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凌晨,天色异常灰暗。
C市在下雨,雨水敲打在车窗上,雨刷器有规律地摆动着,再加上沿途街市寂静,颇有些亡命天涯的味道。
此番出院很突然,傅寒声抱着萧潇一路从普通病房回到了VIP病房,帮她穿上御寒的厚外套。
又简单收拾了一下两人这几日的换洗衣服,这才给康弘打电话,让他代为办理出院相关手续。
傅寒声开车回去,这一路,他和萧潇都没有说话的欲望,不知是因为死者的断肢而感叹,还是震慑于生命的无常。
萧潇靠着副驾驶椅座,她的心情就像是此刻笼罩在阴雨里的C市,极其消沉。
“骨科病房” “骨癌晚期” “死亡〞“尸体” “白布”,诸如此类的相关词汇,都是她的噩梦源,偏偏午夜时分撞上了,又能怎么样呢?
2007年1月至4月,萧潇除了面临缺钱的危机,面对更多的却是对人生的无望和不知所措。
当医生判定萧慕雨难以康复时,她便再也看不到她的未来。
她有夜盲症,但她白日行走,却惊觉视野里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
她按时上课,只因暮雨会给她的大学辅导员不定期打电话查岗;
她不用唐家的钱,没手术费和治疗 费,她就卖房子,后来卖房钱花完了,她就出卖劳力;
打工的钱来得太慢了,而她也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一个人活下去,她还可以为谁而活。
还可以跟谁说说心里话,还有谁会在夜半时分点亮一盏灯,只为等她回家?
她开始间歇性地试药,一开始是为了筹钱,后来却是真的对生命麻木了……
2007年5月至7月,那是南京最炎热的夏天。
慕雨希望她能够考研,她应景读书,做习题,只为他能够开心。
她拿着傅寒声给她的钱,推着慕雨辗转在各大检查室,他们麻木地等号码和名字,等传诊检查。
病房里,邻床骨癌患者在夜半时分忽然病危离世,家人趴在患者身上号啕大哭。
邻床一角,她手指冰冷地捂着他的眼睛:“慕雨,你睡吧,你快睡,别看了,别看了啊……”
他笑,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发,他说:“潇潇,你如果一直都这么看不开的话,我怕是要死不瞑目了。”
2007年8月至12月,慕雨永远地离开了。
她在8月之前的所有焦虑、不安、恐惧和绝望,宛如退潮的海水猝然间消失无踪。
但她心里很清楚,“骨癌窝世” 四个字就像是生长在她灵魂里的定时炸弹,终其一生她都将深受它影响,如同此刻……
傅寒声开车速度很慢,他专注地看着路况,清俊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医院里突如其来的死亡和生命里潜伏的脆弱,让他莫名烦躁。
意识到萧潇正在回想医院那一幕,傅寒声左手搭放在方向盘上,伸出右手握住了萧潇的手指。
察觉到萧潇的手指太过冰凉,他薄唇下沉,并在无意识中一寸寸握紧。
回到山水居后,萧潇消沉了两天。
傅寒声心里很清楚,每个人都会经历情绪低落期,他给萧潇空间和时间,等她自己走出来。
他每天或念报纸给萧潇听,或照顾萧潇做热疗,或独处晒太阳看书,时间过得倒也很快。
在曾瑜看来,傅先生抛下工作,一门心思守在家里,虽然话语不多,但体贴伺候傅太太却是真的。
这两日厨房送上楼的饭菜,萧潇几乎都没怎么动过,看得出来她是没有胃口。
对此傅寒声虽没发话,但厨房却不能不放在心上。
这天黄昏,曾瑜原想上楼询问萧潇是否有想吃的饭菜,谁承想她刚走进主卧室没多久,就匆匆地退了出来。
傅寒声正在浴室里帮萧潇洗澡。
因萧潇右脚还系着固定细带,所以洗澡的时候必须要有人守着。
住院期间,傅寒声曾帮萧潇擦过身体。
擦拭过程中,萧潇尴尬不已,心里一直想着,仅此一次,再也不能让他帮她擦拭身体了。
出院后,回到山水居当晚,有别于在医院擦擦就能入睡,医院病菌那么多,不洗澡无法上床睡觉。
还记得,傅寒声抱她去浴室洗澡的时候,她曾找借口让曾瑜帮她洗澡。
谁知傅寒声前脚刚离开浴室,曾瑜紧跟着就被萧潇“赶〞了出来。
傅寒声不悦,训斥萧潇太任性。
他强势惯了,好言好语若是说不通,通常会直接付诸行动。
至于傅寒声帮她洗澡,萧潇也曾负隅顽抗过,说她伤的只是右脚,完全可以单独洗澡。
但他不许,一句话就把她给打发了:“万一不小心滑倒,或是再崴伤脚该怎么办?”
