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夜晚,风虽不够春日的温柔,却也夹着几分透凉的清爽。晚风轻轻吹入莲花楼,夹带着幽微的莲花清香,卷走一屋子属于盛夏的燥热。
李莲花本以为今夜会难以入眠,也不知道是今日使用轻功掏空了精力,还是与白夭夭谈心后郁结多年的心得以开解,他竟沾床就睡,还睡了个天昏地暗。
其实也算不得好眠,这夜倒是梦回了被尘封已久的往事。那是他渴望梦回,九年来却怎么也梦不到的大事。
彼时正值呵气成冰的时节,人间下起了茫茫白雪,晶莹的霜花随风飘落,轻轻地落到房顶乌瓦,铺成一片纯洁的雪白。
冰天雪地,寒风呼啸,李莲花被冻得夜不能寐,咳嗽连连,加上旧疾发作,哪怕躺在床上、炭火烧得正旺盛,满屋尽是暖意,他依然冻得难以喘息。
他痛得要命,拼命挣扎、拼命用扬州慢去压制碧茶之毒深入骨髓,每一刻都是煎熬,在这大冬天里竟也出了一身的冷汗。汗水渗透衣裳,一层透一层地浸湿,直把床褥晕染成一个狰狞的人形。
李莲花重重地喘了口气,许是感觉到屋内的碳火燃尽温暖一散再散,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从被窝里出来,裹着厚厚的一层被子艰难地去加碳。
火,已然熄灭。
李莲花看着空荡荡的莲花楼,蓦然想起入冬之前储备的柴火与炭昨夜已经用完。他沉默了半晌,扭头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估摸着还有一场大雪在酝酿,如果现在不去捡点干柴备着,恐怕要冻死。
罢了罢了……不过是冻死在雪地里和冻死在莲花楼里的区别,左右都活不过这个冬天。李莲花妥协地叹息,慢吞吞地将挂在床头的大氅拿过来穿上,拖着病体推门,走进冰天雪地。
好在天气不错,晴空万里,视野一片开阔。李莲花踩着厚厚的积雪,在茫茫的雪林中寻觅干柴,好不容易捆了一捆扔在原处,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将柴背回去。
他颓然地坐在积雪中,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苟延残喘,不若死了罢……”
身体早已不如从前,疾病与剧毒的双重折磨让他苦不堪言,痛得窒息。他不想这样活着,他也不要这么狼狈,他想死,想解脱!
袖中软剑缓缓滑出,有光华一瞬而过,在茫茫白雪中剑光比雪芒还要耀眼。李莲花举剑横在脖子上,缓缓闭眼,遮住满目疮痍。
“你当真要如此窝囊地死掉吗?”陌生的声音在林间回响,明明音量不大,却能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李莲花愣住,不明白声音从何而来。他凄苦一笑,“不然呢?左右都得死,早死晚死都得死,有区别吗?”
“你就不怕死在荒郊野外,尸首被野兽啃食,终不成人形?”那声音还很稚嫩,听起来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语气倒是出乎意料的沉稳。面对有人在此处自戕,竟丝毫不慌。
“人都死了,还会怕这些吗?”李莲花缓缓放下手中剑,轻声回答。
“我已心存死志,什么都不怕!”话音刚落又有陌生女声回响,带着哭腔凄凄切切地传入耳畔。
李莲花方才如梦初醒,反应过来那些话并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同样在此自戕的姑娘所说。
他苦笑一声,原是自作多情了。
“你当真如此不想活?”劝人的姑娘声音微微发抖,隐约带了一丝哭腔。
“夭夭,我家破人亡、白璧蒙尘还疾病缠身久治不愈,你让我怎么活?你让我怎么活?”自戕的姑娘声嘶力竭,泪如决堤,字字句句都在控诉着天道对其不公,害她一夜间被仇人灭族、没了清白,更恨自己疾病缠身不得喘息,亦不能亲手为族人报仇雪恨。
言语间的愤恨与不甘,让李莲花想到了自己,想到那个怨恨着四顾门所有人的自己。是啊……疾病缠身久治不愈,怎么活?这世间当真有药可疗愈百伤,当真有药救他残命?
“有药!一定会有药救你的!”姑娘的声音铿锵有力,宛如石子砸进一潭死水,掀起层层涟漪。
手中剑哐当落地,李莲花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借高大的灌木做掩盖,他的目光贪婪地锁定到一身穿皓月白色霓裳的妙龄姑娘身上。
那姑娘生得端庄秀丽,毛绒绒的狐裘大衣衬得这张鹅蛋脸越发可人。李莲花认得她,她便是药师宫青离医仙白夭夭,也是他曾经的未婚妻。
“夭夭……你别骗我了,我已然药石无医,又怎会有药?”
