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周多待了几天,赫莲看宇文邕也没什么事,便起了回去的念头。晨起在太极殿吃早饭时,便跟宇文邕直言不讳了。
“你怎能确定我没事?”宇文邕喝进去一碗稀饭,垂着眼,沉声说道:“万一我还是被人诅咒了,你还能回来再救我不成。”
“那倒也不是不行吧。”赫莲抬头想了一下,却没注意到宇文邕的眼中突然闪过的那一丝意外的喜悦。“只是太麻烦了,还是再待两天,再确定一下。”
宇文邕略一点头,褐色深眸中有一丝复杂一闪而过。
早朝过后,宇文邕和杨坚、李昞等大臣商议事情,赫莲不便参与,便到后宫四处转转,主要还是看看皇后那边有什么异样。
皇后依旧过着简单的生活,每日向太后请安,和宇文邕始终保持着相敬如宾的距离,不远但也不近。布娃娃应该是销毁了,如果要应验的话,赫莲也早就发现了。
至于那天的行刺事件,宇文护一收到消息,就赶了回来,表面上说要彻查,但这不过是做做样子。抓了几个在荷花池侍奉的宫人和侍卫,装模作样的审了几天。
不过冯姬倒是感激赫莲在危急关头保护她,又是送补品又是送零食的,赫莲怪不好意思的,想着反正无聊,不如顺道探望一下冯姬。
冯姬所住的清香阁是北周后宫中一所比较独特的建筑物,充满了江南风格,亭台楼阁,层层叠叠,小山明灭,若隐若现。冯姬是江南人士,平日里也是一身水乡姑娘的打扮,身穿浅蓝色薄纱,有一种柔弱的美感。
冯姬见了赫莲,很是亲热,招呼侍女准备鲜果零食。赫莲坐下来,便闻到殿内有一股奇异的香味。淡淡的,十分清香,很好闻。赫莲四处看了看,只见中间的台子上,放着一个八耳银壶香料碗,壶身圆鼓鼓的,上面是一个镂空的银盖子,用一颗红宝石点缀。
赫莲打开盖子,里面放了一小截香料,已经烧了一半了,呈现暗红色的灰烬。赫莲转头问道:“你怀孕,能闻香吗?”
冯姬答应了一声,说道:“那个呀,是我爹特意为我调制的安胎香,对胎儿有益的。”
赫莲点点头,随口问道:“那怎么不多烧点?”
回头便见冯姬的眸色一暗,低声说道:“郡主不知道吗,我爹被晋公发配边疆了,怎能为我再调制香料。这点香料还是爹没出事前为我调的。”
赫莲觉得有点尴尬,就没再追问,心说宇文护这个老头果然是人人得而诛之。
冯姬要午睡,赫莲便正好告辞,吃了一肚子零食,顺便从御花园散个步,消个食。
“这不是窦莲郡主?”身后,突然一道老迈的男音传入耳中。
赫莲转头一看,竟然是一身戾气的宇文护,此刻,他正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赫莲眉毛一抖,无事不登三宝殿,奸诈老头必有事。
“啊,拜见晋公。”赫莲微微一福,虽然不喜欢这老头,但没必要给自己找事。
宇文护点点头,说道:“老夫听闻,近日皇上总是与郡主玩到深夜,老夫疑惑,不知皇上和郡主玩了什么,需要关起门来?”宇文护也是老狐狸一枚,眼冒精光。
想从她这儿知道宇文邕的情况,也太小瞧她了。
赫莲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绞着衣摆,说道:“皇上舅舅不过是和莲儿下棋罢了,皇上舅舅赢了莲儿,莲儿哀皇上舅舅再来一盘。下棋嘛,当然是静悄悄的……”
宇文护瞥了一眼赫莲,缓缓的转过身去。正在松一口气时,宇文护猛地转身,如鹰爪一般的手紧紧的扼住了赫莲的脖子。
宇文护恶狠狠的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说谎,小小年纪,想要骗我,你还是太嫩了。说!到底干了些什么!”
赫莲被他掐的脖子生疼,几乎快要喘不上来气,两手拼进全力扳住宇文护青筋暴起的手,可惜全然无用。
“你给我记住,安安分分当你的郡主,否则……”宇文护的手又多加了几分力气,看着赫莲痛苦的表情,反倒冷冷一笑,轻蔑的说道:“我连皇帝都敢杀,你算个什么!”
赫莲心里一惊,宇文护这个死老头,还真是穷凶极恶,有恃无恐。
这下要完蛋了……
御花园内,各色娇艳的花朵在正午强烈的光照下,显得有些枯蔫。急速升温的天气,不仅花瓣热的发烫,就连人都有些吃不消了。
赫莲被宇文护死死的扼住,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正当她以为小命快要玩完的时候,宇文邕从太极殿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晋王这是做什么?”宇文邕站在赫莲身后,凝神屏气,唇角扯出一丝勉强的笑意。“不知窦莲郡主为何事得罪晋王,念在她只是个小孩子的份上,晋王就饶了她吧。”
宇文护瞥了一眼宇文邕,似有不屑。“这个郡主满口谎言,竟然敢蒙骗臣,如此大逆不道,对长辈无礼,臣当然要替襄阳公主好好教训教训她。”
宇文邕瞥了一眼那紧紧扼住赫莲的手,眼底隐约有一丝担忧一闪而过。“想来窦莲郡主也不是有意的……”
“什么有意无意!难道皇上认为臣是可以随意蒙骗的吗!还是说……”宇文护横了宇文邕一眼,精光一闪,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皇上也有事蒙骗臣?”