事实证明:洗澡过程中,除了萧潇备受煎熬之外,傅寒声看似镇定,却也不过只是伪装??
晚上在主卧室吃饭,萧潇吃到一半就没了食欲,刚撂下筷子,见傅寒声正在用餐,萧潇眼眸微微闪烁,欲言又止。
那是她的餐盘。
他似是知道她的想法一般,话语也是轻描谈写:“家里主厨自认厨艺精湛,偏偏这两日你食欲不好,他难免会自责饭菜不可口。
我帮你分吃一些,曾瑜放心了,厨房也就安心了。”
听了他的这番话,再对上他深幽的目光,萧潇接连数日的郁气不知不觉间竟已烟消云散,只因她感受到了他的用心。
关于他分吃食物,曾瑜放心,厨房安心,不过是幌子罢了,他真正的用意是让她多吃饭。
萧潇毕竟是有了几分触动,她重新拿起筷子,又一声不吭地把她的餐盘“夺”了回来。
傅寒声笑了,漆黑的眸子在灯光照耀下好像是浸了水一般,他捧着萧潇的脸,并倾身吻了一下萧潇的唇。
“乖。”他的声音很低,也很温柔。
萧潇低头吃饭时,脸颊隐隐发烫。
隔天午睡醒来,萧潇浑身无力,伴随着小腹的不舒服,她遭遇了一件尴尬事。
萧潇每次来列假,时间都很稳定,但这次却提前了四天左右。
正是因为这份措手不及,以至于床单上绽放出了一朵花……
起初傅寒声并不在卧室里,萧潇单脚蹦着去了更衣室,拿了一条换洗内裤就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萧潇刚清理完毕,却听见洗手间的门响了两下,她连忙把丢在一旁的胜内裤藏了起来。
洗手间房门没有反锁,傅寒声进来前敲门是礼貌。
他刚才回卧室却不见萧潇在床上,便料想她是在洗手间,他虽不高兴她单独一个人下地来回乱跑。
但他刚才不在卧室,如果她午睡醒来急着去洗手间,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么一想,实在是不该责备她。
这天下午萧潇还要做热疗,还没等傅寒声把她抱回到床上去,就听她欲言又止地道:“我把床单给弄脏了。”
“嗯?〞傅寒声低头看她。
萧潇的话,他听得很清楚,他只是没听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傅寒声原想示意萧潇再说一遍,却见萧潇尴尬难言,心里虽疑惑,却也不再多问。
他把萧潇放坐在沙发上,直到掀开被子,扫了一眼床单,他这才意识到萧潇刚才为什么会那么尴尬了。
傅寒声笑了,他掀床单的时候在笑,换床单的时候也在笑……
萧潇坐在一旁垂眸不语,无疑床单上的小花取悦了傅寒声,这让她既是挫败又是懊恼。
待铺好床,傅寒声把脏床单团在一起扔进了洗衣篓里,折返身去抱萧潇。
却见她低眸静坐,长发散落肩头,那低头的一瞬间是难堪,但脸红之余,怎不是羞态浅露?
