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云卿便不像从前挂山行身上,说话时收起娇嗔的尾音,递东西也规规矩矩站在一臂开外等山行伸手接,再没喂他吃过饭。
山行瞧他这样生分,心里却结结实实松口气:至少说明云卿心里意识到寻常关系不会十分亲密,总好过之前仗着他什么都不懂平白占便宜安心。
十一月中旬,裴无竹又来一趟,给山行送了一筐脆生生的甜桃。
山行看看屋里燃得明亮的炉火,觉得这桃是裴无竹变出来戏耍自己的,“从哪来的?”
“山里的桃树精今年开情窍了,上个月冒着冬寒开整整一坡的花,山谷里除了桃花没一点别的亮色,那景还挺好看,许多妖精妖灵妖怪慕名而来。一妖收他们一两银子,十天赚了。”
裴无竹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一千六百八十三两。”
山行点点头,“挺好,这些事交给你我放心。”
“还是有你的功劳,大家都知道这是你的山头,谁也不敢找事。”裴无竹喝口茶,凑近低声道:“你什么时候回去亮亮相,有妖要拜山主呢。”
“再说吧。”山行准备小年那天带上云卿回去,山里妖物多,怕吓到他,可年下凡间整日整日放鞭炮,吵得人心烦。
云卿从裴无竹坐下就警觉地站在山行房间门口,生怕山行被他欺负。
“行吧,对了,你跟。”裴无竹挑眉示意山行看云卿,“怎么样了?”
照理说山行那个法子天衣无缝,怎么说也该把人骗到手,他都做好赌输的准备,可对方脸上怎么有点、苦不堪言?
“别提了。”山行摆摆手,“没用,是我失算了。”
“哈哈!”裴无竹幸灾乐祸,“山行啊山行,你看你,虽然哪哪都好,但上天是公平的!”他假意安慰:“没事,你多撑几年,说不定我还真能赌对呢。”
“打赌?赌什么?”山行脸色一变,冷笑道:“我看你真是闲的没事干,把山里的妖都顾好!还是你处理的事太少了!”
裴无竹耸耸肩,“谁让我这么有能力呢?”他拍拍山行的肩膀,神秘兮兮地道:“我再给你交个底,我又有崽了!”
前年春日裴无竹遇到一个美艳蛇妖,比他大一百岁,对方也是竹叶青,两蛇看对眼就缠上了,贴着舌头才问彼此的名字,她叫欢。
这段露水情缘双方都没放在心上,结果巧得很,欢就这么有孕了。
“她要渡雷劫,实在无暇照顾孩子,打听着找来了,现在娘俩都在山上呢,我那闺女一生下来就是人形。”
山行知道裴无竹滥情,皱皱眉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对她们娘俩好了!”裴无竹哼一声,“我要是早知道欢有孕,肯定立马把她接到山上,你不知道,妖怀着孕很脆弱,她既为我孕育,我就一直亏欠她。”
他居然能说出这番话,这倒是山行没想到的,“你还挺有良心。”
“喂!我虽然风流,但我又不是畜牲。”裴无竹瞪他,“我之前那两次消失一整年,就是去养崽了,可惜她们都不愿意把崽留给我。”
“那这次呢?”山行招手示意云卿过来,对方磨磨蹭蹭抱着阿花走到他身边,被他拉着挤在一张方榻上。
“崽是欢生的,去留肯定听她安排。”裴无竹递给山行一个桃,示意他给云卿。
山行才不接,白裴无竹一眼冷哼:用得着你在这献殷勤?
裴无竹也不恼,擦掉皮上软毛自顾吃桃:“说实在的,你不去看看我那小崽吗?长得特好,跟她娘一样白,一笑嘴边有个梨涡。”
他说着有些幸灾乐祸,拿眼斜乜山行,“当爹的滋味,你不懂!”裴无竹得瑟,佯装苦恼地叹气:“小崽老是伸长手臂让我抱,那小胳膊跟藕节似的,胖乎乎,还总把口水沾我身上,真愁人呢。”
裴无竹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从里到外的高兴和喜悦,看得山行心里堵得慌,“滚!少在我跟前显摆。”有孩子了不起啊!又不是他生的,炫耀个什么劲!
“得嘞,那我走了,你什么时候回去?”裴无竹站起身,好歹让山行见见小崽,万一小崽以后被他抓了,也看在自己面上口下留蛇,别什么蛇都吃。
“再说吧,你赶紧滚!”山行抬头赶裴无竹,装出摸阿花的架势,其实是想牵云卿的手。
云卿从山行伸手就把自己的手从阿花身上拿开,等裴无竹一走,直接把阿花塞他腿上,逃似的躲出去,免得他又说什么:你这是对我撒娇。
山行丢开阿花连忙拦住云卿,“卿卿!你跑什么?”
云卿抬头瞪他:“你骗我!你跟裴无竹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你们明明是朋友!”说山行欺负裴无竹还差不多,哪有他之前说的那么可怜、凄惨!
山行悔不当初,心道果然不能说谎,况且是这种他自己都记不住的谎话。
“我、好吧我承认!我确实骗你了,对不起,是我的不对!”山行低下头,“你生气可以打我骂我,别不理我,我知道错了。”
“你还骗我什么,现在都说出来。”云卿看明白了,山行就是一个鬼话连篇的人!
