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傅寒声起得很早,中午时分他原本要带萧潇回傅宅看望温月华。
但他心知不能冒冒失失就带萧潇回去。
他总要事先跟母亲见一面,表明他的立场和态度。
在不伤及母亲情绪的前提下让她明白,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对于傅寒声来说,母亲温月华最近有些草木皆兵。
那日温月华在傅宅听说唐瑛和徐书赫遭遇车祸,温月华惊得后背都是汗。
她心急如焚地给儿子打电话:“车祸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傅寒声不答,只有一阵阵的咳嗽声从手机那端传了过来。
“履善……”温月华急得直跺脚。
“你跟妈说实话,车祸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隔了几秒,他终于答道:“不是。”
温月华半信半疑:“你以我性命起誓,真的不是你做的?”
那日,傅寒声在万佛寺山门之下,他在头晕眼花的状态下听了母亲的话。
原本要说话,却被难以抑制的咳嗽声抢了先??
这日清晨他回来,倒是在傅宅庭院里遇见了宁波,宁波告知傅安笛刚刚外出还没回来。
温月华应该是在卧室,傅寒声进了傅家客厅,连鞋都没换,就直接朝母亲卧室走去。
温月华卧室,这已经不是傅寒声第一次告诉母亲,萧潇和苏越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了。
偏偏温月华心里存疑,始终都不肯相信他的话。
温月华知道萧潇是被人算计陷害,但有些事可以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她。
那些床照是真的,并非方之涵口中的电脑合成。
萧潇右肩上有纹身,她虽从未在人前暴露过,但温月华见过,应是私底下洗过纹身,所以纹身图案略显暗淡。
床照里的萧潇每个角度的纹身都是那么清晰深刻。
电脑合成?
纯粹是唬人之说。
温月华觉得傅寒声是在自欺欺人,傅寒声却无法将方之涵刻录的视频拿给母亲看。
姑且不说视频已经被他给毁了,就算没毀,一个只有前半段床戏的视频除了不能让母亲相信萧潇清白之外。
说不定还会因为视频内容导致母亲更加抗拒萧潇。
同时他又不能将黎世荣曾经寄给他的信件交给母亲看……
没错.就在母亲质问车祸事件是否与他有关的这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
一封来自于C市的同城信件,没有署名,只在信纸尾页写了一个“黎”字。
是黎世荣寄来的信件。
距离黎世荣死亡四小时,这封信终于通过邮局送到了山水居。
再由山水居辗转送到了傅寒声的手里,信封上写着“亲启”二字。
你好,傅先生: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死了;又假如我的命比较硬的话,我或许正生不如死地活着。
收到这封信,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给你写这封信?
是为了阿妫。
仔细想想,我是看着阿妫长大的,但这么多年过去,我和阿妫能够坐下来好好谈话的次数却是空空可数。
我忘不了第一次见到阿妫的情景,唐老先生告诉她,以后我会每天接送她回唐家。
她那么小,就连声音也是微不可闻,她看着我说:“黎叔,你好。”
你知道吗?
那个孩子说完这句话之后,就乖乖地坐在了一旁,一直到我离开,都没见她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沉默寡语的孩子,寡言得不像她那个年齡段的人。
离开唐家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个孩子如果不自闭,就一定有语言障得。
阿妫没有语言障碍,她也不无情,其实她的一颗心比谁都柔软。
对于她在乎的人,他们的快乐永远凌驾在她的悲喜之上。
2007年8月初,我接阿妫回C市,唐家成员坐了一室。
8月是阿妫最痛苦的月份,她刚送走了萧暮雨——她在南京的最后一个亲人,
那天她一身黑衣满心悲怆,却没有人在意过她的感受,问一句:“阿妫,你还好吗?”
我站在一旁,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她的亲人为什么就不能给她一个拥抱呢?