动人春色不必多。
傅寒声把萧潇抱回床上,见她回避他的目光,他的嘴角笑容却是越来越深:“你先躺着,我出去一趟。”
等傅寒声再次回到卧室,已经是十分钟之后了。
“来,把红糖水给喝了。”傅寒声扶她起来,她睁开眼睛,这才发现他的手里端着一只水杯。
原来,他刚才出去是为了给她泡红糖水。
红糖水介于温热之间,这份体贴,她能从水温中感受得到,她忽然在想:
难怪江安琪会对他念念不忘了,他这样的人,只需对身边女子施加点滴柔情,又有谁不会为他着迷?
萧潇默默喝完红糖水,午睡醒来后早已没有了睡意。
傅寒声把红外线灯移过来,掀开被子一角,又拿着抱枕放在她的右脚下,再打开了红外线灯,动作熟练利落,近段时间他都是这么照顾她的。
这叫习惯成自然吗?
忙完了,他回书房取了一本书给她打发时间,萧潇刚低头翻看了两页。
就见傅寒声拿着洗衣篓正欲离开卧室,她连忙阻止他:“床单不要交给曾瑜,我自己洗。”
他转身看她,低沉的声音里还夹杂着浓浓的笑音:“不给曾瑜。”
她正来着月经,哪能让她洗?
至于把床单交给别人清洗,萧潇必定会难为情,但他不是别人,他是她丈夫。
所以帮她清洗一下床单又算得了什么呢?
洗衣间里,傅寒声解开衬衫袖扣,挽袖子时忽然想起一事来,他翻看了一下换洗衣篓,那里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他回卧室找萧潇:“潇潇,你内裤换了吗?”
“……换了。”萧潇低头镇定看书,总之就是不抬头看他。
他走近,笑着问她:“内裤放哪儿了?”
一股热气直往萧潇脸上蹿,萧潇不想说,但又怕他一直站在这里看着她,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洗手间。”
见傅寒声转身去洗手间,萧潇却是无心再看书了,她几乎可以想象傅寒声找到她内裤时的表情,真是太丢脸了。
再说傅寒声在洗手间里可谓翻箱倒柜,差不多找了两分钟,才在抽屉深处找到了萧潇的内裤。
她倒是挺会藏。
傅寒声拿着内裤去洗衣间,一路上都在笑。
他这天下午心情好,以至于离开洗衣间回到卧室时,他的眼里还有未退的笑意。
但这抹笑意并未维持太久,源于萧潇躺在被窝里微微皱眉。
傅寒声把红外线灯关了,猜测萧潇可能是痛经,于是上床圈着萧潇的身体,把她搂在了怀里。
或许是心态使然,萧潇除了觉得傅寒声浑身发烫之外,就连落在她腹部轻轻按摩的手掌也带着灼人般的暖和热。
他帮她按摩,却不问她是否痛经,似是一种默契,他无声成全她的脸面,她无声触动心怀。
日前曾瑜曾对萧潇说,老太太得知她右脚受伤住院,曾去医院看过她,但萧潇在医院里并没有见到老太太。
如今她回到山水居,老太太甚至不曾给她打过电话,也难怪萧潇会多想了。
小腹内已有暖暖热度循环,萧潇按住傅寒声的手,不让他再按。
傅寒声搂着萧潇平躺在床上,让她枕在他的臂弯里,两人有一搭设一搭地说着话。
萧潇向傅寒声:“老太太是不是生我的气?”
“你这么听话懂事,谁舍得生你气?”
傅寒声转眸看着萧潇,同她说话的时候,薄唇附着她的耳,隐隐宽慰。
“老太太是长辈,如果长辈责怪你走路不小心,归根究底无非是因为心疼你。”
萧潇说:“那我明天去看老太太。”
他笑:“脚伤未愈,不要瞎添乱。老太太见你行走不便,少不了又是一番念叨,等你脚伤好了,我陪你一起回去,不是大事。”
萧潇靠在他怀里不说话了。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老太太是对她有了成见,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妻子。
傅寒声夹在中间两边哄,也实在是为难他了。
她这么想着,耳边传来了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贯淡漠的腔调:“外公忌日快到了吧?”
