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夕阳沉没,天色已暗。
萧潇的身体被阴影吞噬,她呆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她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胸腔里压着一口气,呼吸艰难。
莫老太太的女儿叫方之涵,方之涵是暮雨和苏越的母亲。
方之涵?
哪个方之涵?
此刻的萧潇,她承认自己完全蒙了。
她反复想着她所认识的方之涵,试图和父亲笔下的方之涵联系在一起。
其一:融信方之涵和父亲、母亲都是同系同学,属于故交。
这一点和父亲落笔内容吻合。
其二:融信方之涵是南京人,父亲笔下方之涵也是南京人。
其三:年三十机场邂逅融信方之涵,言谈问方之涵说她回南京是为了祭拜父母;
那天,她去给莫老太太上香,坟前的花束纸钱,足以说明有人前来拜祭过?
萧潇的呼吸止了。
她不敢置信,心里却有一道声音疯狂咆哮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苏越春节期间一直在生病。
介绍人原本定居南京,但人到晚年被儿女接到了外地居住。
等苏越风尘仆仆地赶到外地,又被告知一家人起程去贵州走亲戚。
山路崎岖,苏越坐在拖拉机后座,途中遭遇丁哥了一场中雨,全身湿透不说。
手机起初是没信号,淋了雨之后更是完全开不了机。
一路奔波,总算是见到了介绍人,但苏越却被高烧袭击,大年三十深夜盖着厚厚的棉被,全身仍是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从初一到初四,苏越感冒加重,每日昏昏沉沉地睡着,睡得天昏地暗。
初五,介绍人和苏越一起回南京,路上又吹了风,当晚在酒店里咳嗽了一夜。
初六那日因为和介绍人有约,苏越挣扎着起了床。
苏越随介绍人去了出生医院,介绍人和莫老太太交情其实并不深,得知莫老太太早已去世,可谓百感交集。
“老太太也是通过别人方才找到我的,听说我识人多,就想让我留意看看,看是否有家境殷实的夫妻想要领养孩子。
这种事多是费尽波折,熟人介绍熟人,最后就找到了你的养父母。
我见到莫老太太的时候,她的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不见你的双胞胎兄弟,老太太说孩子是她女儿的,属于未婚生子。
生下后,为了女儿的将来,孩子不能留在身边,只能送人抚养。
若非这样,我哪敢牵这个线啊?”
苏越开始彻查莫老太太女儿,那是一个泛起凉风的黄昏。
“方之涵”三个字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击垮了苏越的满心悲喜。
病来如山倒。
向来身体健康的苏越,在初九深夜静静地躺在床上,高烧39度。
他抬起手臂搁置在眼睛上,不仅额头出了汗,就连眼睛也开始出了汗……
方之涵是苏越和暮雨的母亲,事情尚未完全确认,萧潇不便在傅寒声面前说起这事,只能装在心里起伏不定。
那天是2月19日,傅寒声掐好了时间,萧潇午睡醒来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说是让萧潇去附近超市买几块牛排,他晚上回来有意给她做西餐吃。
从超市回来,锦绣园门口有一辆黑色汽车被拦截在外,门卫正例行公事,仔细盘查对方的身份。
车主是苏越,消失若干天之后,在这天下午再次出现在萧潇的面前。
她知道他是来找她的,尽管他什么也没说。
“傅太太——”
门卫眼尖,率先发现了萧潇,赔着笑脸道:“这位先生说是您的朋友。
但傅先生之前有交代,为了避免媒体进入锦绣园,所以??”
苏越见萧潇出现,没有理会门卫的话,直接看着萧潇道:“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
阳光下,苏越神情疲惫,气色也不太好。
萧潇点点头,她从苏越的眉眼间感受到了一件事:
这趟寻亲之行,可见苏越并非无功而返。
萧潇垂眸看了一眼手中提着的购物食材,对苏越道:
“稍等片刻,我把食材放在家里,一会儿就出来。”
苏越点头。
萧潇没有请苏越去锦绣园,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总觉得那样做不太好;
苏越眼见萧潇提着购物袋,若他有绅士之举,本该帮她提到家里。
但他并没有出声,只因他听出了萧潇的话外之音。
回到家里,萧潇把食材放进冰箱,然后上楼拿了父亲日记的相关复印件,跑步出了锦绣园。
锦绣园一角,苏越座驾停放在那里,不待萧潇走近,苏越已经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上车说。”
萧潇上车关门,问起苏越正事:“有结果了吗?”
“嗯。”苏越取出相关调查文件递给萧潇。
萧潇不急着看,而是把手头的日记复印件交给了苏越:“这是我父亲生前写的日记,上面有提起你和暮雨的身世,你也看看吧!”
