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虽没有皮外伤,内伤倒是颇重,寻常针灸刺激扬州慢自行运转疗伤的法子,已然不起作用。
白夭夭忧心忡忡地点住他胸口处的膻中、鸠尾、巨阙等几处穴位,连送三道内力给他,好缓解疼痛,睡得更安稳些。
李莲花舒展了眉头,兀自被困在十年前的腥风血雨里,不得喘息。
“梦魇了……”她就这么呆呆地站在床边观察了李莲花半晌,见他唇色发白、冷汗直冒,澄明透亮的眼眸有慌乱在跳动。
“不行,得想想别的法子。”白夭夭深深呼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吩咐候在一旁的丫鬟准备笔墨纸砚。
方多病与石水看她神色焦急,隐约猜到李莲花身体状况不妙,无一人敢上前打扰她。直到白夭夭提笔洋洋洒洒地写下药方子,轻轻唤了一声方多病,二人方惴惴不安地看了眼对方。
石水有话想问,见她为李莲花的伤情焦灼,又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方多病,麻烦你去外面药房一趟,然后按照这个方子抓一剂药回来熬上。”白夭夭抽空瞥了眼石水,随即轻轻放下毛笔。她起身将用鹤体书写的药方递到方多病手中,嘱咐道:“还有,请务必在一个时辰内把熬好的药送过来,不然莲花的内伤很可能会加重。”
一听这话,方多病当即沉下脸来,他急急忙忙地将药方攥在手里,朝白夭夭行了个抱拳礼,“我很快就回来。”
“有劳。”白夭夭点头,清秀的眉宇间尽是对他的信任。
看着方多病匆匆离开房间奔向药房,她随手将长发挽起,用毛笔牢牢地固定住,便回到了李莲花身边。
“少宫上准备如何做?”石水定定地看着白夭夭清丽脸庞,回忆如水般来袭,很是微妙。
当年虽恼恨白夭夭的一纸婚约,将李相夷与乔婉娩的关系变得很尴尬。可这么多年过去,门主坠海下落不明,四顾门分崩离析,她那些所谓的恼恨,在肖紫衿与乔婉娩在一起后就变得十分可笑。
“莲花内伤颇重,瘀血积于腹内,需活血化瘀。”白夭夭从药箱里拿出针包,放在床边。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将昏睡不醒的李莲花扶起来,盘腿坐在床上。
只见葱白的素手正要解开他墨绿色的衣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了下来。
石水见此也有些茫然,“少宫上有事?”
白夭夭缓缓转过头,一双琉璃般通透的眼眸落到她身上,带着不容拒绝的锐利,轻声说:“石姑娘,我要给莲花宽衣施针,还请姑娘避一避。”
这并非是她白夭夭有意刁难石水,而是李莲花身体陈年旧疤可不少。其中不乏身为李相夷时期落下的剑伤与刀伤,石水跟随李相夷多年,不可能不清楚他伤疤的由来。若让她认出李莲花就是李相夷,届时定然麻烦事一桩接一桩,搅和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当然,白夭夭承认自己有私心在,她并不想让别的女子把李莲花的身子看了去。
“抱歉。”石水虽总是冷着脸,到底是闯荡江湖多年的女侠,性子自然而然多了几分江湖人独有的直爽。
她想也没想地朝白夭夭抱拳行礼,转身离开,还顺带把门带上。
人,总算是走了。
白夭夭神色复杂,平静的眸子落到李莲花的脸上,“我还是不能原谅他们对你的所作所为,永远都不能原谅。”
百川院,四顾门,早已不是当年他创立时的模样。为了逼死李相夷,他们做过很多很多可耻之事,这其中包括他坠海后,四顾门竟无一人去寻他,还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他身上来。
十年前,东海大战结束,她闻讯赶到四顾门,等来的却是他们口口声声说相夷已死的消息。他们让她放弃寻找相夷,说人死不能复生,可尸骨呢?他们连去东海寻找他的尸骨都不愿,就草草的说他死了!
