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大家都围在火塘周围吃东西,芭琳端着一个木盆,找到赫莲和达日娜一起去洗澡。本来也想叫库莎,但库莎不愿意,一直推辞。
赫莲问道:“你不是最爱干净的吗?”库莎突然哽住了,半天没说话。
米图挑了下眉毛,说道:“干嘛不去呀,多好的机会呀。”库莎的脸突然抽了起来,然后抓起一块石头就拍了过去。
赫莲她们三个略感无语,这时候,又有几个姑娘要一起,大家便凑一块到河边洗澡。
圆圆的月亮倒映在平静的河水中,皎洁的河面仿佛是从天上流淌下来的银河,姑娘们静悄悄的潜入水中,相互搓洗着。河水微凉,却又十分柔软丝滑,赫莲慢慢适应了这个温度,蹲下身子,被惊动的鱼儿们没头脑的来回窜动,将泥沙翻出一道道微小的旋涡。
赫莲把皂荚树叶子在手里使劲儿搓了搓,终于搓出了泡泡,把头发放了下来,在水中揉搓了一阵,清洁一下多日来积攒的灰尘。不远处,达日娜她们几个玩了起来,芭琳却爬上了岸,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你这么快回去?”赫莲也爬上来,把衣服换好,拿一块鹿角梳子梳头发。
“是呀,族长夫人晚上还要准备一些明天的用品,要我和阿姆去帮忙。”芭琳穿好了靴子,说道:“我得赶紧回去了,要不族长夫人该不高兴了。”
赫莲见她跑远了,也没有追,自己梳好了头发,便往营地走。就在穿过小树林的时候,赫莲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树上有人。
赫莲抬起头,捡起一块石头猛地投了过去。石头飞速的穿过茂密的树叶,然后便听到了一声闷响。这不是砸到什么,或者掉在地上的声音,而是……
一个身材高大而修长的青年从树上跳了下来,从树叶下的阴影中慢慢走到了月光下,他的全身被月光镀上了一层微凉的银色,双眸平静如水,微抿的薄唇形成了一条极为好看的弧线,他的一只手里正紧紧的攥着那块石头。
“是你?”赫莲微微蹙眉。
莫什卡,怎么会到这里来,更奇怪的是,他居然可以徒手接住自己扔出的石头。
莫什卡对赫莲点了下头,把石头扔到了地上,就静静的站在赫莲的对面。不知为何,这样的场面竟让赫莲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也是在月下,也是这样面对面的站着,对面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模模糊糊,像隔着磨砂玻璃,怎么也看不清,也回忆不起来,但又仿佛是确确实实发生的事情。不知为何,赫莲突然觉得心脏有些莫名的疼痛,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的的撕咬着……
月光突然躲进了云层后面,莫什卡的脸也突然变暗了,看不清他此刻眼里流露的情绪。轻轻的虫鸣声,融合进这温柔的夜色中,银灰色原来可以那样平静,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都停止了。风儿从地面上悠闲的跑过,草叶发出了一阵悉簇的声音,咯吱作响。月光重新洒了下来,从树的那边一路将银光染满青翠的草地,蒲公英的花苞像一个个坠落的星星,蝴蝶也休息了。赫莲可以清楚的看见莫什卡眼睛里,泛起如水的温柔。
吃过早饭,洞温族人们便开始为这个七年一遇的大日子而开始准备起来。男人们一部分出去打猎,希望可以打到一头熊或一只老虎什么的,另一部分男人和女人们一起做着活计,晾晒肉条,修补器皿,还有专人打扫大祭司和少祭司的屋子,忙的不亦乐乎。
到了第二天清晨,供案早早的就被抬到了营地中央,上面摆了许多美食,鹿肉干,鹿奶茶,鹿奶渣饼等等。族里所有的人都穿的极为正式,头发梳的十分整齐,女人们也脱去了平日戴的发簪,干干静静,屏气凝神的跪在供案四周。
族中的未婚青年们跪在第一圈,而他们的父母和祖父母跟着跪在第二圈和第三圈。莫什卡和达日娜兄妹挨着,他们的对面是芭琳和赫莲,吉力和忽尓则挨着赫莲跪着。
当晨起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族内时,大祭司苍老的声音从山上传了出来。今天的她格外精神,兽皮衣服上还挂着各种各样的饰品。赫莲偷偷的抬头瞄了一眼,有一根拴着红绳子的长长的羽毛,有一把勺子形状的金色器具,还有两把声音沉闷的铜铃,想是用过许多年,已经很老旧了。
大祭司的身后跟着身为少祭司的英措,他的手里正捧着一条长长的素白色布带,两人的表情都格外庄重,全族上下也没有一丝懈怠惫懒之态。
大祭司跪在供案前,摘下勺子,将每样食物都用勺子盛出来一点撇到地上,这大概是一种将食物奉献给洞神享用的方式。大祭司把勺子放在一边,伸手将两只铜铃摘了下来,一边摇着一边唱着祷告词。
洞神啊洞神,
请从你的洞中出来看看吧,
这里有茂盛的像白桦树一样的少年们,
他心甘情愿为你奉献,
请你涤荡他那不洁的灵魂,
请你享用他那充盈的躯体,
洞神啊洞神,
请你从洞中出来看看吧,
告诉我,
你的选择就是羽毛飞去的方向。
就在大祭司唱完这一串祷告之后,她伸手把羽毛扔上了半空。羽毛随风飘扬,所有人都闭着眼睛不敢去看,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这片羽毛在空中被风卷了几个圈之后,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大祭司顺着羽毛的方向看去,那里正是芭琳一家人跪的地方,芭琳跪在前面,她的父母跪在后面。
芭琳的父亲只剩下一条腿,他的另一条腿已经进了狼的肚子,她阿姆为此哭坏了眼睛,从此看东西总是模模糊糊的,全靠芭琳做着各种活计。
大祭司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突然,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皱了一下眉头,就像是年轮突然画出了一点尖突。
“神已经给出了她的指示!”