山行真的说不出来,“我不记得了,我、往后再不骗你,你信我好不好?”
“哼。”云卿推开山行拦在身前的手,咬牙道:“你最好说到做到!”他走到房门,看着愣在原地的山行,深吸口气平复愤怒的心情,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生气,“不管怎么说,你没被人欺负就好,往后、别再骗我了,我不喜欢被欺骗。”
云卿不想跟山行吵,自打过十一月,柏杨就告诉他,“大过年的,有什么事也别吵,天上神仙都看着呢,吵架的人来年可要倒霉。”
云卿不想倒霉,也不想山行倒霉。
山行忙道:“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他靠近拉住云卿的手,“外面冷,你进来待着。”
云卿躲开他的手,“你别跟我动手动脚。”
“好好,我错了。”山行大气不敢出,虚扶云卿进屋,看他坐下才松口气,“你吃桃子吗,我去给你洗?”
云卿摇摇头,“还不饿,中午吃得饱。”刚吃完午饭没多久,他什么都吃不下。
“噢,那你要不躺着睡会?”山行看云卿。
对方垂眼笑着摸膝上的阿花,揉它的小耳朵和爪上肉垫,哪有刚才生气不快的模样?
“我还不困,就算困也不在你这睡。”云卿这话带着他自己都没发觉的赌气,“我才不跟你撒娇!”
山行讪讪,“我、卿卿,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不因为这个同我闹别扭。”
“我没答应。”云卿深吸一口气,“你安静一下,我现在很、生气。”他别过身子背对山行,忍不住攥紧拳头,“阿行,你不该骗我,我没有记忆,你说什么我都信,可我突然发觉我不能信你,那我还能信谁?”
“对不起,卿卿,我、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骗你。”山行愧疚自责,“我发誓好不好?”
云卿心里十分矛盾,一方面他相信山行是好人,对方对他很好,从未伤害过他,也没有欺负他;但又确实欺骗他,让他担心害怕,怕那些好全都是山行装出来的。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云卿转头看向山行,眼神恳切乞求,“你告诉我原因,阿行,为什么对我好?”
在山行张嘴之前,云卿飞快补充道:“你说过不会骗我的。”
山行捏着膝上衣料,紧张得心脏砰砰作响,“我。”他决定说一半实话,“我觉得你长得很好看,我喜欢你的样貌。”
“我的样貌?”云卿一愣,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只是这样?”就像他觉得花好看,所以养花照顾花一样,在山行心里,他是花草吗?
“对。”山行硬着头皮点头,准备迎接云卿更难以回答的质问指责。
云卿松口气,这么说来山行虽然骗他,但对他是真切的好,毕竟没人会对花草演戏。
“那就好,你、你往后别再骗我了。”云卿说着带有怨念,“为什么要骗我?起初你说什么话我全信的,现在我一点都不敢信你。”
“对不起!”山行后悔了,一早发觉云卿失忆时,就该直接欺骗他,说他与自己是夫妻。但那样,如果他以后恢复记忆会怨恨自己吧?
云卿摇摇头,“罢了,我有些困,在你这睡会。”他抱着阿花往山行床上躺,一点戒心都没有——他以为山行把他当花儿草儿,就像他喜欢花草那样,谁会对自己养的花草起歹心?
但云卿不知道,山行把他当共度余生的人,是要一起过日子、一个被窝睡觉的。
山行心里脏着呢!
又躲过一劫,山行实实在在松口气,走到床边帮云卿扯好被子,坐在床沿瞧着他的睡颜,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进退两难!
裴无竹说的对,他就是好得不纯粹、坏得不彻底。
他要是够好,就该坦白说出心里的想法:他是喜欢云卿。
他要是再坏点,稀里糊涂直接把人拐床上,就算以后云卿恢复记忆,威逼利诱恐吓欺骗,总能把人留在身边。
可他哪个都做不到。
“卿卿,我该拿你怎么办?”山行瞧云卿睡熟,才敢伸手摸摸他的脸,“你会恨我吗?我怕你恨我。”
算了,时日还长着呢,慢慢来。
山行在心里安慰自己,他还有千八百年寿命,就算这辈子追不上,下辈子、下下辈子,总能心愿成真吧?
半下午云卿睡醒,闻见甘薯烤过散发的香味,迷迷糊糊走到山行身边倚在他肩上,“阿行,现在什么时辰?”
山行伸手搂住云卿,“下午四点,饿不饿?”他将剥好皮的甘薯递到对方嘴边,“温乎的,吃吧。”
“不吃呢。”云卿摇头,带着未清醒的困顿,嘴里含糊说道:“我渴。”
山行又把茶杯递在他嘴边,“喝吧。”
云卿一气喝下整杯水,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窝在山行怀里,唰一下羞红脸,真是养成个习惯,一放松警惕就往对方身上贴。
“阿行。”他支吾推开山行搂在腰上的胳膊,“我、我不是故意要跟你撒娇,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山行重新抱住他,俯身靠在他肩窝,“卿卿,我喜欢你跟我撒娇。”
云卿一愣,“你喜欢?那你当初为什么说要改正啊?”还说凭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撒娇。
“我。”山行起身看着云卿的眼睛,“我就是喜欢,你别管原因。”
“噢。”云卿缓慢点头,“那、就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