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医生的手法十分利落,拿着工具,动作熟练,一看就是洗纹身高手。
萧潇很疼,洗纹身的疼,远远超过了当年在南京纹身时给予她的痛。
纹身覆盖着她的伤疤,多年后早已愈合,但洗纹身的时候。
伤疤再度涌出鲜血来,那些血顺着她的手臂缓缓地往下流,骇人的红。
纹身本是极美的,但洗纹身却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纹身是慕雨给她画上去的,当时纹身店里,他一边认真专注地帮她画纹身身,一边开玩笑道:“飞鸟是我,藤花是你。”
“嗯。”她故意曲解他的意。
“飞鸟是我,藤花是你。”
他失笑:“把男人比喻成藤花,太过阴柔,少了阳刚气,不好。”
2008年1月5日,伴随着第一次清洗纹身结束,纹身周遭皮肤仿佛被火烫红一般,伤疤隐隐可见。
那是一条蛻蜒长疤,少说也有七厘米,就那么曝光在他人面前,初见只有说不出的恶寒。
萧潇恍然惊觉心里一阵松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这天中午,傅寒声不看萧潇惨白的脸色,他只是看着那些缓缓流下的鲜血。
他的眉眼间还残留着暴戾的怒气,他看起来是那么无动于衷,但手指却是隐隐发颤……
周六午后,不管是傅寒声,还是萧潇,他们都不是胜利者。
第一次清洗纹身结束,一直静默不动的傅寒声终于在这个时候有了动作。
他帮萧潇套上宽松的毛衣,又把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面对他的“体贴”之举,萧潇死死地抿着唇,她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血色。
大吵大闹吗?
萧潇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被洗纹身带来的异味折腾得胃部一阵阵不舒服。
傅寒声刚搂着她走了几步,她就忽然返身去找洗手间。
她在里面吐得眼睛直泛酸,察觉有手臂环住了她的身体,抬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他不说话,而她只管吐得天昏地暗。
萧潇这么一吐,全身竟跟虚脱了一样,傅寒声扶她起身。
萧潇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推开他的时候,目光从他英俊的脸上一扫而过。
纹身一事,他并未多说,但她很清楚,定是有人把纹身幕后的事情告诉了他。
她一直记得,他初次亲吻她的纹身时,她当时的震撼有多大。
她没想到他会亲吻她的纹身,他甚至在欢爱时说她的纹身很美。
说纹身美的人是他,逼她洗纹身的那个人也是他,除非是他知道了纹身的来历,否则不会无端逼她洗纹身。
是谁告诉了他?
这世上又有几人知道此事?
这本是她和萧慕雨私底下的小秘密,就连萧靖轩也不知道,那么是谁告诉傅寒声的呢?
想到这里,萧潇觉得手心都是凉的,这一刻萧潇的内心宛如是翻江倒海的发酵池。
她在医生面前忍着泪,此刻却是烫红了眼。
萧潇一言不发地朝医院外面走,他大步追上来要扶她,她抬手甩了过去??
有别于上次在傅宅闹别扭时的“手背擦脸〞,萧潇在医院里是货真价实地扇了傅寒声一巴掌。
几乎是瞬间,有眼泪从萧潇的眼眶里猝然滑落。
萧潇不曾知道,傅寒声也不曾知道,纹身一事是萧慕雨告诉徐誉的。
2003年,徐誉频频前往南京,其间不可避免地和萧慕雨打过几次照面。
2004年初,唐氏开始拟订裁员计划,萧慕雨看到报纸那天。
碰巧徐誉前来南京找萧潇,萧慕雨为了阻止萧潇,和徐誉有过寥寥浅谈。
萧慕雨:“唐氏眼下已有裁员计划,依我对潇潇的了解,她不把唐氏搅得天翻地覆,绝对不会收手。
她对唐家的恨远在你想象之上。
潇潇右臂被MOMO咬伤之后,上面留了一条长疤,她每次看到那条疤痕,情绪就会变得很暴躁。
担心她出事,也担心她想不开,为了掩饰那条伤疤,无奈之下我只好帮她在伤疤上画了纹身图案,哄她说:飞鸟是我,小花是她。
如此一来,纵使她每次看到纹身,心里有恨,但是否还有那么一层温暖在?