萧潇愣了一下,他这声 “外公〞 说得很突然,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意识到,他指的是唐家老爷子。
是的,他和她既已结婚,她的外公,自然也是他的外公。
“还有六天。”萧潇说。
略作沉吟,傅寒声开口问:“外公忌日那天,你要和我一起去唐家吗?”
唐奎仁是C市赫赫有名的慈善家,自他去世后,每年忌日那天,唐家都会举办“唐奎仁慈善晚宴”。
但凡在商界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应邀出席,今年也不例外。
“一起去,太招摇。”她如果跟傅寒声一起参加慈善晚宴,隔日一大早,她怕是真的要上头版头条了。
“不同行。”
私心里,傅寒声并不愿意萧潇曝光在大众目光之下,更不愿別人对他太太评头论足,至于上次的曝光事件,纯粹是私心作崇。
萧潇右脚崴伤,去医院检查是必然,他原本可以把事情做得更为低调一些,但他没有。
之前周毅曾派两位下属去C大保护萧潇,那两人曾见证过萧潇舍友对苏越的欢喜程度。
那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夜间私话,怕是没少撮合萧潇和苏越在一起吧?
若是她们知道萧潇和他的关系,至少可以在萧潇面前谨言慎行,也能在某一程度上帮萧潇约束日常举止,多提点,多批评。
提点什么?批评什 么呢?比如说:已婚妻和单身男私底下最好少接触。
这些话,他不能说,说了萧潇会恼,他的心火也必定不会弱,所以只能她的舍友说。
现如今,与她接触最深的,也就只有那三个女孩子了。
萧潇还在想慈善晚宴这件事,她是在问傅寒声,也是在问她自己:“外公忌日那天,我拿什么名义去唐家?唐家长女?”
说到这里,萧潇在他臂弯里摇了摇头:“不去了,我也不愿出那个风头。”
所谓“唐奎仁慈善晚宴〞,萧潇从未参加过一次。
外公去世不久,她就险些被MOMO咬死,后来回到南京,每到外公忌日,虽有触动,但南京和C市相隔两地,无奈鞭长莫及。
这么看来,她并非孝顺之人,与其参加慈善晚宴消耗时光,还不如直接去墓园拜祭外公。
对此,傅寒声并不表态,只搂紧她说:“你开心就好。”
方之涵之前回了一趟美国,12月23日这天回到C市,司机送她入住酒店时,她亲自致电华臻,提及融信老太太的身体越来越差。
所以她这次回C市,希望能够约见傅先生,井在股权转让问题上进行真正意义上的谈判。
华臻言语客气,说她会转告傅先生,待敲定见面时间,她会第一时间通知方之涵。
事已至此,方之涵也只能等傅寒声或是华臻来电话了。
国内大公司有很多,可她和融信老太太挑选了许久,经过综合评估,两人这才有了属意的公司:C市博达。
在方之涵看来,为融信寻求事业第二春,博达无疑是最佳良配。
楽府见面之前,方之涵就曾听闻傅寒声烟龄十几年,平时嗜烟如命。
但那天在楽府茶酒吧里,面对融信高层手执香烟,他却能一支不抽,可见他对本能欲望的自控能力很强。
那一刻,方之涵就已认定:一个自控能力那么高深的人,与之合作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
再过几条街便是C大,在这样一个上午,方之涵有意下车走走,让司机停车。
随行助理正要下车作陪,却被她阻止,谁知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着助理,似是一个年轻调皮的少女:“给我几枚硬币。”
这天,方之涵上了一辆公交车,她往投币箱里投了一枚硬币,选了窗口位置坐下,过了两站,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往她身上看,她不察。
再过一站,有一位孕妇上车,方之涵离她最近,低头沉默数秒,她起身道:“来,你坐。”
孕妇感激地看着她,同她说谢谢,方之涵脸色发白,想说“不客气”,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她在公交车关门前下了车,似是落荒而逃。
有几个一直盯着方之涵看的年轻人,在她下车后,终于忍不住评价道:“刚才那位阿姨,真的是太有气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