赫莲的面色瞬间发青,忍不住微微张开嘴。
“堂兄!”宇文邕的眼中突然现出一抹紧张,表情极度不自然的说道:“朕怎么会蒙骗堂兄呢。这孩子已经知道错了,堂兄就放过她吧。”宇文邕微微垂下头,眼中极快的闪过一抹恨意。
“放过她?”宇文护冷冷一笑。“恐怕也没这么容易吧。”
宇文邕暗暗咬牙,藏在宽大袖子中的手也紧紧的攥成了拳,抬眼的瞬间,周身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戾气。“那你想怎样!”
宇文护明显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宇文邕会出现如此表情。
突然,身后有一声东西被撞翻的响动,紧接着一道男音尖声叫起:“哎呀,那可是琅玕做的棋子!丢了一个可不得了!”
宇文邕汹涌的褐眸在一瞬间风平浪静,恢复如常神色。“哦,那是朕专程找人制作的琅玕棋子,特意献给堂兄的。”
宇文护微一思索,手劲一松,将赫莲向后猛地一推。
“莲!”
宇文邕一个箭步跨过来,半跪在地,扶住了猛咳不止的赫莲,望着她脖子上那道深深的青紫,眼中多了几分心疼,颤抖的手几次想要触碰她的黑发,最终还是忍住了。
“没事吧。”
赫莲摇摇头,示意无妨。
宇文护偶然瞥见这一幕,眉头一皱。在他的印象中,宇文邕一向是最软弱无能的,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国家大事他说一,宇文邕连二都不敢插一句。
难道刚刚,是他的错觉?
不远处,几个宫人趴在地上搜寻着被撞翻琅玕棋子,不大一会儿功夫,便找齐了全部棋子,一个小太监恭恭敬敬的奉到宇文护面前。
宇文护伸手抓了几颗棋子,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余光瞥了一眼宇文邕,说道:“果然是好东西,多谢皇上。臣听闻琅玕冰润如玉,不过……也只是块石头罢了。”
宇文邕没有作声,望着宇文护狂妄离去的背影,眼中一闪而过一抹令人心惊胆战的杀意。
宇文邕带着赫莲回到太极殿,马上叫了御医给看。
赫莲脖子上缠了一层薄薄的绷带,里面敷了一层药草,药性微凉,倒是能缓解脖子上那灼烧一般的刺痛。
“还痛吗?”御医走后,宇文邕坐到赫莲身边,面色稍霁。“看来是因为上次行刺时,你救了朕和冯姬,惹怒了宇文护……连累你了。”
“原来是这样啊,没事儿。”赫莲笑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有危险的?”
“是李将军的儿子,叫李渊的,告诉朕的。对了,那个棋子,原本是李将军拿来献给朕的,也是李渊提出将此名贵棋子赐给宇文护,他向来喜欢这些金玉之物,如此一来,便可以解此燃眉之急。”
“李渊呐!”赫莲有点激动,这位也是正经大牌!
“怎么了?”宇文邕微微抬眼,淡然一笑。“看你的表情,这个李渊,想必日后不是池中之物吧。”
赫莲尴尬的笑笑,绝对不能说这位日后可是建立了一个王朝,那就是恩将仇报了。
宇文邕也没有再问,垂下眼,似有什么难解的心事。许久,才幽幽的问道:“赫莲,不知你的样子,究竟是怎样的?”
“一般一般,路人脸。”赫莲哈哈一笑,认真想了一下,说道:“如果非要说的话,我小时候和你的外甥女,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宇文邕闻言,忍不住抬眼望了一眼赫莲,褐色双眸隐约有一丝惊讶一闪而过。
“那个,李渊走了吗?”赫莲心说还得感谢一下人家。
宇文邕似乎是才想起来什么,说道:“应该没有,隋国公和李将军还在正殿等着朕,朕知道你危急,一心……现在朕要过去了。”
“那我和你一道去,顺便谢谢人家。”
宇文邕点了点头,便带着赫莲往正殿去了。一进正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看起来倒是有几分老实憨厚,那是杨坚。他身旁坐着一位武将打扮的中年人,一身正气,不苟言笑,应该就是李昞。李昞身后站着一位瘦高的少年,剑眉星目,英俊秀颖。
赫莲却觉得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突然,脑中一闪而过一个片段,赫莲想起来这便是当时撞倒她的少年。
原来他竟是李渊!
三人见宇文邕进殿,忙起身行礼。
宇文邕点点头,向赫莲介绍三人。原来李昞还是杨坚的连襟,也就是李渊的父亲。
赫莲向李渊简单的致了谢,李渊也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一点头,说了句应该的。
前来观赏历史人物的任务完成,赫莲转身离开大殿,但当前脚跨出大门的一瞬间,赫莲忍不住再次回首看向那位清冷的少年。
如果仅仅只是一面之缘,为何她会有如此强烈的熟悉感?