徐誉,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极力拉她上岸吗?
可你心甘情愿被她利用,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害她……”
那是一个深夜,月光照在了小区里,萧暮雨的话语清清凉凉,却灼痛了徐誉不敢轻易示人的伤。
C市。
周日这天太阳很好,就是风很大,外面风声呼啸,山水居客厅里却是温暖如故。
周毅来到山水居后,先是跟傅寒声报告了唐氏日化暗中收购进度,又跟傅寒声核对了接下来的美国行程安排;
傅寒声在窗前站着,他双手背后看着窗外的冬季景致,俊雅的侧脸轮廓尤为冷峻暗沉。
周毅知道傅先生心事重,及时止了话。
傅寒声和萧潇之间曾发生过 “纹身”风波,这事周毅并不知道,但他今天来到山水居。
听曾瑜说萧潇昨天下午回了南京,所以隐约猜测傅先生之所以会情绪失落。
怕是跟傅太太去南京有关……
周毅单臂攀着沙发扶手,对着老板的背影道:“傅先生,苏越昨天去了南京。”
傅寒声站在窗前没有动作,也没有任何回应。
在此之前,周毅一直在派人调查苏越的身世,苏越和萧慕雨为双胞胎,但出生后,并非全都被送去了孤儿院。
苏母是通过相关介绍人抱养的苏越,而萧慕雨大概是因为身体不好,所以才会被家人丢弃在了孤儿院门口。
周毅目前正在查那位 “介绍人”,已有眉目,相信再过不久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苏越和萧暮雨的亲生父母是谁,但……
静默片刻,傅寒声略显疲意道:“苏越的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查了。”
周毅愣了一下,不查了?
傅寒声返身回到沙发前坐下,他拿起文件翻看着,看了一会儿,只听周毅迟疑着劝解:“傅董,太太和萧暮雨已经是过去式,更何况他已经死了。
现如今,您和太太已是夫妻,我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您对太太的好,她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的。”
傅寒声并未接话。
活人怎么能完胜死人呢?
人死了,什么都是好的,就算是那些不好的,也可以变得无关紧要。
可活人不行,稍微有一点不是,就会被无形中放大很多倍。
2005年,他看到她和萧慕雨数次拥抱接吻,他的心在油锅里备受煎熬,他恨过她,恼过她,怨过她。
一切只源于她的视若无睹,他的爱而不得。
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三十而立的他学不来死缠烂打,那就离开吧!
他的爱是卑微的,卑微得不敢见光,一旦见光,她不露分毫情绪,而他只会莫名难堪和无地自容。
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对情感太过苛刻,她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都不曾注意到他,这让他无比挫败和无望,心结就是在那个时候滋生的。
他是傅寒声,却只敢在萧暮雨病入膏肓时出现在她的面前,不敢道一声 “爱”。
如果他说“爱”,她可能会以为他是一个疯子,会以为他为了唐氏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所以他只敢用契约的幌子了。
他原本已经放弃她了。
她若真的能和萧慕雨在一起,学绝不会祝福,至少不会破坏。
其实江安琪和她一点也不像,但江安琪肯接受他的资助,他拿钱给江安琪,江安琪会伸手去接,这点比她好。
她那么要强,她连唐家的钱都不要,又怎么会接受他的钱呢?
2007年签订契约,他是为了让她能够好好活下去,但他起了贪念,起了厮守一生的贪念。
他避忌她心里有人,这也是贪念。
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强迫她洗掉纹身吗?
他依然会这么做,飞乌是萧慕雨,藤花是她。
若那纹身一直在,他会堵心一辈子。
萧慕雨,她放在心里念吧!