车内静寂,萧潇翻看了几页文件,眉头微皱,转脸看着苏越时,苏越正看着窗外,喜悲不明。
良久沉默之后,苏越说:“萧潇,我想见一见方之涵,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萧潇打电话给方之涵,恰巧方之涵在国内,萧潇在电话里并没有提及苏越,把见面地点约在了咖啡厅。
那天下午,C市天空里飘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像是被调皮孩子随意扯动的棉花糖。
方之涵前来赴约本是笑容满面,但她后来看着相关文件,她的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间炸开了。
她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天旋地转,文件从她手中滑落,死气沉沉地蛰伏在桌面上。
她是气质优雅的商界女强人,这样一个女人出席酒会,一身晚礼服,端着酒杯矜持微笑,必定是艳压群芳。
但这日她哆哆嗦嗦地抽出一支烟点燃,刚抽了几口,就有侍者走了过来:“女士,这里不能抽烟。”
方之涵不理,又抽了一口,耳边再次传来侍者的为难声:“女士,这里……”
烟被方之涵捻灭,力道发狠。
侍者见了,摸摸鼻子离开了。
萧潇抿唇不语,她不知道方之涵私底下还吸烟。
父亲提及方之涵的片段并不多,但潇潇能从字里行间窥探出父亲、母亲和方之涵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
十有八九是情感纠葛了。
这样的认知,曾一度让她醒不过神来,如同此花方之涵醒不过神一样。
没错,方之涵的脑袋嗡嗡直响,她看着萧潇神色极度不说:“潇潇,我承认我被这些文件给吓蒙了。
我希望你能明白,有些玩笑开不得,也不能开,比如说这个——”
方之涵说着,指尖敲了敲桌上的文件。
方之涵在压抑怒气,萧潇看出来了,但她不深究,只是开口道:“方姨,我们姑且不谈文件,就来说说我父亲吧!
我父亲说暮雨和苏越都是你的儿子,我虽震惊难以置信,但我相信我父亲。”
“不不,我没怀孕,也没有孩子,一定是哪里出了错。”方之涵情绪激动。
甚至还打起了手势,不知是为了让萧潇信服她的话,还是她正在说服她自己。
萧潇沉默。
方之涵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邻桌男子,其实她从入座的那刻起,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从方之涵那个角度望过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个男子的面容,是一个好看的年轻人,正在低头看书,表情不明。
再次注意到那个男人,是因为她在话落瞬间,那个男人慢慢抬头看她,那双漆黑的眼眸里闪烁着复杂疼痛的光。
那样的目光像是一把刀,就那么毫不留情地刺伤了方之涵。
方之涵猝然看着萧潇,即将22岁的女孩子,坐在沙发上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她。
方之涵点头,然后重重点头,她明白了,明白了……
方之涵拿起手提包,快速从钱包里取出了好几张百元大钞,放在桌上的同时,起身就走。
经过苏越身边时,苏越坐着没动,甚至不曾看她,声音沉室:“方女士,你真的从未生过孩子吗?”
方之涵止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人看到她沾满水雾的眸,
更没有人看到她颤抖的手指,只听她一字一字地道:“从未,不曾,没有。”
方之涵走了,咖啡厅静了。
萧潇转脸看着苏越:他面无表情地坐着,那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 看似无谓。
但眼睛里却分明布满了隐忍不落的雾气。
那日方之涵快步走出咖啡厅,她站在2月的C市,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多年前,她的继母莫姗坐在床沿看着她,眼神冰冷:“之涵,我把孩子捂死了,你解脱了。”
2008年,方之涵抡起拳头,狠狠地捶着胸口,眼泪一滴滴地往下落。
她张着嘴试图找回她的呼吸,当她终于寻回呼吸时。
有一道吗咽声从她的喉咙里滑了出来:“莫姗,你骗我……”
那天,萧潇和苏越分坐两张桌,苏越侧过身看书。
后来萧潇迟疑走近,却见苏越的眼泪一滴滴地砸落在了书页上。
萧潇下意识地退了几步,他之所以侧过身是不愿她目睹他的泪。
她又怎能现身“分享”他的狼狈呢?
萧潇陪他坐到了日落黄昏。
搁放在苏越面前的那杯咖啡早就已经凉了,冰凉的咖啡喝在口里。
他只觉得冰冷交加,这种冷除了身,还有心。
出生被遗弃,一直是他心里的一道伤。
这道伤敏感易出血,所以它不能担负亲人的冷漠,〝她”一冷漠,他的身体就会涌出撕心裂肺的疼。
天色擦黑的时候,苏越送萧潇回锦绣园。
门卫在门口看到,拨打着座机电话:“傅先生,傅太太回来了。”
此刻已是夜幕垂落,萧潇走进锦绣园,快走到家门口时,就看到了傅寒声的那辆车。
似是心有所触,萧潇抬头望向二楼阳台:傅寒声站在阳台上,身体修长挺拔。
他穿着一件黑色衬衫,双手插在裤袋里,正望着天空微微出神,那里最后一丝晚霞正在缓缓沉没。
他看见了她,似是笑了,又似没有,很快转身离开了阳台。
萧潇站在门口,抬头看着周围树木,有些枝杈已经有新芽萌生,转眼间已经是春天了。
进家门,玄关换鞋,傅寒声刚好从楼上走下来,他朝冰箱走去,随口问萧潇:“出去了?”