随着大祭司苍老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众人不约而同的抬起了身体,顺着她那干枯的如陈年树枝一般的手指,望向洞神所选择的那个祭品。
只见,那个祭品正用无比震惊的眼神望着大祭司,就好像这件事根本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一样。
英措也深深的皱了一下眉,低头暗暗咬了咬唇,半晌,才勉强压抑住心中汹涌的情绪,将素白布带递到大祭司手上。
“过来,我的孩子。”大祭司依旧一脸平静。“你是洞神选中的人,你为我们全族带来了生机,你应该高兴。”
高兴?!
高兴个头啊!
为啥选中的是我赫莲呐!
赫莲难以置信的看着羽毛的方向,它确实指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
不应该啊,阿飘才是最后的祭品,怎么会变成她呢?
赫莲想不通,抬头看了一眼大祭司。她正双手端着素白布带,十分庄严将它的戴到了自己头上。大祭司苍老的容颜上有一双如鹰一般锐利精明的眼睛,阳光一闪,她头上的金色发冠反射出一道强烈的光芒,赫莲不由得的闭下了眼睛。
难道说,大祭司可能已经知道优莲的躯体里正呈着她的灵魂。她没有拆穿自己,是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她可以把自己交给洞神处置。
所谓祭品,真的是神的选择吗?
还是,这只是个人为的谎言。
那么洞神呢,她又是否是个从头到尾的骗局。
再次睁开眼,赫莲的眼中已全然不见刚才的慌张和不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笃定的自信与坚毅,她摸了摸鼻子。放马过来吧,让她看看这个隐藏在丛林深处的民族,究竟还有多少远古流传下来的秘密!
温暖的阳光如棉纱一般轻柔的洒在每个人的背后,泛起一道道起伏不定的金色波澜。郁郁葱葱的白桦林像一个个笔直的战士,肩上背着一把把刺刀,蓄积力量,等待着向从北方吹来的寒风挥出致命的一击。
洞温族村口站着几层男女老少,一阵强烈的风吹过,众人的衣襟都像燃起了一片金色的火焰。赫莲穿着一身干净的兽皮衣服,头上戴着向洞神祈福的布带,在营地口跟众人告别。
“优莲!”芭琳实在忍不住,痛哭着跑过来抱住赫莲。“怎么会是你!天呐,洞神,你非要带走我最好的朋友吗!”赫莲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
达日娜此时也眼圈红红的走了过来,将一块碎花布塞到赫莲手里。
“这不是你最宝贝的布料?你怎么舍得裁下来?”
达日娜也抱了抱赫莲,还有几个要好的姑娘,一起抱了抱赫莲。几个姑娘都眼圈红红的,虽然知道这是神的旨意不可违抗,但她们仍然舍不得自己从小的玩伴走进那个诡秘的洞穴。库莎一反常态,一直难以置信的摇着头,望着米图,米图同样也皱起了眉头。
“走吧。”英措沉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的眉头就像是上了锁一般,恐怕任何钥匙都无法开解。赫莲点点头,按照规矩,祭品是由少祭司亲自送到山洞外。
“等一下。”莫什卡叫住了刚刚走出营地的两人。“我也去。”
族长皱了皱眉,低声斥责:“莫什卡!你在胡闹什么!”