她很冷,她受伤了,她太需要一声抚慰了。
傅先生,你是阿妫的丈夫,是她生命里第四个最弥足珍贵的男人,事到如今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只剩下你了。
身为一个男人,一个过来人,我知道那些照片的威力,它会激起一个男人的滔天大怒。
你能在床照满天 飞,沦为他人笑柄的情况下,还能保有一份理智。
不曾为难阿妫,我对你心存敬佩。
阿妫重视你。
如果不重视,她不会为了验明是否清白,放下尊严去做性侵报告。
她说她好不容易有了温暖,不愿温暖就这么被夺走。
傅先生,除了引人误会的床照,阿妫和苏越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3月6日那天晚上,阿妫拿着检查报告回锦绣园,如果你看到检查报告半信半疑的话,你可以去问为阿妫体检的医生。
我知道你不会问的,正如我相信,即便阿妫和苏越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也不会抛弃她。
我只怕这个孩子有什么委屈有什么苦都自己装着,不肯告诉别人,包括你。
如果她不告诉你,并不表示她不重视你,或是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她只是习惯白己去承担一切。
但她毕竟只是一个22岁的孩子,当她苦不堪言,有口难言的时候,还请傅先生给她空间和时间,她想说就说;
如果不想说,还请傅先生不要逼她。
我走了之后,还请傅先生多陪她说说话,请好好待她,这个孩子值得你一辈子去珍惜,请不要伤害她……
信纸上有眼泪的痕迹。
再也没有人能够获知黎世荣究竟是用什么心情才写下了这封信件。
可恰恰是这封信件瞬间惊醒了傅寒声模糊的记忆。
那天晚上锦绣园卧室门口,萧潇手里确实是拿着一张纸,但后来那张纸却不见了。
那晚她说:“如果我坚持我和苏越没有发生关系,你愿意相信我一次吗?”
傅寒声攥着那封信,他绝望了。
那天晚上面对他的沉默,萧潇哭得泣不成声……
黎世荣的一封信,让他深刻地意识到,他对萧潇的关怀原来是那么狭隘。
他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没有道一声相信,没有牵着她的手,甚至不曾给她一个拥抱。
他自诩胸襟广阔,到头来却不及萧潇豁达。
他伤害了她,她在走出万佛寺的时候,却没有对他心生恨意,反而关心他吹风淋雨,回头感冒会加重……
过往之事,他和萧潇都不愿意再回想,人总是要学着往前看。
他不把方之涵刻录的视频拿给母亲看,是因为视频画面远比床照还要令人觉得不堪;
他更不可能把黎世荣的信拿给母亲看,如果拿出来,那场车祸将不再是最单纯的车祸,那是蓄意谋杀。
任何一个人看完信,都会把黎世荣和萧潇联系在一起,这对还没完全走出舆论风波的萧潇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况且因为床照一事,母亲本就对萧潇大不如前,若是再往犯罪嫌疑人方面去想,怕是家无宁日了。
傅寒声说:“出事那天,潇潇去医院做过检查。”
温月华反应不过来,待她回过神来,却是满脸严肃,直接丢了一句话给傅寒声:
“我不管潇潇和苏越是否清白,总之你和潇潇不合适。”
说到底,这时候就算傅寒声拿着检查报告给温月华看,她也会认为是傅寒声故意造假来骗她的。
傅寒声的脸色没有之前那么温善了,耳边传来温月华的劝慰声:“履善,萧潇是个好姑娘,但并不见得她就是一个好妻子。
自你和她结婚后,她对你多是冷冷谈谈的,我以前一直以为是她性子使然,但最近看了报纸我才知道原因。
她心里有人,那个人和她青梅竹马19年,你对她殿勤体贴,可她稀罕你吗?
10岁的年龄差距,你今年都32岁了,你有那个精力和心力再来一场婚后恋爱吗?
你就那么有把握她会一心一意地跟你过日子吗?
见傅寒声抿着唇不吭声,温月华吹声叹气道: “这世上女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在婚姻道路上独独挑了最难走的一条路,还要执迷不悟地一直往下走?”