“嗯。”
傅寒声取出牛排和相关蔬菜走进了厨房,萧潇走过去帮忙。
傅寒声剔牛排,萧潇清洗蔬菜。
这碗傅寒声剔牛排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划破了手指,他没有告诉萧潇。
在水龙头下冲洗伤口时,伤口处传来的疼痛连带也扯痛了他隐隐泛疼的思绪。
2月21日这天是元宵节,距离C大开学还有三天。
这天应该是2月以来最好的天气,按照规矩这天应该回傅宅。
傅寒声工作忙,中午没时间回去,但承诺温月华,晚上一定回去吃汤圆。
萧潇配合傅寒声事件,在锦绣园待了一天,等傅寒声黄昏回来,接她一起去傅宅。
萧潇试图跟方之涵联系,但方之涵的手机自20日起就一直关机,摆明了不想接她和苏越的电话。
萧潇有想过给苏越打电话,他那样的心情……
但拨号码的时候,却有着诸多踌躇,最终还是长吁短叹地挂了电话。
即便是电话通了,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天黄昏,傅寒声开车接她一起回傅宅。
抵达傅宅内院,前往主屋途中,夕阳拖拽着两人的身影。
萧潇无意中发现她竟一直踩在傅寒声的影子上,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傅寒声刚问出口,就追寻到了萧潇的视线。
于是不问了,难得恢复年少心性,萧潇踩他的影子,他就笑眯眯地追着她的影子踩。
萧潇为了避开影子,有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傅寒声哪能让她如愿,伸手把她搂在了怀里。
萧潇困在他的怀里原本笑意深浓,却在看到主屋门口面无表情的庄颜时,
笑容忽然一下子就消失了……
元宵节当晚在傅宅吃完饭,再坐下来谈会儿话,竟已夜深,温月华留宿:“时间太晚,晚上就别回锦绣园了。”
确实也没必要回去,在哪儿睡都是一样的。
萧潇犯困,傅寒声又跟温月华说了几句话,带着萧潇上楼休息去了。
傅寒声拿睡衣去浴室洗澡,萧潇掀开被子,摆正双人枕头时。
有东西从杭头一角滑落,萧潇弯腰捡起:一只耳环。
耳环……
耳环小巧精致,掉落在枕头一角,那是萧潇的枕头,萧潇禁不住怒火中烧。
一个女人,一个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独自抚养女儿长大的女人,萧潇本该心存怜悯,
即便这个女人曾和傅寒声有过一段情,
即便他们是青梅竹马,萧潇依然可以做到无动于衷,至少表面上无动于衷。
但这个女人却一直纠结于年少情事,好比这张床,枕头被庄颜枕过,床单被庄颜躺过,被子被庄颜盖过……
在此之前,萧潇不知道她的想象力竟然也可以这么富有画面感:
脑海中全是庄颜躺在床上的模样,有得意,有失落,有忧伤,有沉迷,也许正在幻想她和傅寒声……
萧潇内心蹿起的惊和怒,是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的。
但她心知自己不能怒,庄颜故意给她添堵,无非是希望她能够和傅寒声大闹一场。
萧潇冷笑,这种下三滥的挑拨离间也好意思拿出来在她面前秀?
庄颜不仅侮辱了她的智商,也侮辱了傅寒声的人格。
先不说傅寒声是否婚后忠于婚姻,像傅宅偷情诸如此类的三脚猫剧情。
他那人不屑做,也不会做。
可笑。
这时候萧潇也不怒了,她置换床上四件套时甚至还在笑,幼稚啊!
真是幼稚。
傅寒声从浴室出来,见萧潇正在弯腰铺床,面上虽不说什么,心里却在笑她瞎折腾。
临睡换床单,明天一大早还不是要换下来?
这一夜,傅寒声的爱抚和温柔,不仅暂时熄灭了萧潇心头藏匿的不快。
她所有的理性和意识更因傅寒声强而有力的侵入最终全军覆没。
翌日清晨,傅寒声从浴室出来时,就见刚刚醒来的萧潇从床上坐了起来。
萧潇口渴,床头柜上放着半杯水,她侧身端水杯时,被傅寒声阻止了:“凉,我下楼去倒。”
当时是清晨六点,C市天空阳沉沉的,温月华在院子里给家鸟喂食;
周曼文和厨师在厨房里准备早餐;
文殊晨问醒来闹着肚子饿,庄颜冲了瓶奶交给她……
六点零五分,傅寒声下楼给萧潇倒水;
六点十分,傅寒声上楼。
不过是五分钟而已,却让他和她极力维持的和平出现了沟壑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