道貌岸然的四顾门子弟,此刻又是何其的可笑。更可笑的是,最后去寻找李相夷的人,竟然是城隍庙里,那些他们口中深受李相夷颐指气使所害的无辜百姓。
那年,她和城隍庙的伤者们沿着偌大的东海之滨,一遍遍地寻找李相夷。四顾门众人当时在做什么?他们忙着内讧,忙着给李相夷做衣冠冢,忙着给他判死刑。
白夭夭深吸了口气,不愿再把精力浪费在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身上。她整理好思绪方脱了鞋袜上床坐好,又飞快地将李莲花的衣裳解开,露出精壮的伤痕累累的上身。
李莲花皮肤很白,衬得伤疤格外狰狞,以及昨夜留下的斑驳“蚊子包”异常妖冶。
“……”白夭夭眼皮跳了跳,莫名有些做贼心虚。
片刻之后,白夭夭甩掉脑海乱七八糟的思绪,捻起一枚银针,全神贯注地给李莲花施针。
银针一起一落,随着她高超的手法,很快便布满了他身上数十处重要的穴道。
李莲花面色如常,额头却有细密的冷汗渗出。显然,内伤让他的真气在体内乱窜,扬州慢快要压制不住碧茶之毒了。
“没事的没事的,要相信自己。”白夭夭替他擦去额角的汗水,一面小声安慰自己。
很快,最后一针落到头顶百会穴处,李莲花轻轻皱了皱眉头,不停往头部蔓延的碧茶毒素陡然被压制,渐渐退回肺腑。
见此,白夭夭松了口气。
她打算用师父传授的内力打通经脉的法子,激起李莲花体内那一成扬州慢自行运转疗伤,好化开积攒在他腹部的瘀血。
可是,以往她只试过用“清风心法”替他压制碧茶之毒,却从未试过与“扬州慢”相辅而行,疗愈内伤。
万一扬州慢排斥她的功夫,以李莲花现在的身体状况,定然承受不住两股内力在体内碰撞的疼痛。
但放任内伤不管,光吃药成效不够,也会加剧碧茶之毒在体内发作。想到这里,白夭夭柳眉颦蹙,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花花,但愿你的扬州慢不会排斥我的清风心法。”
话音刚落,白夭夭缓缓闭上双眼稍作调息。等再次睁开眼眸时,她手凝剑指,灌注内力到指尖,重重地点到银针刺入的穴位上。
每一下点穴都将内力注入穴道,继而将银针震出体内,银针伴随着内力的余威,四处飞散。
白夭夭动作极快,没一会儿便将李莲花前胸的重要穴道打通。她剑指转掌,一掌拍到李莲花的肩膀上,借力给他转了个面,背对自己。
未几,她继续利用点穴的功夫,将背后银针震出来,打通穴道。
转瞬间,伴随着她的动作,银针“嗖嗖”飞出来,有的扎到窗边,有的飞到房梁上,还有的没入桌腿,随着阳光掠过,闪烁着耀眼的金色光芒。
彼时,窗外的阳光耀眼夺目,轻轻地穿过窗棂,迫不及待地将华丽的雕花剪影投到床榻之上。
“叮”一声,银针缓缓落到剪影处,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白夭夭呼出一口浊气,将最后一枚银针自李莲花百会穴处震出来后,总算用“清风心法”打通了他体内的经脉,让“扬州慢”得以畅通无阻地运转疗伤。
李莲花面色有所好转,没有白夭夭内力支撑着身体,他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她身上,毛茸茸的脑袋贴着她的颈窝,神色颇为放松。
“我不过是离开半晌,你就把自己伤成这样。是不是存心来闹我的?”白夭夭脸颊贴着李莲花的额头蹭了蹭,嘴上骂骂咧咧,眸色却满是无可奈何的宠溺。
李莲花尚被困在十年前东海之滨比武的雨夜里,并不知晓她的忧心与碎碎念。纵使如此,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不由得伸手环住白夭夭纤细的腰身,脑袋蹭了蹭她的颈窝。
白夭夭被他蹭得发痒,登时有些哭笑不得,笑骂道:“李小花啊李小花,你怎么越发像个孩子了呢?”