“我是青离医仙,我说有药就有药!你既不惧死亡,又怎能畏惧无药可治?”白夭夭猛地抓住那姑娘的肩膀,极耐心极温柔地劝导,“你可曾见过黄山云海,见过大漠里的月牙泉,见过漠北草原里的漫天星辰,看过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看过西湖的水,赏过不归谷的桃花?你又可曾尝过东海之滨的海鲜,品过长江第一鲜,尝过竹笋冻?你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没尝过,哪有选择死亡的资格?”
李莲花如遭雷击,心神震荡。是啊,他还未曾看过大雍的大好河山,尝过大雍的美食,又怎能轻易地选择死亡呢?
往后不过须臾十年,那就再活十年好了,去看看西湖的水、欣赏不归谷的桃花,尝尝长江第一鲜。李莲花看着那娉婷袅娜的姑娘,旋即轻轻地笑了。
我……想多活一会儿。
梦境断断续续,白夭夭与那姑娘的后续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他只记得自己熬过了那个苦寒的冬季,往后的每一次毒发再也不怕了。
*
李莲花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算将那捆干柴搬进了莲花楼。他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心满意足地抽了两根扔进火盆。
火苗一下子串高得老高,满屋顷刻间暖洋洋的。李莲花感受着温暖,终于放肆了唇角的笑容。
“咚咚咚”,三下敲门声缓缓响起。李莲花疑惑到底谁会在这样寒冷的天气来寻人,心中虽有疑惑,动作却不慢。他解下大氅叠放整齐,慢吞吞地走到门口处开了门。
霎时间,瑟瑟寒风灌入屋内,卷走满室的温暖。寒风中,一位身穿药师宫统一淡蓝色着装的药童出现在眼前,并朝他露出一抹浅笑,“先生,我是来送药的。”
“药?”李莲花神色困惑,喃喃低语,“怎么突然送药来?”
心想大冬天的来送药,这药师宫当真是奇怪。
小药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是这样的,我家小师叔说,天寒地冻最是容易感染风寒。村里的百姓避寒条件有限,所以我们药师宫在郊外搭了个义诊棚,给村里的百姓义诊,还熬了一锅预防风寒的药赠送给大家。巧了不是,昨天夜里小师叔义诊路过此地时,意外听到先生咳嗽得厉害,所以十分担心先生的身体状况。这不,今日一大早便差遣我把药给先生送过来,说希望先生能早日康健。”
说罢,药童将篮子递给他,里面正装着一翁煎得浓浓的汤药。
“替……替在下谢过白姑娘。”李莲花接过篮子,不知怎的眼前一片朦胧。明明他们什么关系都不是,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总是及时地出现在他最需要人抚慰的时刻。
“好,先生有事的话记得去义诊棚找我们药师宫的师兄弟,小师叔会在那里等着大家。”药童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蹦着跳着跃进雪中,转瞬之间便消失在李莲花的视野。
李莲花拿着篮子的手微微发抖,手忙脚乱地掀开盖子,一股清新的药香扑鼻而来。那一瞬,澄明的眼眸渐渐有泪花浮现。
有药……当真有药。虽不是碧茶之毒的解药,但却是他的救命良药。
夜影阑珊,黑夜悄无声息地褪去,徒留几点星光在等待黎明的曙光。盛夏的清晨来得比任何一个季节都急,随着几声绵长的鸡鸣,阳光迫不及待地翻越莲花楼的窗户,轻轻地撒在松软的被褥上。
李莲花被一股淡淡的药香唤醒,梦境那不甚真切的气味,在此刻变得无比明晰。他缓缓睁开眼睛,梦里的冰天雪地被热闹的盛夏替换,甚至连投到脸上的阳光都变得滚烫。
原来是梦……不过,怎么会有药香?他幽幽叹气,在床上躺了半晌后,才浑浑噩噩地起来。
“先生醒啦。”
忽有温婉女声自门口传来,李莲花回头看去,却见白夭夭一袭红白渐变襦裙,捧着一白瓷碗逆光而来。
白瓷碗里装着浅褐色的汤药,淡淡的药香随风而来,与记忆中的香味不同却又一样。
李莲花愣住,只见白夭夭朝他微微一笑,“先生,有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