别让他知道,他看不见,至少可以做到自欺欺人。
昨天下午她哭了一路,回到山水居连饭也不吃,直接上楼回卧室,他正吩咐曾瑜端饭上楼时,就见她面无表情地下了楼。
他下意识地追了出去,却见她越走越快,知道她心里怨极了他,连忙让高彦跟着。
半个小时后,高座告诉他:“傅先生,太太坐车去南京了。”
萧暮雨也好,苏越也罢,他不愿再想这些杂乱事。
他忽然在想,马上就快过年了,今年哪儿都不去了。
过年期间尽可能推掉应酬,他要亲自给她包顿饺子吃。
这是他们结婚后过的第一个新年,他应该给她包顿团圆饺,他是她丈夫,也是她一辈子的家人。
南京。
周日中午,萧潇外出办事,在南京邂逅了一场阴雨。回到下榻酒店,洗澡换衣。
刚洗的纹身,伤疤看上去有些狰狞可怖。
萧潇找药膏涂抹,待涂抹完毕,却是拿着药膏坐在床上良久没有再动。
下午萧潇没有去墓园,阴雨天不适宜。
她在酒店附近买了一把雨伞,整个下午跑了好几处地方。
试想一下,南京冷雨绵绵,有女子卷带着一身湿气收伞进屋,工作人员热情地迎了上来,笑眯眯地跟顾客套近乎:
“这位小姐,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萧潇:“我想挖坟。”
工作人员:“……”
挖坟一事有讲究,需要请风水师选定吉时吉日,萧潇和那风水师聊了二十分钟左右。
阴雨天或是地面未干之时不宜动土,言下之意是要萧潇再等两日。
是要等,就算明日天气晴好,也需等地面不潮再说。
萧潇不迷信,但事关父亲,事关逝者安宁,她不得不遵循。
回到酒店已是黄昏时分,雨还在下。
萧潇的手机电量不多,先回了一趟入住房间,把手机充上电,就下楼用餐去了。
她是在附近用的餐,天色已暗,周遭一片寂静。
萧潇吃面的时候,偶尔会望着窗外。
南京不似C市,C市若是到了这个点,正是繁华升起时。
各大广场的LED显示屏会有五花八门的金融信息纷至沓来。
娱乐场所的谈笑声更是会飘浮在夜色上空。
这里是南京,她在这里生活了19年,再次回来满城人烟。
但对她来说,却是一座冰冷无比的空城。
面没吃完,结账走人。
回到房间,萧潇先去查看了一下手机,好几通未接来电:潭梦、苏越、黄宛之……
没有那个人。
萧潇去了一趟洗手间,再出来,开始给这几人打电话。
跨年夜之前,就连谭梦也不知道萧潇嫁给了傅寒声,她曾在两日前给萧潇打过电话。
提及傅唐婚姻,言语间满是欢喜:“只要傅寒声肯帮忙,那我们接下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萧潇觉得,谭梦之所以和她同仇敌忾,若真的是为了外公,倒也痴情,若不是……
萧潇很难信任他人,因为利益而牵扯在一起,到头来难保不会因为利益撕破脸。
所以一半信任,一半存留几分小心思,更多的时候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万无一失。
给谭梦回电话,谭梦在手机那端说:“唐氏目前发展迅速,但管理都采用本家人。
今天唐董让我悄悄去查财务,发现唐家有两位成员监守自盗,坏账做了几千万。”
“我母亲怎么说?”
谭梦道:“让我不要声张。
以前就有唐家人做过这种事,但因不足以动摇唐氏根基。
所以唐董也只是私下警告,并未深究。
我看这次怕是会效仿以前,唐董不予以追究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心慈手软。
唐家之所以会滋生出一个又一个吸血鬼,跟上位者放纵隐忍有关。
几千万确实不足以撼动唐氏,却不能不重视,就算唐氏树大根深。
但内部生了虫,一天啃噬一点,早晚有一天会把唐氏给掏空的。
萧潇让谭梦把相关文件发到她的邮箱里,此刻唐瑛不忍心。
但她早晚有一天会想方设法办了他们。
给黄宛之打电话,是谢雯接的,黄宛之在洗澡。
谢雯:“潇潇,不是说你今天会回学校吗?怎么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见你人?〞
“我回南京办点事,过两日就回去。”
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苏越的,苏越问她是否来了南京,萧潇和他浅聊数句,问他:“见到刘院长了吗?”