不知是否心有灵犀,还是被骂了觉得委屈。李莲花努力地从困住自己的梦魇里抽身,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看向白夭夭。
此景落入眸中,秀丽风景霎时黯然失色。他看见姑娘笑得明媚如阳,脸颊旁的酒窝微微旋开,甜美得惊人。
李莲花正喟叹是哪家仙子坠入凡尘,美得不可方物,恍惚间又想起此人是白夭夭。她是他沉疴十年,苦求来的妻。
他迷迷糊糊地仰头吻住她的唇,随后一脸满足地蹭了蹭她颈窝,喃喃自语道:“纵使东海之滨狂风暴雨……但有夭夭在……我便不怕了……”
李莲花混混沌沌,又一次陷入那年雨夜。
梦里,大雨滂沱。
那年,他孤立无援,战至碧茶毒发,少师失落,硬生生吃下笛飞声一刀。锋利的刀刃直接贯穿了锁骨往下一寸的位置,鲜血淋漓,疼痛到窒息。
没有人知道天下第一的李相夷其实很怕痛,那时痛到他用冰冷的雨水,来掩盖从眼角溢出的泪水,很狼狈。
让人知道他怕痛又能如何呢?终归是无人在意,他们连怜悯都吝啬给他。
罢了……冰冷漆黑的海底,便是李相夷的归宿吧?
他缓缓合眼,带着强烈的不甘与绝望,如同少师剑般坠入冰冷的海底,投在他身上的光芒终是被黑暗一寸寸吞没。
“傻花,醒醒啦。”
伸手不见五指的冰冷海底,忽有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回响。那一瞬,伴随着几声如铃音的浅笑,有人用温暖的小手轻抚他的脸庞。
他费力地睁眼,再度闯入视线的还是熟悉的脸庞,以及笼罩在她身上的温柔金黄色阳光。
姑娘生得端庄秀丽,尤其一双眸子出奇明亮,眸光葳蕤潋滟,好生动人。她看着他的眼神很是温柔,笑容也出奇的温暖。
李莲花瞳孔骤然紧缩,半晌后低低笑了起来,“夭夭……你来捞我了吗?”
太好了,海底太冷,他不想待在那里。
许是看见他睁眼,姑娘漂亮的眸子闪过惊喜,转瞬又有些哭笑不得,“是是是,我来捞你了,傻小花。还有啊,你到底还要赖在我身上多久?”
好暖……想赖永远永远。
李莲花的意识不甚清明,却本能地想要拥抱光明,想从冰冷的海水中得以救赎。
白夭夭被他死死地抱着,忽然愣住了。她可从未见过李莲花这个样子,看他如此神志不清,眼神带着些许迷茫,倒是可爱得很。
她笑着伸手描摹他精致的眉眼,调侃道:“李小花真睡迷糊了?还是醉了?”
他摇摇头,猛地仰头吻住她。她挣扎,却被他大掌扣住后脑勺拉近彼此的距离,进一步加深这一吻。
鼻息交织,唇舌纠缠,到底是情难自控。
良久之后,彼此的呼吸都有些紊乱。李莲花深深埋在白夭夭的颈窝间,闷声道:“若注定坠海后才能遇见你,我甘之如饴。”
白夭夭只当李莲花昏昏沉沉在说傻话,她一把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自己,“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寻思方才下针也没把你扎傻……”
未等白夭夭把话说完,李莲花含笑仰头再亲了她一口。看着她眼睛霎时瞪得圆滚滚,他却笑得眸光清亮。
“老婆,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说罢,李莲花闭上眼睛,重重地往后倒去。万没想到他屁股压着白夭夭的衣袂,这一倒竟直接把她也扯了过去。
“砰”一声响起,白夭夭如同在嘉州与他初次见面时一般,砸了个瓷实。
“痛痛痛,这次真要压扁了!你这个死莲花!”白夭夭痛得脸色发白,手忙脚乱地双手撑在他身侧,艰难地要起身。
突然,房间的大门被人无情的踹开,清风送来淡雅的药香,将满屋旖旎吹散。
“师娘,我回来了!”方多病一只脚悬在空中,汤药在托盘摇摇晃晃。
万幸的是他手极稳,饶是被眼前“师娘扑倒弱不禁风死莲花”一幕深深震撼,汤药还是端得稳稳的。
“怎么了?”不明真相的石水听到响动也走进来,目光投向白夭夭与衣衫不整的李莲花的一刻,彻底呆住。
片刻过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两人,齐刷刷地扭头就走,“不好意思,打扰了。”
“你们继续。”
“等、等一下,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啊……”
白夭夭都快比窦娥还冤了,正挣扎着起身解释,不想脚拌到李莲花的衣裳,又一次砸了个瓷实。
“好痛……”
得了,青离医仙脸都丢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