傅寒声眸子深了,他皱眉看着母亲,然后开始说话了:
“妈,不是潇潇非我不可,是我非她不可。
如果能放下她,我早就放开她了,但不能。
我每次想要放弃她的时候,心里就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在她身上。
16岁,我在唐家初见她,遗忘了她整整11年。
27岁,我在唐家墓园见到她,开始数月想她一次。
28岁,因为她,我的生活开始有了新乐趣,吃东西开始有味道,也不经常失眠了,身边女人来来往往,但我总会不期然就想起她。
29岁,我去南京看她,刚开始一个月去一次,然后半月去一次,到最后一个星期去一次。
我对自己说,看一看她就好,看一眼,我也就踏实了,比吃灵丹妙药还管用。
30岁,我不再去南京找她,但我每天都在想她,她有没有好好吃饭,最近是不是又瘦了?
31岁,萧暮雨死了,我像是一个拾荒人终于得偿所愿。
结婚后,山水居之于我不再是冷冰冰的一栋房子,它开始有了一个新名字,它叫:家。
32岁,潇潇出事,这一切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
是我没有尽到丈夫的保护责任,以至于让她受了伤,让她年纪轻轻就被人推到人生谷底。
我以前一直以为喜欢就是爱,但我后来方才知道不是。
我对庄颜的喜欢,一直是源于青梅竹马和少时友情,认识潇潇之后,我才意识到jiu?jing什么才是爱。
因为爱,所以自私,所以占有欲极浓,她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能把她剔除我的身体之外,不能………”
这天C市晨曦柔和,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温月华一颗心却是越听越沉重。
她慢慢地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傅寒声,再听了他的话,心中竟是溢满了酸楚。
傅寒声说:“妈,我不奢望你能待潇潇如初,但她现在这么难,这么痛。
你见到她至少可以做到和平共处,不要给她摆脸色,不要冷漠地对待她。
你没看到吗?
她已经被遭道人伤得遍体鳞伤,她又是那么敬重你,所以你不能。”
温月华起身了,她去倒水喝,傅寒声先她一步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她接在手里,低头失神地看着水杯,叹了好一会儿气,方才对傅寒声说:
“婚姻向来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自己看着办吧!”
傅寒声回山水居的时候,萧潇刚起床不久,见傅寒声外出回来。
她并没有过多询问,却在吃饭时有了一些小情绪。
这些情绪无关不悦,而是跟迟疑有关。
傅寒声夹菜给她:“中午我们一起回傅家看望老太太。”
“……”萧潇低头吃饭,不作声。
傅寒声将她脸上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不动声色道:“吃完午饭我们就离开,不多耽搁。”
萧潇沉默。
傅寒声心里的滋味并不好受,他知道定是母亲和姑姑的态度刺伤了她,否则她不会这么心生迟疑。
他本想松口告诉潇潇不去了,但前不久他才刚刚说服母亲,眼下如果两人再不去,怎么也说不过去。
他这么想着,心里却是叹了一口气。
萧潇也在叹气,虽然心里有着诸多迟疑,可临近中午她还是随他上了车。
调整了情绪,终于开口问:“老太太身体怎么样了?”
“很好。”傅寒声言简意赅。
萧潇应了一声,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后来傅寒声握住了她的手:“吃完饭,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你母亲。”
听到 “母亲”,萧潇指尖在傅寒声的掌心里颤动了一下,他把她搂在怀里,安抚道:“我们看一眼就回来。”
萧潇贴靠着他的胸口,那里传来了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是他的心跳声。
萧潇松懈下来,看看吧!
哪怕只是看一眼。
中午傅宅用餐,傅寒声和萧潇姗姗来迟,温月华倒也没说什么,坐在餐桌上,只回头看了一眼佣人:“开饭吧!”