为了不让宇文护起疑,赫莲和宇文邕特地“玩物丧志”了一个晚上。最后,输掉第N回围棋的赫莲,累的趴床上就不想动了。
这趟外勤,本来就是加班。如今,正经事都办完了,也该走了,要不是看在宇文邕孤立无援可怜的份上,她才不趟这趟浑水呢。
宇文邕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便送赫莲到兴庆宫。
太后还未睡,只是夜色已深,兴庆宫上下早就归寝了,太后只留一个心腹老嬷嬷伺候。
“你们舅甥俩倒玩的开心。”太后略有不满,但看到赫莲脖子上缠的绷带时,却也忍不住沉声说道:“莲儿的事,我听说了,宇文护那厮太过分,竟敢伤我外孙。”
“他有什么事不敢干。”宇文邕的褐眸中微光一闪,有几分明灭不清。“母亲,时候到了。”
叱奴太后的眼里现出一丝惊诧。
这两日,太后突然喜爱上了饮酒,常常饮醉,醉了便头痛,皇后和库汗姬不免轮流来侍疾。宇文邕也没有把赫莲接到太极殿,而是拜托她留在兴庆宫内照顾太后。
不得不说,皇后真是劳心劳力,不辞辛苦。库汗姬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对待太后还是十分敬畏的,侍奉在侧倒也挺用心。冯姬差人问候了几次,太后说不用她来。
太后病好了,还继续饮酒,皇后他们劝了好几次,太后始终戒不掉。不仅如此,宇文直这厮竟然还搜罗许多美酒进献,时常在兴庆宫陪着太后饮酒,直坐到宫门下钥。不久,太后醉酒的事情便传的沸沸扬扬的了。
这天睡到半夜,赫莲突然觉得有些内急,也没要侍女,自己悄悄的出去了。上完厕所,就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急匆匆的从侧门走了进来。太后身边的老嬷嬷为他关上了门,两人东张西望的走进了内殿。
赫莲急忙躲在一边,依稀看出那是宇文直。
赫莲心说,这么晚了,他来这里干什么?还是说,他压根儿就没走呢?
晨起露重。
宇文护从早朝下来,本打算直接回府,却被宇文邕身边的太监给叫了回来。
“堂兄来了啊。”宇文邕温顺的笑笑。“哎呀,有一件事实在是不好意思,要麻烦堂兄了。”
“哦?何事啊?”宇文护略显随意的整理了一下袖口。
“是太后。”宇文邕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和宇文护一边走,一边说道:“堂兄知道太后颇爱杜康,每日必饮。只不过如今太后年岁大了,朕恐太后饮酒伤身,多次劝谏,可太后总是不曾戒除。堂兄说话向来有分量,朕想,若是堂兄肯去劝谏太后,太后肯定会看在堂兄的面子上,戒酒的。”
宇文护笑了一下,点点头,说道:“臣也略有耳闻,不过是小事一桩,皇上不必费心。待臣回去,好好研究一番,再入宫向太后进言。”
“对了,堂兄。”宇文邕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好的桑皮纸,毕恭毕敬的递到宇文护手上,说道:“朕这里正好有一篇《酒诰》,想来,堂兄熟读《尚书》,用起来必会得心应手。”
宇文护简单的翻看了一下,扫了一眼宇文邕,有意无意的说道:“皇上倒是准备齐全。”
宇文邕微微一笑,没有作声。
“好。”宇文护一口答应。“既然皇上都已经准备好了,那臣就做一回说客,劝劝太后吧。”
“堂兄这边请。”宇文邕伸手请宇文护往兴庆宫方向去,眼底有一丝精光一闪而过。
宇文护进到兴庆宫,见叱奴太后正拿着一壶酒小酌,面色潮红,显然已有醉意,窦莲郡主在旁极力劝阻,可太后就是不听。
“臣参见太后。”宇文护上前一步。
叱奴太后闻言,望向宇文护,笑笑说道:“哎呀,晋王怎么来了!来人,赐坐。”
“啊,不必了。”宇文护摆摆手,示意太监不用搬椅子,拱手说道:“太后年岁已高,该多服用一些强身健体的丹药,杜康虽好,却能伤身,太后还是戒了好。”
“定是皇上请晋王来做说客的。”太后略带不满的望了一眼宇文邕,此时他正站在宇文护身侧,微微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哀家实在想不通,这喝酒,还能误事否?”
“自然。”宇文护展开《酒诰》,说道:“太后平日读书不多,不知圣人早有名言。臣这里刚好有一篇《酒诰》,愿读与太后听。”
“既如此,哀家也想听听圣人之言。”太后正襟危坐,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那么晋王,你便读吧。”
“是。”宇文护低头读道:“明大命于妹邦。乃穆考文王,肇国在西土。厥诰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朝夕曰:祀兹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
宇文护正专心念着,丝毫没有注意身后那一块已被高高举起的玉珽。