莫什卡好像丝毫不为所动,他的表情冷漠异常,就像是冬天结了厚厚的冰层的湖泊,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掀起他黑色瞳仁里的一丝波澜。
“我也去送你!”吉力强忍着在喉头打晃的那一阵哽咽,走到赫莲旁边,说道:“优莲,让我送你最后一程吧。”说着,他将那片他时常把玩在手里的叶子轻轻的放到了赫莲手上。
赫莲抬起头,果然,忽尓的笑脸也出现在了眼前,只是他以往的笑颜中多了几分无奈。
“我也去!”米图和库莎同时说道。
“胡闹!”族长厉声呵斥道:“米图,你只是我们族的客人,没权利参与我们族里祭祀的大事。库莎,你是女孩儿,跟着起什么哄!”库莎的阿姆急忙把他拉了回去,同时还不忘跟族长道歉。
“那就我们几个吧。”英措不等族长再出声,便用眼神制止了他。
五人并行着离开营地,族人们一直跟着送到营地外。芭琳哭的不能自已,两只眼睛已经通红,她阿姆扶着她,眼睛同样也是红红的。
待族人们散去,族长悄悄走到大祭司屋内,问道:“为什么选她?不是说好了……”
大祭司摇摇头,说道:“优莲迷山的那天早上,我感应到神的启示,她说我们族里来了一位新人。所以,优莲一回来我马上召见她,结果发现……”
族长的脸色阴沉的就像五月的雷雨天。“你发现了什么?”
“她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一个是昏睡的,一个是苏醒的。我不知道这会不会给我们族带来什么灾难,所以我做了最好的决定,把她送给洞神,让她为洞神奉献吧。”
“那么……芭琳怎么办?你不是说她才是上天派来的灾星吗?”
“是的。”大祭司远远地望着山洞的方向,脸色凝重。“所以,等过几天你安排一下,让芭琳迷山。”
“你的意思是?”族长点了点头,眼里突然闪出一抹狠毒。“我明白了,我会让她神不知鬼不觉的去伺候洞神。”
“所以说,这个洞神,真的有这么恐怖吗?”赫莲边走边把达日娜送的花布,吉力送的叶子,还有其他人送的一些小镜子,小木梳之类的东西都放进一个随身的口袋里,这个口袋还是芭琳缝制的。
看来,阿飘还真是没有走进那个山洞的命。
只不过为什么这一次要她来代替啊……
赫莲无语,偏偏龙树那老头还把那山洞说的那么恐怖,什么亮出真本事之类的。万一遇到个千年不死的东西,她连张画符的黄纸都没有!
“谁知道呢,反正没人出来过。”忽尓一耸肩,冷不防换来吉力和英措的怒视,忽尓抽了抽自己嘴。
“据说,洞神是从天上来的。”英措仰头想了想,说道:“在很久以前,洞温族的先祖奶奶在山林里采集蘑菇,看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姑娘,她把那个姑娘带回了营地,喂她新鲜的鹿奶喝。过了不久,这个姑娘就苏醒过来,她告诉先祖奶奶,她是一位神仙,可以保佑全族上下安全健康,不受野兽侵害。但是她有个条件,她说她需要忠实的奴仆,每隔七年,要我们送一位年轻的祭品进入山洞。从那以后,洞神就住在那边的那个山洞里,平时我们打猎都会绕开那里,免得惊扰到洞神的休息。”
“奴仆?”赫莲想了想,问道:“你们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些进了山洞的人,为什么从没有出来过?”
英措的神色暗了暗,说道:“据说,曾经有一位祭品因为太害怕跑了出来,洞神没有得到祭品,大发雷霆,降下瘟疫和疾病,带走了族里的大部分人。所以直到今日,洞温族还是人口凋零,发展不起来,就是这个原因。”
看起来,这个洞神确是有几分厉害,将这个族群控制在密林深处,为她所用。只是,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正午的太阳给不远处的青山洒下了一片金色的光辉,顺着英措手指的方向,赫莲他们依稀看到了一个隐藏在密林中的洞口。这个洞口在他们这个距离看是不大的,两手画圆也要比它大一点,但是到了近前,众人才发现,这是一个有几人高的大山洞。
洞穴漆黑深邃,望不到头,吉力不小心把猎刀掉在了地上,里面立刻传来一连串如泡影一般的回音。一阵阴风吹过,把每个人的寒毛都吹了起来,这个洞穴,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空中张牙舞爪。
赫莲面色凝重的回头对四人说道:“好了,就送到这里吧。接下来的事,我自己面对就可了。”
英措按住了她的肩膀,他那黑色的瞳仁银光一闪,脸上浮起壮烈而坚毅的神色。他回头对莫什卡等人说道:“你们听着,今天进入山洞的人是优莲,至于少祭司,在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到悬崖下面死了。悬崖太陡峭,你们甚至都无法把他的尸首带回来,眼睁睁的看着他被野狼猎鹰吃掉了。”
“你的意思是……不行的!”吉力直摇头,说道:“你可是少祭司啊!”
“万一得罪了洞神,那怎么办?要是她降临下来瘟疫,我们岂不是都要完蛋!”忽尓也皱着眉不赞成。
“哥哥!”赫莲拍拍他的手,微微一笑,说道:“你放心,我没事。你好好的就行。”
“我陪优莲进去。”莫什卡的声音打断了在洞前争论的几人。
“你?”英措愣了愣,皱了下眉说道:“不可以。你们只要保守这个秘密就是对我莫大的恩赐了。”
“你以为你这是在救她吗?”莫什卡抬眼看着英措,他那平静的黑眸始终散发着一种高傲。“你为了优莲放弃性命,那么芭琳呢?你以为她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