严丽华一听气得大拍桌子,“曾抒雷,你竟敢咒我死。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你怎么不去死,你个骚娘们生的骚货。”一串国骂说得是抑扬顿挫,没把曾抒雷吓到,倒把曾明觉说得尴尬。这个女人是他的老婆,粗俗野蛮,没文化。在别人家就开骂,让他一个大男人的脸面往哪里搁。
“这位大婶,我外公外婆都去世了。至于我母亲也等同死了,那么你想见,不去死,你怎么见得着?搞笑!”
严丽华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说了半天自己误解了,还口吐芬芳一顿输出。这下尴尬得直想立即逃走。
“你外公外婆都不在了?”曾明觉明显怔愣几分,之前还严辞斥责他的两位老人已经去世了,太出人意料了。“你怎么也不通知一下,我好歹来送送。”说着有几分伤感。
“咱们不熟。”全程就没打算接受他这个父亲。对于他的示好更是不感冒。
这次和解自是没什么结果,但也没怎么恶化。而且还知道言家两位老人去世了。曾家的两位老人就觉得,她一个女孩子一个人住着不安全,不如让家里几个人过去帮衬一二。曾明觉也觉得可以,现在在这世上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他有责任看护她。至于住在言家那栋别墅,他带着老婆女儿儿子就好,多了小女儿反感。
只是理想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忍。曾抒雷直接放话,再来纠缠就报警,再不行上纺织厂告状。谁怕谁。
曾明觉自然怕。本来就是为了缓和关系,再折腾下去,工作都要掉了。他是停歇了。
但曾家有不少人可没放过这个机会。尤其严丽华,自从见过了言家那么漂亮的家居家饰,她已幻想那里是她的家了。她成了有身份有地位的省城人。她认为那死丫头不好胡弄,想让言家别墅成为曾家的难度不大,但操作起来也不是不行。
她必须给曾明觉打预防针,拉他才好一起对付曾抒雷。夜里便给他吹枕边风,“明觉哥,我左思右想,让抒雷一个人在大别墅住,心里挺慌的。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咱心里也没什么负担。但自从了解了之后,咱们可不能放任不管。不知道的人也就一笑而过,但了解情况的左邻右舍指不定在背后戳我们的脊梁骨,说我们不近人情。”
曾明觉认真听着,“那你认为怎么做?”
严丽华思忖一番,“她一个女孩住,确实不好,但咱们冒然住去,她难免会反感。不若这样,让抒蕾过去陪陪她。两个女孩子好互相帮衬。”
曾明觉摇头不妥,“两姐妹本身没什么交情,一见面就尴尬,怎么住下去。”
严丽华很想翻白眼,尴尬什么的算哪门子的事,能住进大别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