“没有,刘院长去外地探亲,明天才能回来。”顿了顿。
苏越迟疑道,“如果你明天有空的话,我想邀请你跟我一起去见刘院长。
毕竟你们来往多年,彼此熟悉,说起话来也比较方便。”
萧潇应了。
这一夜萧潇睡着后,竟在南京做了一个关于傅寒声的梦。
梦里同宿一床,她的背抵着他的胸膛,有声音在她耳边缓缓响起,仿佛耳语:“潇潇——”
这声“潇潇”被他唤出,从来都是温暖柔和,但在梦里却格外陌生遥远。
萧潇睁开眼睛,侧眸望了一眼身旁。
身旁无人,也不再有温存的依偎,她拉高被子盖好身体,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半睡半醒到了天亮,萧潇起床漱洗。
她今日起得早,正是一日清晨时,前台小姐看到她,笑着点了点头:“早。”
“早。”
出了酒店,遥望南京这座城,雨幕在昨夜停歇,太阳尚未露面,但晨曦已现。
路过一家曾经吃过的早餐店,过往记忆猛然间蹿上了心头。
那天天气很阴,早就听说这里的早餐很出名,他便带着她一起过来。
谁知路上突然下起了小雨,他牵着她的手,一路往这边跑。
那时候的他和她,边跑边笑,开心得像是这世上最无忧的人,
那么欢喜,就连沿途溅落的雨花,也变得异常调皮和灵动。
爱,是一把最锋利的双刃剑。
最极致的温暖,通常隐藏着最极致的痛苦。
手机铃声打断了萧潇的思绪,是苏越。
萧潇吃早餐的时候,苏越来了,穿着浅灰色毛衣,手里拿着一件黑色大衣,站在门口寻找萧潇身影时表情略显冷峻。
“苏越——”萧潇抬手唤他。
苏越循声望了过来,眼睛里有笑意溅落,他上前道:“抱歉,来迟了。”
那是低沉的男子声音,因从小在国外长大,所以出口讲中国话,
会带着淡淡的卷舌音,跟难听无缘,反倒是很有韵味。
萧潇询问他想吃什么,随后起身道:“你坐,我帮你叫早餐。”
“一起。”他怎么好意思让她忙前忙后呢?
萧潇并未多说什么,买早餐的时候,苏越见她气色不好,接过服务员递给他的营养粥,问萧潇:“昨晚没睡好吗?”
“可能是忽然换了新环境,睡不习惯。”萧潇接过一笼小笼包,跟苏越一起朝先前的座位走去。
早餐味道很好,苏越也实在是饿了,低头吃了几口,随口问道:“以前常来这家早餐店吗?”
萧潇摇头:“这里离萧家有点远,只是偶尔会过来,并不常来。”
“暮雨雨也来过?”
问这话时,苏越还颇为犹豫,担心萧潇会不喜,但萧潇的举动和话语却出乎他的意料,
萧潇指着店铺某一角:“暮雨喜欢坐靠窗的位置,今天用餐来迟了,位置被人给占了。”
她说着,夹着香菇馅的小笼包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这是他喜欢吃的小笼包,你尝尝看。”
苏越微微一笑,吃完包子,点头道:“是很好吃。”
萧潇笑了一下,低头默默地吃着早餐。
苏越看着她突然开口道:“潇潇,你变了。”
“嗯?”
苏越语速平缓:“不再避讳别人讲暮雨,现在的你讲起暮雨时,比以前平静了许多。”
萧潇低头喝粥:“心境使然,有些事情需要时间,也需要我自己去看谈,他已不在,可我还有我的路要走。
苦一天是过,乐一天也是过。
生死之事,命中注定,不认命又能如何?”
苏越眸光温软,笑意轻淡复杂:“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他已离世半年了。”
已经半年了吗?再忆暮雨,仿佛昨日还在。
其实,他从未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