初入傅宅,萧潇见到温月华和傅安笛,分别叫了一声 “妈”和“姑姑”,长辈道了声“来了”。
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却少了往日亲热和寒暄劲头,如此熟悉,却又那般陌生。
同席用餐,幸亏有宁波在。
宁波在略显尴尬的气氛里坐立难安,刹那间化身成了话唠,所谓新话题面面俱到。
顾虑到了所有人,一问一答,忙得不可开交。
萧潇始终都很安静,温月华话语不多,偶尔散漫应话,多是一语带过,兴致缺缺。
又有新汤上桌,萧潇面前出现了一碗汤,萧潇转眸看去。
是坐在她身旁的傅寒声,他嘴角有笑,眼神示意她尝一尝味道。
席间,傅寒声问傅安笛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你看这傅家宅院,如今只有你母亲一个人在这里,每天睁开眼睛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唉……”傅安笛说着。
目光转向温月华,并伸手握住了温月华的手,无奈地笑,“嫂子,我再陪你多待一段时间吧!就怕住久了,招你烦。”
温月华反手握着傅安笛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用微笑替代了未出口的话语。
萧潇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吃得满心恻然,几度晃神。
这是一顿再简单不过的家常便饭,若是以前,饭后温月华会握着萧潇的手。
婆媳两人去院子里转一转,浅淡地聊会天,但如今……
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吃完饭,温月华对萧潇笑了笑,“你和履善陪你傅姑姑说说话,我先回房休息一会儿。”
客厅和傅姑姑聊天,谈话数次陷入沉默,最后傅姑姑有眼力劲儿,站起身道:“我去厨房准备一些水果。”
傅寒声心里是不悦的,但他什么也没说,握着萧潇的手,声音温和:“外面天气好,我陪你出去散散步。”
萧潇察觉自己的手被傅寒声握紧,身体带离沙发,一起出了客厅。
庭院走了一程,隐约听到花园一侧,宁波正在打电话,傅寒声和萧潇默契地折返身回去。
3月下旬的阳光很温暖,就连空气也是暖意融融,两人坐在了廊檐下的台阶上。
他是一个很绅士的男人,萧潇坐下之前,他找了东西垫在了台阶上。
反倒是他,就那么不拘小节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傅寒声问:“午饭吃饱了吗?”
“饱了。”
他笑,眸子不经意间落在了她的帆布鞋上:“鞋带松了。”
萧潇低头去看,却只看到傅寒声低下的头,他半弯着腰帮她系鞋带。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乌黑的发。
系完鞋带,傅寒声抬头,就对上了萧潇的目光,见她眼眸深深地看着他,笑着问:“怎么了?”
“发现一根白发。”萧潇的嗓子有些发干。
傅寒声怔了一下,已经有白发了吗?
他心里是有一些复杂的,但跟萧潇说话的语气却很轻松:“不打紧,拔掉就好了。”
他把头低了下来,萧潇找到那根白发,拔掉的那一瞬间。
眼眶忽然一酸,傅寒声正要抬头时,萧潇却环住了他的脖子。
傅寒声身体僵了一下,感觉萧潇抬手抚摸着他的发,她的声音很轻:“你怎么就有白头发了呢?”
傅寒声抱着她,半开玩笑:“老了。〞
“32岁,不老。”萧潇眼睛湿湿的。
傅寒声笑了:“跟你相比,我确实是老了一些,有白头发很正常。”
“你不要老,傅寒声。”
萧潇轻轻地伏在了傅寒声的肩膀上,距离那么近,近得能的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傅寒声的胸口被某件重物重击了一下,他靠近她耳边说:“不老,不老啊!”
客厅里,傅安笛把水果盘放在茶几上,一边看着廊檐下的他和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倒着水。
一时不察,水从杯子里滥了出来,烫到了她的手,也拉回了她的心神。
傅安笛连忙甩了甩手,快步走进洗手间,冷水冲洗手指时。
傅安笛又是好一阵失神,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看出来了,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履善极度痴迷唐家阿妫。
这天午后,在傅家小歇片刻,傅寒声便带着萧潇起身告辞。
温月华送两人出了门,老太太看着萧潇的背影,忍不住叫了一声她的名宇:“阿妫——”
萧潇止步回头,温月华嘴唇动了动,到最后却只是开口说道:“平时多吃饭,最近你都瘦了。”
阳光下,萧潇眼眸里有水光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